40、第40章 梅鶴庭於今死了
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09      字數:7521
  人被帶下去了,宣明珠咬牙切齒的氣性兒還沒消,“梅卿會說話,不妨多說點!”

  “殿下別生氣,是臣之過。”梅鶴庭聲音輕柔,將地衣上的梳子拾起,放在小案幾上。

  視線掠過案上那枚黑色藥丸時,他靜了下,伸手用指甲刮下幾許藥末,在鼻端細細撚動。

  這是從大理寺帶出的習慣動作,專心思索時的梅鶴庭,側臉有種冷肅的神氣。他忍著鯉粉的腥辛,與明礬的苦涼如風刀霜劍般鑽進心肺,半晌,垂下長睫,“避子之物,好東西。”

  宣明珠納罕地看著他。

  她沒想到他識破此物後,還能如此冷靜,再不是當日那個一怒便踹斷張浹年骨頭的人。

  “梅卿何時連醫術都精通了?”

  細細辨他的神色幾許,宣明珠有些摸不準脈路,總覺奇怪,“你此來,果真是為公事?”

  梅鶴庭沉靜無瀾地點頭,“那日殿下在護國寺說的話,臣回去思量許久,終於明白。臣從前對不起殿下,再不拾臉麵地出現在殿下麵前,隻會惹殿下厭煩,之前是臣糊塗了,與其積黏不清,不如放手兩全。”

  他抬頭看向宣明珠,眸色溫平而澄澈,甚至淺笑了一下。

  “自今以後,殿下無召,臣不會再出現在您麵前。此回是茲事體大,故而擅來,還請殿下海涵。”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宣明珠輕儇眉峰,半信半疑著問:“那方才張子之事?”

  梅鶴庭頓隔一許,麵上卻露出幾分赧意,輕道:“臣雖意決,然而習慣成自然,畢竟,有過七年的時光,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視若無睹,方才一時心窄,亦請殿下包涵。

  “往後,臣不會如此了。”

  宣明珠又著意審視他的雙目,梅鶴庭坦然與她對視,一如萍路重逢的舊友。

  見其中並無做作痕跡,宣明珠心弦倏展,欣然點頭。

  說來像這樣一板一眼的話風,不正是他們剛成親時他對她的態度麽,是身為一個臣子的自覺,而非夫君。

  這是好事,能坦然說出這番話,說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時看不過眼動了心機,依梅鶴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當真八風不動,她反而會懷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認識的梅鶴庭了。

  宣明珠長出一口氣,一切,終於回溯到正轍上。

  如她想的一樣,隻要梅鶴庭自己肯放下,那麽他便是最值得信賴的朝堂股肱。

  她隨手將發綰成鬆墮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頭的圈椅比手:“坐吧。就著方才的事說,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舉動?”

  梅鶴庭謝賜落座,坦言道:“行宮裏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傳信得知,隻是不知殿下與楚光王派來的人具體談了些什麽,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話頭,眉蹙成團,“你方才說什麽,行宮裏有你的人?”

  不等她詰問,梅鶴庭神色如常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此為名單。之前臣擔心行宮久曠,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熱,恐別有用心之徒混進,便僭越行事,請殿下寬恕。”

  “往後,”他抬頭抱歉地一笑,“臣也不會這樣了。”

  宣明珠從不知他還做過這樣的事,心緒有幾分莫名。

  接過紙箋一看,那上麵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給她的名單之上。

  梅鶴庭做事,不會讓人抓到把柄。

  卻也悶著頭不會說出來,去討人喜歡。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許她永遠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過一座她可能不會再踏足的宮殿。

  宣明珠盯著他,“你何時安插的人手。”

  梅鶴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隔了一會兒道:“幾年前。”

  “幾年前?”宣明珠追問。

  梅鶴庭沉默少許,抬起清脈如畫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說好了往事兩清,過去的事,莫提了吧。”

  “那麽,”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點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嚴實的白袷交領之下,她知道,有一處傷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傷疤。

  靠近心髒的位置。

  那是在寶鴉降生幾個月後,她突然有一天發現的,發現時已經結痂。他便告訴她,是用書房的裁信刀時不慎劃到,淺淺破了肉皮,早已愈合。

  曾經他說的話,她都盡信。

  “你可還有旁事瞞我?”

  玄服的襞積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卻很柔和,“沒了。”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聶氏女子說她中的那一刀傷口很深。

  她問有多深,聶氏說,離心半寸,僥幸能活,是閻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陽光從窗欞子一格一格透進來,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產生紅塵溶金的錯覺。

  恍惚間,她憶起五年前,從隆安寺被抬輦送回府裏的那一路,她捂著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樣與夫君訴說她經曆的驚心動魄,再久久窩在他懷裏,告訴他,自己懷上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有多麽惶恐,他才會多疼疼她。

  可是一見小夫君拎著根滴墨的毛筆進門,神情慌張無措,她怦然心動,發覺其實他比想象中更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壓下了此事沒提。

  那時候她想,最希望一個人心疼你的時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時候。

  這樣的傻子,竟然非她一個。

  是追緝大理寺刑案時,遇到過亡命之徒麽?還是礙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買凶殺他?抑或是別的什麽她不知道的緣由?為了怕她擔心,他便什麽都不說,還弄出裁信刀劃傷這樣蹩腳的話誆她。

  她偏還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頭輕輕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這份兒上,一個太小心,一個太克製,結果便是你瞞我我瞞你,自以為對對方好,其實像一對傻子蒙上眼摸象腿還樂此不疲,不離,實在天理也不容。

  換作從前得知此事,她必會追查個底掉,將傷她夫婿之人千刀萬剮也不能解心頭之恨。

  如今各自去尋各自門,她也無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鶴庭所說,既已物是人非,過去的事,便都隨風輕散吧。人活一世,的確輕鬆一點兒的好。

  長公主理鬢收斂神色,排遣雜緒,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末了道:“那方印記被她毀了,人此刻被我押著,你若有用便提去。”

  梅鶴庭微忖搖頭,“殿下慈悲心腸,保下了一條命,若交到臣手裏,人隻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處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將叛王一黨料理幹淨,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這句話,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與梅鶴庭商談公務,真是一宗兒輕巧事,甚至是一種享受,他呈上的結卷,絕不會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語氣依舊稀鬆平常,仿佛山在麵前,便搬了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這海,無甚為難。

  “好。”宣明珠指頭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兩敲,說實話,昨日初聞此事,她除了震驚與興奮,隱隱也有種獨拳打虎的緊張,現在有他接手,餘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著她打頭陣往前衝。

  釣出這條老蛟,她總歸對得起先帝的臨終托孤了。

  “不過你今日來我行宮……”

  梅鶴庭知長公主的擔憂,淡然應道,“前駙馬苦追長公主不得,在上京不是什麽新鮮事,一時頭腦發昏,也是有的。這淌水越渾,別人便越摸不準真假,不礙的。”

  瞧瞧,都會自己拿自己打趣了,可見話說開了,也沒什麽過不去的苦大仇深。宣明珠會意微笑。

  那笑是上峰對於下屬嘉勉式的微笑,而非一人梳頭、一人嬌笑的家常溫馨。梅鶴庭的目光蜻蜓點水,掠過她耳廓邊垂下的一縷鬢絲,手指動了動,卻是起身,行揖,渾無破綻地告辭。

  從前,他不會將公事帶回後宅與她談論,如今見她一麵,能說的隻有公事。

  此刻,公事也已說盡。

  今後怕連這樣的機會也少有了。

  他沒有提起自己去過隆安寺,提不提的,結果沒有兩樣。方才在殿門外,他聽見屋裏人輕鬆的嬌聲笑語,那是她在他麵前,端守著戒備不會出現的姿態。

  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梅鶴庭便明白了——隻要他還出現在宣明珠麵前,她便會想起以往,便會不舒心。

  這是一個死結。

  他彌補不了所有,至少,可讓她今後開心點。

  尋藥之事自會不惜一切代價的,隻不過,還是別對她說了吧。

  他不能再犯錯了。

  否則,連這點僅有的信任也會被收回。

  “臣,”梅鶴庭頷首,水光隱瀲的眸埋得很低,喉嚨輕滾,那嗓音便又平穩如初,“這便告退。”

  宣明珠打個嗬欠點頭,沒有留他。

  梅鶴庭退前,將地上那縷斷發納在袖中,說公主愛潔,我為公主收去。

  這莫名的舉動讓宣明珠哭笑不得,心想見不得地上有落發的一向是他吧,在本宮的地盤上,還這麽眼裏容不下沙子的。

  不過今日的整體收獲已經很叫她滿意了,且隨他去。

  返身走到殿門處,又經過那枚避子丸,男人停頓步履。

  忍不住多說了一句話:“龍王夜遊,臣聽說了……寶鴉定是很開心。”

  宣明珠愣了愣,反應過來,隨口道:“夜明珠不算難找,不應季的螢火蟲倒難抓些,不單是為寶丫頭,我也覺著怪有意思的。你……這會子可想去瞧瞧孩子們?”

  梅鶴庭沒轉頭,臉麵向上輕仰一下,可能方才說多了話,嗓音微啞,“今日事急。待過兩日,臣想帶他們到城中遊逛,殿下可否應準?”

  “這是自然的,”宣明珠看著那道逆光的背影,“梅卿是他們父親,抽空多陪陪他們,本宮才高興。不過卿家自己也要惜身,陛下那頭還需爾盡心輔佐。”

  “好。”

  他是父親,自然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當遵主之命。

  許是陽光太炙了吧,曬得喉嚨都沙啞發疼。好在那腰板子依舊筆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帶起一陣涼風,不食人間煙火,下了逶迤階梯。

  宣明珠閑閑踱到窗邊,瞧著那頎長的黑影走遠,忽然錯覺,半個來月不見,這人好像又長高了幾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應該不會長個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聲,收回視線不再看了。

  大抵,她沒對梅長生說過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樣子,不是瓊林宴上,不是洞房燭下,而是那個明明有潔癖卻將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鶴庭走出行宮,沿山道繼續向下。

  他從袖中摸出那截斷發,與貼身藏放的一根紅繩匝匝纏繞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畫眉,我為夫君梳頭吧。”

  ——“梳個白發齊眉嗎?”

  ——“哎呀呀不得了,本宮的小探花郎學會調笑了,不行,這我可得取筆仔細錄下。”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不會有人再喚他一聲小探花郎。

  她的青絲黛眉,再也輪不著他來碰。

  “公子。”

  等在山石旁的薑瑾見了梅鶴庭下來,在那張靜如平湖的臉上觀察再三,也尋不出一絲喜怒形色,小聲問:“可見著殿下嗎?”

  “見到了。”

  薑瑾咽了口唾沫又問:“公子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梅鶴庭臉上浮現一個清致的笑容,“飛隼回洛陽,著緊辦正事。”

  薑瑾應了一聲,當先向新騰出來的刺史府方向引路。

  梅鶴庭腳步輕悠跟在後頭,麵含微笑,鬆開指甲緊摳的左手,滿掌鮮血淋漓。

  【二更】

  當夜,一隻黑色鷹隼如一支疾箭飛掠過上京的夜空,飛入宮城,棲在紫微宮金黃琉璃的飛簷鴟吻。

  黃福全持拂塵匆匆入殿,將一封卷起的信帛呈在燈下的禦案上。

  並於皇帝耳邊低語,早前留意的那幾個暗樁已經除去。

  宣長賜點頭,看過汝州來的秘信,按信中之言,將梅鶴庭臨行前留下的五個錦囊中的頭一個打開。

  當梅鶴庭無端請求調去汝州時,皇帝自然不放人,卻聽梅鶴庭長跪進言:

  “陛下難道不想在大婚之前,還長公主一個清白公道,昭告天下長公主並非悖逆欺君,而是扶孤弼主的功臣?難道陛下不願早日平息長公主多年所受的非議,讓長公主堂堂正正地以‘大長公主’的身份蒞臨封後大典?”

  這幾句話,精準觸中了皇帝的隱痛,比起想盡快收服梅鶴庭這個傲物,他對皇姑姑的補償之心更在一切之上,君臣二人在這一點的共識,皇帝從不懷疑。

  是以他賜了梅鶴庭出入無禁的禦牌,秘密調入汝州。

  錦囊在燈下展開,皇帝取出裏頭折疊的紙張,眉頭便是一跳。

  隻見上麵畫著一件龍袍,除此外別無文字。

  宣長賜沉思片刻,取下麵前的明角燈罩將紙點燃,搖曳的燭影映著那張年輕的臉,平靜而冷厲。

  “吩咐羽林衛去辦吧,幹淨穩妥些,朕不想皇姑姑回家時,還要為這些事煩心。”

  “諾。”

  三日後,楚光王的三子雲郡王在倚香樓酒後吐言,說自家有一方穆帝傳下的寶印,與當今玉璽也差不了許多。這話被有心人捅到禦前,龍顏震怒,不待王府那頭運作,便下急令搜府,結果搜出了一件五爪金龍袍。

  楚光王震驚之餘大呼冤枉,聲稱有人栽贓構陷,然物證在前,其府上下三百餘口皆下詔獄。

  再三日,宣戩私下屯聚兵械之事被掘出,燕山左右衛、熊渠前衛三營主帥被褫職羈押。

  期間,拱衛皇城的鷹揚衛左領軍高頌,組兵發動了一起嘩變,隻是還未攻進內宮門,便被一方突降的人馬包圍鎮服,卻是本該跟隨長公主離京的北衙禁軍主力。

  高頌被活捉,交三司嚴審,供出幕後主使,正是楚光王宣戩。

  又三日,兵部左侍郎張鬆林脫冠請罪,口口聲稱自己瀆職失查,卻萬萬不曾參與此事。可就在這時,大理寺上疏一封,舉證兵部代尚書張鬆林,殺害司天監令華苗新,並意圖嫁禍昭樂長公主。

  這個六月裏,上京的宗室與六衙皆生巨變,臣工人人自危,嘩然一片。

  待中書兩省與禦史台終於反應過來,開始上書攪渾水,朝堂上站出一人,卻是名不見經傳的翰林待詔庸子鄢。

  但凡有閣老試探著求情,主張天子與宗親同氣連枝,宜緩赦細查,庸子鄢便甩出一封回駁折子,文脈盎然成峰,廣引晉律故典,將對方堵個啞口無言。

  那如琢如磨條清縷析的文辭,令內閣隱約覺得耳熟,還有一種被壓製的不安。等到左突右進怎麽也吵不贏,才猛然驚醒,這哪裏是庸狀元的口吻,分明是當年江左梅探花之手筆!

  可梅鶴庭,他不是不在洛陽嗎!

  難不成這一切都有他在背後參與——遠在百裏之外,運籌上京之內,這可能嗎?

  由始至終,皇帝冠戴十二冕旒,端居禦座,任憑庸子鄢出頭。

  等內閣終於吵不過了,擬旨,擢庸子鄢為兵部尚書。

  吏部尚書進言,庸子鄢一來年輕不通兵事,二無功績,甫降高位,恐怕不能服眾。

  庸子鄢隨和地回應:“不巧,下臣祖上曾出過一位左翼將軍,諱字褚,曾隨晉明帝平匈奴。”

  宣長賜在禦座上浩然微笑。

  下朝後他回至便殿,換下朝服冠冕,拉開禦案的桌屜,那裏麵隻剩下最後一個錦囊。

  京中腥風血雨的時候,梅鶴庭在汝州公署輕閑地架鷹喂狗,臨風望月。

  他不喜歡刺史府,那裏離公主行宮遠,看不見殿宇的燈火。

  還是署衙好些,走到院中一抬頭,便能瞧見九峰山間亮如月宮的光盞。

  這麽晚了,燈還通明,她應尚未休息。

  未休息,身邊便有人。

  身邊是誰,與她,做著什麽?

  那顆曾經隻屬於他的朱砂痣,極盡妍媚婉轉時的熒熒顏色,會,被另一人覆在唇下嗎?

  該殺嗎?

  有些念頭,不是不願去想便能一刀切斷的。盛夏天熱,夜裏也熱,身著墨色紗衣的男子解帶敞懷,露出一爿冷白的胸膛,有一道月牙形的小疤,在左襟處若隱若現。

  他懷抱一隻小小的土黃色狗崽,望著行宮的燈光,每想深一層,撫在狗兒背上的力道就放輕一分。

  九尾原本最是黏他,此時在主人的臂彎裏瑟瑟發抖,鼻間嗚咽不敢叫。

  “公子,屬下讓廚房熬了——”薑瑾從小廚房過來,見到月下這詭異一幕,手中的溫補湯險些端不住。

  上一回他有這種悚然之感,就近在幾日之前,也是這麽個夜裏,他進屋見公子在燭下抬手比劃著胸口,還以為公子的舊傷又疼了,走近,赫然發現他手裏倒扣著一柄裁信刀,尖刃正抵心口。

  那一日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今夜卻是看著眼前衣衫落拓的人影,被驚詫得目瞪口呆。

  公子向來是彬彬有禮的斯文,何曾這樣兒過?

  自從去了趟行宮,公子就越來越不對勁了。

  皆因、皆因處理京城的消息往來,謀劃施排,壓力太大了吧?薑瑾舔唇安撫自己……定是如此,不然還能因為什麽呢。

  瞟了眼九尾快被嚇死的小可憐模樣兒,他挪步上前解救,“那個,公子……喝盅補湯吧,您不能見天這麽熬著。”

  梅鶴庭回神說好。

  他撂下九尾,反複盥手三遍,一絲不苟喝了那湯。

  他當然得顧惜自己的身體,這一身血,還有用處呢。

  喝完,他放出籠裏的最後一隻黑翎隼,循目注視它沒入無邊的夜色。

  薑瑾心頭合計,上京那邊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還有什麽需公子傳信。想問,覷不見梅鶴庭隱於黑暗的臉色,又不敢問。

  倒是梅鶴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淺淡的曼笑,“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想到長公主都來了行宮,那位久居洛陽的成玉公主,也該回她的封地去了。”

  “她的麵首,太多了。”

  男子眯著眼想,出現在宣明珠身邊的男人,他都可殺,可是,他沒有立場啊。

  如今她身邊沒了他打擾,變得很是快樂。

  他不能破壞長公主的這份兒好心情,就隻能遠遠地藏著,看著,忍著,替她歡喜著。

  心裏疼嗎?

  等把這腔熱血贖給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楚光王祖孫三人賜鴆的日子定下時,梅鶴庭從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滿城梅子雨,揚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孫沒有帶多少人,進城後獨自去上了三柱香。

  見過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長公主與兒子休離的事,若不是梅老爺按著,她就要二進京。見到兒子清瘦如許,許多埋怨的話便也沒了,隻用帕角抹著淚道:

  “娘往常便說你笑得太少,不懂得體貼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為咱們梅家生兒育女的,你、這你也能丟!也能丟!”

  終究氣不過,從沒和人紅過臉動過手的婦人在兒子背上撣了兩下。梅鶴庭盡受著,反而眉眼溫潤地安慰母親。

  轉而對父親道,“出城前,兒子欲去拜訪韓先生。”

  梅父點頭,“他是你的啟蒙之師,回來一趟理應當拜見。”

  這父子倆的相處貫來是如此,有事說事情,無事不婆媽,梅鶴庭便向雙親告辭。

  梅父忽問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鶴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識摸向腰側。

  那裏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沒了過去二十年不離身的家傳無字玉佩。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他曾以為這塊玉對於梅鶴庭來說很重要,比擬半條命也不為過,然而自從失玉後,他一次都沒有想起過。

  她才是他不能離身的。

  魚在水中,不知自己離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網,才能體會到無法呼吸是怎個滋味。

  “被兒子換了。”梅鶴庭咧嘴一笑,“換了三文錢。”

  梅鶴庭是帝師白泱的高徒,光風霽月,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實他在十六歲前,一直是隨家鄉的塾師韓遂先生學習經史文章。

  白泱師承孔孟儒門,朝遂卻是荀子法家一脈。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後王。

  孔子說性本善,荀子卻道性惡論。

  梅鶴庭在十六歲那年,毫無征兆地轉投師門,韓夫子動了大氣,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聽話的弟子背脊,一折兩斷。

  不是生氣他棄師另投,也不是忌諱門派之爭,而是:“長生你蹈習法家十六載,信奉的是性惡可養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該明白,一旦改換成儒家學派,全套的仁義道德,需要改髓易心從頭開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與自己互搏,到頭來兩邊不靠,學不成個體統?!”

  挨了打的少年人麵對尊師質問,沒有解釋一字,向韓夫子磕了三個謝師頭而去,留下話說,不學出個體統,不敢來見恩師。

  今日他食言而來。

  隻因有一惑重重地壓在他心頭,這個問題,儒家給不了他答案,梅鶴庭隻能向昔年的老師求解。

  杏子書塾的一個小學童走出來,脆生生地傳話:“韓先生說不見。”

  臉上流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童子說完,便仰起頭,好奇地望著這個長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見這個大哥哥在牛毛細雨中皺眉,過了一會,從袖管裏拿出一塊比桂花糕還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動手指,然後在他麵前蹲下,微笑。

  “可否請你再傳一句話,說,長生無顏麵見老師,隻有兩個問題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負罪將死之人的性命,救一個大功將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為難地掰著指頭,大哥哥便又對他耐心地重複兩遍,他才記住這饒口令似的問題,點頭跑回書舍。

  童子邊跑邊想,第一個問題連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麽能用一千去換一呢,這個人為何要問我們先生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一時,童子再次跑出來,仰頭學著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裏不是已有答案了嗎?”

  梅鶴庭沉寂良久,點頭。

  “是啊。我明白了。”

  小童子天真地問,“你明白什麽了?”

  男人但笑不語,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濕發不濕衣的梅子雨,氤氳出一道陰冷濕朦的輪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長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濘中。

  梅鶴庭於今死了,從此以後,世上隻有梅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