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18      字數:4045
  書房中一時無聲。

  淡淡書墨香氣,彌漫在沉默的二人之間,簷下綴有雙片翡翠穗子的六角如意燈隨風輕晃,一聲兩聲,清如玉碎,間或傳進屋裏。

  梅鶴庭手托三隻檀盒,僵持在宣明珠眼皮底下。

  三隻盒子皆是同等製式,一尺長三寸寬,雕嵌著螺漆柏紋,樸素又不失古雅。

  這樣的盒子,宣明珠從前收到過七隻。

  年年七夕,他都會用這樣的禮盒送她一份乞巧禮,雷打不動。

  忠勤為國的男人,分不出精神在風月事上下功夫,必是同樣的時辰,同樣的盒子,甚至同等的神情,對她說簡單的兩個字:送你。

  要說不同之處,大抵在於匣櫝中的情詞,或蘊藉,或雋永,偶有直白大膽的字句,她莽地讀見,心尖就似被灌湯包的汁子輕燙了一下,漫漶著漫漶著,星火便燎成焦原。

  想起那些年有過的溫情,宣明珠的神色由戒備轉為釋然,最終平靜地看了梅鶴庭一眼。

  “你說的彌補歉疚,也許我曾在意過,如今已無關緊要了。

  這幾日她靜下心來想過,說有委屈,其實是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後,冷眼回望過去種種,事後總結出來的不值與鬱懣。 一秒記住https://m.vipkanshu.vip

  然而追根溯源,原本,怪她貪圖。

  “當年,是我強求一世一人,斷送了你大好的青雲路,在此向你致歉一聲。

  “隻不過,婚後你對我的種種示好並無異議,你受用了,亦親口諾過不會負我,如此,便不算我單相負。

  “如今你我各歸各位,彼此兩清,沒有對錯虧欠一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眼中沒有傷色,沒有怨懟,一雙澄澈的清眸中滿是放下的釋意。

  梅鶴庭每多聽一句,呼吸便窒緊一分。

  她連虧欠都不要,委屈都沒有,反而心平氣和跟他道歉。

  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劃清界線。

  這和梅鶴庭預想的場景根本不一樣。

  “——殿下不曾錯,是臣對殿下的關心不夠。”

  他聲音尚且清沉,仰月薄唇已抿得有些急燥,髭上青茬隱現,顯出些進退失據的意味。

  “殿下莫說此等話,請先打開盒子瞧一眼。”

  見她不應,梅鶴庭呼吸微促,自己打開第一隻檀盒,遞到宣明珠眼前。

  裏頭卷放著一冊裝訂極厚的詩本,“這是臣編錄的《明珠集》,原想在殿下生辰那日送出的……望殿下不要嫌遲。”

  宣明珠看清柘黃封皮上遒雋的字跡,想起那一晚掉在水盆的冊子,驀然解了一惑。

  微微搖頭。

  他的丹青才氣,她這些年已經領略夠多了。

  她是長公主,又不要考狀元,所謂“明珠”,隻應在紅塵世界光彩璀璨,而非暗投紙上無光無華,她要這勞什子又有何用。

  “這是恩師白公的《四經手注詳解》。”

  梅鶴庭隨即打開第二個盒子,凝視女子的眼眸,想從中尋出一點回轉的跡象,低醇的嗓音壓住不穩:

  “臣保證,此生絕不再翻閱此書一次,此書去留全憑殿下做主!”

  宣明珠也記得這本書,是帝師白泱的絕筆遺著,皇宮秘閣都收錄不到的珍物。當年不知為何到了刑芸手裏,在她大婚時,刑芸把它作為新婚賀禮送給了她與梅鶴庭。

  青春年華的少女,用崇拜而悵惘的眼神盯著自己夫君,宣明珠不是傻子,豈會看不出刑芸的情思?

  所以她見了刑芸送的禮物便不喜,要梅鶴庭將書冊送人,或放到崇文館去,總之不要留在府裏讓她看見。

  因為是恩師的臨終之物,梅鶴庭不肯。

  而初做新婦的宣明珠,總擔心小夫婿每次看見這本書,就會想起他的小青梅。

  這位高中探花的大才子怎麽就是不懂呢,哪怕心性再驕傲的公主,也有無法訴諸於口的慌張。

  正因無法說清這股沒由來的嫉妒,她隻能一次次地與他磨。

  終於換來他不耐煩的一句,“殿下甚不懂事,為何便不知尊師重道的道理?”

  老年間的舊物,宣明珠不知梅鶴庭是從哪裏淘噔出來的,不過這根埋在心底的刺,已被她自己拔了。

  自然無須再與一本死書較勁。

  見她還是古井無波,梅鶴庭眼底閃過一絲超出掌控的慌悸。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抖了一下子,才推開第三隻檀盒的銅扣。

  “此份地契,是江南澄景園,臣下在族中的產業。”

  失措僅為一瞬,又被毫無破綻的鎮靜取代,他蜷住手掌,語氣越發沉著:

  “此園占地與金穀園大小相仿,同京畿禦苑自是比不得的,勝在水土豐潤,殿下既喜……桃花,沃土百裏,便隻植桃花。”

  他輕輕的,睜著發紅的眼看她,“可好?”

  涉及錢銀地產的市儈言語,從清流名士口中說出,不免顯得生澀磕絆。

  身為江南梅氏的嫡長孫,在老家宗族那邊,記在梅鶴庭名下的產業不比一個洛陽城的世襲公爵世子少。之所以從前不做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隻不過士人風骨作祟,不屑以錢財取悅於人罷了。

  以前決計不為之事,為了彌補宣明珠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

  宣明珠用一種不為所動的遺憾目光看著他。

  “我要說的話方才已說盡。你是聰明人,該聽得懂,別粘粘纏纏的不爽利,無端折了自己。”

  她淡然輕拍男子的肩頭,為他整理肩袖處的褶皺。

  “梅卿是將來要入內閣的大才,骨鯁風度,萬望持守。”

  ——“朕見梅卿少年超邁,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風度,萬望莫失。”

  當年殿試點探花,晉明帝在之後的瓊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輕拍他的肩膀,親手為他撫平衣襟褶皺,寄語厚望。

  梅鶴庭額角的青筋迸然作痛。

  父女二人的舉動與神情,一瞬間在他腦海中分毫不差地重疊。

  終於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書房,不是以發妻的身份。

  是以長公主的身份。

  她對他所寄予的,已經是仕途希冀,再沒有了情意。

  “臣不進內閣,臣可以立即辭謝狄大人的建議……”

  急於表衷的話沒說完,梅鶴庭左心上半寸處猛地絞痛。他不禁退後幾步,反手撐住書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幾氣。

  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異樣,隻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負,敢說自己從沒想過擢入三省,大展拳腳?

  多年來都不曾學會說軟話,如今機會送上門,反而擺出一派脈脈深情,又是給誰看呢。

  腹誹的功夫,梅鶴庭那雙江濤翻湧的眸底恢複平靜,清臒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氣,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質補償,是臣的用心。”

  闐靜的目光含凝她,恢複了勢在必得的冷靜。

  梅鶴庭此人,愈逢難決之事,心思神色愈靜,愈不讓人看出他的城府與破綻。

  他賭咒似的低沉聲線:“殿下想要什麽,臣,萬死不辭。”

  以往每當看見這種曠靜如淵的眼神,宣明珠便會覺得這個被譽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難測的一麵。

  縱為枕邊之人,宣明珠偶爾也會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來,想他有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說風生水起,至少自保無虞。

  他好過了,寶鴉今後的日子自然無憂。

  “你問我要什麽?”思及小寶鴉,宣明珠的笑裏有些舒心無憂的意思了。

  “很簡單,等寶鴉將來談婚論嫁之時,你需答應我一樁,無須以你我為鑒,要順著女兒的心意,不許橫加幹涉。同時,做好她的後盾,萬一將來改悔有變,讓她永遠有個可以回頭的地方。”

  梅鶴庭驀然心酸。

  他的思緒被“回頭”二字牽絆住,一時未察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關,為何要托付給他。

  宣明珠負手想了想,索性約法三章:“第二,梅豫為嫡為長,這一點不可更改,不管將來你娶幾人生幾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宮的長子梅豫來承繼,若因他非親生骨血而廢長子,本宮斷不答應。”

  “第三點,更簡單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隨口說道,“以後你娶誰都行,除了刑芸。”

  沒什麽道理可講,其實一個刑芸微不足道,有她無她,這個男人她也決計不要了。但被惡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會有屬下繼續看管執行,不怕梅鶴庭陽奉陰違。

  “殿下,要的是這些嗎?”

  梅鶴庭忍耐良久,反而悶聲輕笑出來。

  “殿下對臣,已失望如斯,輕視如斯嗎?”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說出他會另娶他人,另立別嗣的話。

  緬邈歲月,繾綣往昔,她竟連他是怎樣的為人都不清楚。

  娶誰都行?當他是什麽。

  “你數過沒有。”宣明珠麵如平湖。

  梅鶴庭為這沒頭沒腦的話怔了一瞬。

  宣明珠鳳眸上揚,“從進門到現在,你稱過多少聲殿下,稱過多少聲臣。數過沒有?”

  千萬人叫我殿下,你也這般叫,千萬人向本宮稱臣,你也如是稱。

  我視你為獨一無二,你待我,同千人萬人。

  還能說什麽呢?

  無話可說。

  宣明珠袖出一隻精巧的四方朱盒,輕輕擱在多寶閣上,她原也為他留了件臨別之禮。

  該了結的都了結,她要此心無牽絆,此身歸自在,隨心所欲地過完餘裕時間,不帶半點恩怨情愁,去見她的父皇母後。

  梅鶴庭見那小盒眼熟,不敢深想下去,背在身後的掌背迸出兩條青筋。

  宣明珠卻真心誠意的,在他麵前款然施一個萬福,光潔如玉的螓首低斂,雙結鴛鴦帶垂落地麵。

  “浮生七年一晌,未能相濡以沫,與君相忘江湖。”

  *

  積壓心底的話盡數說清,如同蓮池潭底除淨了淤泥。花有重開日,亭亭淨植,人也如褪舊蛻,一身輕鬆。

  言訖,不再理會梅鶴庭如何,長公主徑出書房。

  金黃光瀑自四簷的琉璃柿葉瓦當傾瀉而下,女子仰麵,抬指輕遮眼睫,陽光透過瑩白的手指,變成溫暖的橘色,剔透如玉。

  灑脫一笑,既蘊含消解世故的平靜,又有少女般無憂無邪。

  適時薑瑾走進院子,一眼便望見長公主殿下的神情,心道公子果然手段了得,這不三言兩語,就將殿下哄開顏了麽!

  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定,趕上前來見禮,語調輕快道:“稟殿下,江南的太太上京來了!此時已到了府門前。”

  他口中的太太,便是梅鶴庭的母親梅夫人,一向同梅家老爺居於揚州老宅的,這回突然上京,不知是為何事。

  宣明珠聞言儇眉,算算兩地車程,當是十日前自揚州出發的。

  那時,京中還未傳出她與梅鶴庭婚變之事。

  想必不是為此而來?

  是也無妨,來都來了,她如今對梅家人的態度,隻剩寶鴉的祖家這一宗。

  麵上尚可過得去,從前種種誠心殷切的相待,再不會有。

  “珩兒和寶鴉這會子做什麽呢?”她從容吩咐,“去告訴他們祖父祖母來了,到大門口迎著,不可失於禮數。”

  方說到這裏,身後書房的門樞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從裏打開。

  一條孤拔的影落寞立在檻內,目光按捺在眉弓的陰翳之下,幽暗不明。

  浮生一晌。

  他們的七年,她用四個輕描淡寫的字就形容完了。

  那隻留在書房的朱錦方合,是當年他們成親時,用以收納夫妻結發的妝盒,一向為宣明珠所珍藏。

  梅鶴庭不敢打開,此時收在衣襟內,正正硌棱著心口。

  薑瑾見郎君的神容不似往常,對比長公主的笑容,又變成丈二的和尚:為何殿下開顏了,郎君反似愁苦了呢?

  忽聽公子啞聲問:“父親與母親如何來了?”

  薑瑾回說:“老爺不曾到,隻是太太一人過來。對了,”他隱晦補充一句,“是……慎親王府的馬車送來的,懷寧縣主也陪同在側。”

  梅鶴庭聽見,空泛的眼神總算有了聚焦,下意識看向身前那明藍窈窕的背影。

  宣明珠無甚所謂地笑著,“那更要去迎一迎了。”

  懷寧縣主,正是慎親王妃義女刑芸,新近得的封號。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