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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18      字數:4637
  梅鶴庭的手將碰她的衣角,宣明珠側身避開,嗬笑一聲:“狄元英那人,本宮知道。”

  上書舉薦之事,她方聽鬆苔稟了。狄元英此人算是白泱的半個學生,梅鶴庭的半個師兄,也是朝中對她當年力保榮親王,最為不滿的老臣之一。

  當初她選駙馬的消息傳出去,狄元英便大為扼腕,不惜伏闕觸鱗,向晉明帝上疏諫言:

  “以梅探花之才幹,假以時日可入三省,乃朝中不可或缺的良臣能吏,倘若尚主,斷仕途之路實為可惜。”

  晉明帝因此龍顏震怒,斥狄元英蔑視皇家,對長公主大不敬,貶其出京。直至先帝登基後才被起複。

  宣明珠笑意深邃。

  這位閣老的消息倒靈通得很呐,見縫插針的本領更為一等一,隻是不等塵埃落定,眼下便急吼吼將他的小師弟推出來架在火上烤,打的什麽主意?

  她知道內閣有些老狐狸,已經漸漸懷疑她與皇帝的真實關係,近一年來不乏試探舉動。

  梅鶴庭是實打實的天子門生,天地君親師的綱常恪在骨裏,一心擁護新帝,這做不得假。

  而她這個長公主,又一向與皇帝“不對付”,所以他們這對夫妻落在外人眼裏,才會顯得情狀尷尬。

  可倘若朝臣們認定她與梅鶴庭解縭是做戲,她有心推梅鶴庭入內閣,更進一步輔帝才是真—— 記住網址m.vipkanshu.vip

  那麽誤打誤撞,她私底下幫助皇帝的秘密就會大白,即使沒有實證,臣工們的心裏隻要埋下懷疑的種子,她這個暗樁就算作廢了。

  如果狐狸都藏起尾巴,少帝在那張龍椅上便坐不穩。

  宣明珠在臨終之前,最大的想頭便是幫宣長賜穩固社稷,讓她侄兒今後的路好走些,也好抵衝她那些年為了情之一字過的渾噩日子。

  方不枉,她托生在皇家當這長公主一場。

  是以最好她與梅鶴庭老死不相往來,麵上做絕,恩情兩斷,他以後入內閣才顯得不露痕跡,才能後顧無憂地輔佐皇帝。

  當然,決別之心是真。難的是讓慣會揣摩上意的臣子,都相信這個“真”為“真”,藏住她與皇帝的那個“假”為“假”。

  看梅鶴庭現下的樣子,竟對她有幾分留連回轉之意,這還了得?

  宣明珠冷落臉色,“三日之期已到,梅大人在府裏的東西可收拾淨了,住宅可找好了?”

  言淮聞言麵色轉陰為喜,負手輕敲鏤鐵紋獸的肩吞。

  不成想對麵那張終年板正的臉,從善如流點點頭,“收拾妥了,請殿下回府查驗。臣,尚有話講。”

  這人忽又爽快起來,宣明珠微感詫訝,從梅鶴庭的神色中看不出蛛絲馬跡,想了想,道聲好。

  府邸是她的府邸,左右要回去看小寶鴉。目下她與此人之間,名不存實已亡,差的,僅僅隻是一張宗人署的正式通牒。

  “阿姐!”

  眼見她要跟著那混廝出宮去,言淮目色幾變,牽住宣明珠飄若彩雲的衣袂,眼波輕柔道:

  “阿姐,小淮兒有些話想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梅鶴庭的眸子眯了眯。

  宣明珠不適應地隨言淮向旁避走兩步,“你給我好好說話。”

  “是呢,小淮兒在阿姐麵前,說的自是真心話。”

  言淮眨巴眼睛,故意小聲道:“阿姐還要回去那個家,是因為,舍不得駙馬嗎?”

  不等回答,他兀自幽歎一聲:“也對,他畢竟陪了你七年。沒關係,這說明阿姐和小淮兒一樣,都是長情之人,隻可惜那梅駙馬和我不是一路人,心腸硬得便秘,眼神瞎得流膿,實在配不上阿姐。啊,小淮兒這麽說,阿阻不會不高興吧?”

  真當別人都是聾子了,被編排之人臉色快要與鍋底相差無幾。

  宣明珠的牙酸倒一片,懷疑楊珂芝昨天給言淮喝的是假酒,忍無可忍賞他一個榧子。

  “言恣白,我昨日的話非虛言,你最好給我記牢了!做你的正事去!”

  “得令!”言淮笑嘻嘻不以為意,瞥了臉色鐵青的男人一眼,一溜煙開懷而去。

  他是樂陶陶走了,可宣明珠直到登上油碧車,仍被他鬧出的這通事氣悶不已。

  她怕的,其實不是小淮兒胡鬧,隻怕這執拗的少年用玩笑語說著真心話。

  將死之人,賠不起一顆真心。

  喝完藥以後的那股子惡逆在胸中翻騰不休,宣明珠隻覺嗓子眼一甜,欲要嘔出。

  這時,車廂的光線陡然明亮,雙色緞寶相紋簾的一角,被兩根冷白的手指挑開。

  宣明珠微驚,立刻拈帕掩唇,車簾外,那張清雋的麵孔沒什麽喜怒,人卻撩袍進了車廂。

  清涼如鬆雪的一段氣息,霎時衝淡車內的脂氣薰香,宣明珠的喉中更腥甜了。

  她生生忍住,不能開口,便也問不出,乘黃廄的馬是不是都死絕了,要他堂堂少卿屈身乘坐婦人車轎?

  身邊多了一個人,她隻當透明,閉目養神。

  梅鶴庭正襟脈脈地坐在對麵的青鸞妝蟒墊上。

  軾車使在外問道:“殿下,回府嗎?”

  宣明珠闔目不理會,車中另一道清沉的嗓音道:“嗯,回府。”

  他偏頭望向女子酡紅微染的雙頰,清凜的目光向下,凝著那隻放在膝上皙美如脂玉的手,就這麽看了一路。

  *

  長公主府,雛鳳院假山之下,此時圍攏著三顆腦袋瓜。

  其中以粉色發帶紮著雙丫髻的那顆毛茸茸小腦袋,用兩個小揪揪左右頂著鄰居,擲地有聲發表她的高論:“我覺得阿爹和阿娘不對勁,很不對勁!”

  一隻骨相初勻的手掌摁住她後腦勺,“沒有的事,別瞎想了。”

  說完他與身邊的少年隱晦對視一眼,不是別人,正是長公主府的兩位公子,梅豫與梅珩。

  母親要休父親,這樣天大的事,他們兩個都聽到了風聲,至今不敢深想緣由,更不敢讓寶鴉知道。

  兩個少年提心吊膽,寶鴉再機敏也是五歲的孩子,從小在蜜罐裏泡大,如果得知父母分離,怎麽經受得了?

  便聽寶鴉奶裏奶氣的說道:“我猜他們吵架了,一定是!那天晚上我瞧得可真了,阿爹一個人在梅鶴園,抱著一隻大白鶴哭得可傷心!”

  梅豫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瞬間打消了對小丫頭的擔心。

  他覺得憑她這張離題萬裏的嘴,心眼也小不到哪兒去,將來就算爹不疼娘不愛了,她去說書照樣養活自己。

  “我出去一趟。”

  梅豫隨手薅散小姑娘一邊的發揪,起身撲撲袍角塵土,“書呆子顧著她點,別瘋玩亂跑的。”

  梅寶鴉散著半邊頭發目瞪口呆。

  梅家大郎走出老遠,還聽得到身後傷心欲絕的幹嚎:“臭梅大壞梅大,還我小揪揪!”

  梅珩便翻來覆去哄著她,寶鴉便一邊假哭一邊逼梅二承認,阿爹阿娘就是不對勁!梅二便一邊叼著發帶給她編發,一邊含糊勸說,尋常夫妻都是吵架的。寶鴉便反駁說,他們以前就從來不吵。梅珩沉默片刻,試探著反問,那興許是他們從前不對勁?

  梅豫嘴角輕彎,聽得直搖頭,加起來沒他大的倆崽子,裹什麽亂呢。

  出了府邸大門,他的笑意淺淡下去,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幾分沉鬱與慎重。

  半刻鍾後,梅豫站在太醫署門外。

  玉笄青衫的少年抬頭望著那塊金字匾,邁步入內。

  *

  就在他出門沒多久後,被寶鴉念叨的二人回到府裏。

  寶鴉驚喜地張開兩隻小肉爪,喚聲“阿娘”,宣明珠幾日不見心肝寶貝,立時笑靨燦然,少不得摟在懷內好一陣親近。

  寶鴉覷了眼方才編排一通的爹爹,立馬又是那個再乖巧不過的好囡囡,纏著阿娘親親抱抱,又追問娘親:

  “迎宵姐姐那日說,您回來後有件事要親口告訴女兒,是什麽呀?”

  “寶鴉。”

  梅鶴庭心頭一緊,唯恐宣明珠當真不管不顧,當著孩子的麵說出來,沉聲道:“你阿娘累了,讓她歇一歇再來陪你說話。”

  “嗯。”寶鴉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阿娘快快去歇息,寶鴉跟梅二學寫字。”

  說話間拍拍小胸脯,表示自己可乖。

  在兩個孩子麵前,宣明珠沒與梅鶴庭爭馳,隻是含笑多看了寶鴉左側的童丫髻兩眼。

  轉身時她手欠地拽下那條粉紅色的緞帶,背影仿佛都帶著寵溺的笑意,“你二哥哥手藝不成,讓他多練練。”

  梅寶鴉委屈地捂住自己腦袋瓜:幹什麽都欺負我的小揪揪?

  梅珩哭笑不得地揖手恭送父母親離開。望著母親的背影走遠,少年眉心微動,略帶不解。

  不知為何,他隱覺母親與從前端莊溫淑的形象,有些不同了。

  *

  梅鶴庭的書房中素來不準旁人踏入,因屋中放有許多衙門公文,在兩麵牆的書架上分門別類,一如他的作風,公私分明,內外區別。

  所以這處院落,他的親信薑瑾可以隨時出入,宣明珠卻不行。

  從前她真是癡傻,從沒想過動用公主之權,命他改一改脾氣,隻覺得他既然不願,她便留意著不越他的雷池便好。

  故而當聽到梅鶴庭邀她去書房商略事情,宣明珠有些好笑,不知怎的想起一句坊間俗話——孩子沒了你來奶了。

  真是話糙理不糙。

  旋即又覺不吉利,“呸”地一聲。

  梅鶴庭動眉看向她。

  “不幹你的事。”宣明珠心情不錯,微笑著拾階入內,一眼看見書房中堂的地心上整齊放著三口黑漆木箱。

  這就是他所謂收拾好的行李。

  宣明珠勾唇,不必打開也知裏麵裝的全是書籍文冊。

  也是,梅鶴庭此人不重外物,更不屑貪斂妻子財物。一朝要走,隻須帶上他的文藻墨香與高潔風骨,倒也清爽。

  見他識趣,宣明珠的心情更輕快了幾分。

  “如此甚妙,你我分割爽利,正好一別兩寬。今後相忘於江湖,不失為……”

  她的話沒說完,梅鶴庭回手將屋門掩個嚴實,眸底濃墨重潮,一步步走近她。

  清涼的鬆雪氣撲襲而來,男人頷首低語:“可臣並不願與殿下一別兩寬。”

  宣明珠有些懵然,不解他家當都打包停妥了,為何又反口。

  過於緊迫的空間令她不適,皺眉後退一步。

  身後是拐折型的多寶閣,論此地形,自然梅鶴庭更為了解,伸臂撐在女子小巧的耳垂邊,掌根抵上木格子,輕易將人圈在方寸之內。

  卷草紋袖口下露出一截子象牙白的手腕,勁瘦勻亭,隱青色的脈管清晰可見。

  沒什麽旖旎調情的意思,梅鶴庭生平不懂得那一套。不過是拈花拂柳般的隨意動作,卻如獵人靜待獵物入彀,眼神中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膠著。

  宣明珠莫名其妙:“何意?”

  輕撩翹起的長睫,不帶一絲情緒,又像一把細密的小刷子自梅鶴庭的心尖軟肉上拂弄過。

  他的喉結不禁輕滾,莫明想起一件無關的事:他好像有將近一月沒碰她了……

  男人一咬舌尖,隨即拴住心猿,倉促移開視線,一臉正氣地從她身後的木格子上拿起三隻長條檀盒。

  “按殿下之意收拾行囊,並非臣意如此,隻想以此表明,臣非那等死皮賴臉的攀附之徒。但我,從未想過與殿下分離。

  “臣的心意與歉疚,全在這裏,請殿下看一看再下決定。”他的聲音很低很慢,字與字間勾粘得低靡。

  梅鶴庭心中是有底氣的,他與長公主之間本無不可解之結,隻因這些年他忽略了對方的感受,他認錯,也認罰。

  女子心性,受了委屈總要鬧一通出氣方罷。

  故而他精心準備了此三物,有足夠的信心令伊人重展笑顏。

  與此同時,太醫署中。

  梅豫皺眉翻找著四月初八那日太醫為母親問診的脈案,從旁伺候的小醫倌枯眉喪臉,隻差哭出來了。

  “梅公子,小人曉得您是長公主殿下的公子,才鬥膽破例讓您進檔房,這實在不成規矩了。前不久駙馬爺也來過一回,貴主們到底想找什麽呀?”

  梅豫拈著紙頁的指尖登時停頓,抬頭,“你說誰?”

  醫倌道:“便是梅駙馬呀。”

  梅豫團在一起的眉心又緊幾分。

  寶鴉說父母之間不對勁,並非空穴來風,他仔細推衍過,是從母親的生辰宴之後,他去請安時便覺得母親的神色不同以往,氣色也仿佛不大好。

  初八那一日,太醫署的楊太醫又恰巧入府請過脈。

  梅豫凝思片刻,將一無所獲的脈案冊徐徐合上,向小醫倌拋了一粒金稞子,頷首告辭。

  既然父親已查過,脈案上又無甚大事,便不是娘的身體出了問題。

  隻要不是這個,就是天塌的事他也不怕了。

  走出太醫署的梅家大公子眉宇間倏然清明,濁氣一去,顯出少年郎的翩翩風色。

  他打算到飴然坊買些新出的糖果點心,好回去哄家裏頭的小祖宗——“好兄長”這個頭銜,總不能叫那蔫兒有主意的小子一人占了去。

  一輛青帷朱輪馬車從寬敞的朱雀大街駛過,揚起淺淺塵埃。

  微風掀起半片車簾,驚鴻一瞥間,梅豫驀然眼熟。

  “祖母?”

  保養得宜的婦人側臉一閃而過,梅豫腳步滯住,下意識眨動眼皮。

  馬車中的那人,是在江南老宅的祖母嗎……她老人家上京來,為何沒有事先通信?祖母身邊那片煙霞色的衣袖,是族中的哪位堂姐妹陪同來了嗎?

  不對,如今京城多風傳,祖母不會是聽到母親要休夫的傳聞了吧……

  梅豫心頭諸多疑問翻滾,陡然精神——不對啊,方才那輛馬車,怎會掛著慎親王府的徽記?

  “糟!”少年拔足狂追。

  作者有話要說:爹不如崽係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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