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1:17      字數:3990
  等不及備車,梅鶴庭一路從公主府趕到宜春樂坊,素來端正的衣冠微微淩亂,袍角兜出的褶皺浸足清月冷暉。

  樂坊門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樓下,專候著他不讓進門。

  眉目乍被燈籠照亮,梅鶴庭幽沉的眸光暗隱,鼻梁兩側的陰影更為深重。開口喑然:

  “我來接公主回家。”

  堵在樓閣前頭的青笠搖頭道:“大人見諒。”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準此人入內,楊娘子也是這個意思,說他不是公主的良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梅鶴庭默了默,不與她作色為難,垂斂長睫,從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沒一下地揩拭手指。

  “開門做生意,無這般道理,便是客人飲酒尋歡,姑娘沒有攔的理由。”

  眼前這一幕,讓青笠沒由來憶起那日梅少卿驗屍的情景。也是這等肅容威儀,也是這樣漫不經心,讓人無從揣測此人的心思。

  暗夜沉昧,青笠後背無端起了層寒栗。

  “喲。” 首發網址https://m.vipkanshu.vip

  突然響起一聲渾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輕飄下樓來,滿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氣,手上還拎著一個未起泥封的酒壇。

  他懶歪歪靠在迎門的彩漆梁柱上,讓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來人。

  梅鶴庭平靜上前,“坊禁了,我來接公主回家。”

  言淮揚手將酒壇子拋過去。

  五斤裝的壇子,梅鶴庭接在懷裏,不明所以。

  “知道你們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們京都紈絝,小爺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各自玩兒各自的,誰也礙不著誰。——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應盡是霜雪姿,欲開時,未開時。醉裏謗花花莫恨,渾冷淡,有誰知。”*

  言淮負手努努下巴,語氣平淡到極處,便顯出邪肆:“不是想見人嗎,喝。”

  梅鶴庭聽見那半闕詞,噤默半晌,抬手拍開泥封,仰頭對著壇沿兒當街飲起酒來。

  洛陽少見的烈酒,宛如燒紅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腸。

  並非要爭這口無聊的意氣,是他要說明,無論他夫妻之間如何,都是他與宣明珠關起門來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

  所以無論對方給他什麽刁難,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鶴庭的前襟便濕透,酒水順著他滾動的喉結一線流下,沒入襟領,又透出錦衣。

  言淮就那麽津津有味地看著。

  突然梅鶴庭一口嗆住,彎腰猛咳起來。

  文人有擅飲酒者,他屬於不好酒的那類,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還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擋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來隻怕也抵不過這一壇多。

  何況是烈酒。

  耳邊響起一聲嗤笑,梅鶴庭神情陰翳,用袖頭抹了下頷,繼續舉壇莽飲。

  不乏有夜半尋歡的男子好奇望著這一幕,在旁竊竊私語。有說是兄弟反目的,有說是情敵爭風的,倒比聽伶人唱曲兒還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鶴庭頭暈如鬥,喉嚨早已經沒有感覺了。

  他身子不由晃了兩晃,捏眉闔目,嗓音說不出的嘶啞難聽:“讓路。”

  言淮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瞧著他。

  “阿姐為你改變了很多,你連喝酒都沒為她學會。”

  一句話,把梅鶴庭的腳步釘在原地。

  胃中灼熱的酒海連成燎原之勢,一下接一下衝擊他的神思,須臾想起許多事。

  他在家少有飲酒時,她在他麵前便也不飲,於是他便忘了,當年赴春闈初入洛陽城,曾有快馬自身畔馳騁而過,掠起一片麝影香風。

  白衫書生皺眉借酒招躲避揚塵,那當壚的酒家卻高聲問:殿下可賞光飲一鬥農家渾酒否?

  當時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張揚,連巷陌百姓都知曉,喝酒須以鬥量?

  梅鶴庭竭力撐著最後一分清明,抬頭望向樂坊二樓。

  那扇菱窗依稀燈光熒熒,人影俯仰交疊,似極歡樂。

  他不知宣明珠曉不曉得他在這裏,或許知道的,卻不在意。

  那扇光影通明的窗,離他那麽遠。

  *

  宣明珠在翠微宮醒來是次日辰時的事了。

  日上三竿,透過紗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雙額太陽穴疼,嗓子眼亦幹疼幹疼的。

  她揉著太陽穴回想一番,竟憶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來的,輕歎一聲。

  嬤嬤怕是又要生氣了。

  “泓兒。”嘶啞的聲音出口,宣明珠自己先驚了一下。

  隨著喚聲,階下響起環佩清音,身著一水彩雲方空紗衣的宮娥魚貫入內,錦底軟舄踩在地衣上,闃無聲響,手中各捧琉璃盞、金玉盤,分左右整齊侍立。

  但見清茶香片,藻粉巾帨,項圈瓔絛,玉珥珠釵,一遞遞齊眉奉於長公主麵前。

  泓兒上去鉤起簾帳,明皛的光縷穿過侍女柔曲如緞的腰背,正落在宣明珠濃密曲翹的睫梢,瀲瀲浮金光。

  她要了盞柰花蜜茶解救嗓子,潤過喉,向外間左右看看,悄聲問:“崔嬤嬤呢?”

  泓兒見殿下這副心虛模樣,與小小姐做錯事後的神韻如出一轍,忍住笑道:“殿下昨晚臨宮門下鑰才回,醉得很不輕,嬤嬤一直照料殿下,直到寅末才去抱廈補眠。”

  宣明珠無奈點了點眉心小痣,日前她才與嬤嬤保證過,再也不喝到爛醉,結果一見小淮兒回來,又忘乎所以。

  眼下這副身板子,往後真不能再豪飲了。要命的。

  草草洗漱過,她揮退眾婢,問自己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啟稟殿下,”鬆苔一直侯在殿外,聽問現身回稟:“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來的,一直送到殿門外,囑咐許多話方才離去。”

  她多補充了一句:“還有梅郎君,屬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時,便見他站在牌樓底下,一身酒氣,還有一股子……怪味兒,仿佛吐過。見到言世子扶殿下出樂坊,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卻也未多言語,一路默默跟隨公主的車輦回宮。

  “隻不過他沒有交魚腰符,在內宮門被禁衛攔下了。屬下走入夾道轉頭看,借著月色,隱約見那人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鬆苔盡職盡責,諸事回稟得巨細靡遺,宣明珠聽了不但眼前有畫麵,而且似乎還有那味兒了。

  她蹙著鼻尖合計,梅鶴庭撞見恣白,眼神不善是有的,嘔吐之事多半不真。

  以他的愛潔之癖,若真吐酒,隻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換身幹淨衣服,哪裏有耐心送她回宮。

  不過他怎會喝上酒了?

  宣明珠隨即將此事拋在腦後,握著絞得半幹的發踱到窗邊,欲借清風鬆散鬆散昏沉的頭腦。

  園圃中泥土濕潤,海棠凋疏不如昨,泓兒說,後半夜落了場急雨。

  “瓊影園的梨杏,皆零落成泥了罷。”窗邊人淺粉的指甲一下一下扣擊窗欞。

  穠桃豔杏,文人多以為輕浮不喜,殊不知春花最嬌嫩不過的無非二者,經不起幾場風雨的催折。

  旋開旋落旋成空,半點不由人。

  泓兒知曉殿下必定又想念柔嘉娘娘了,有意岔開話音兒:“對了,殿下前個命人尋的蟒服找著了,就在舊殿的櫃龕中供著,隻不過金蟒爪上刮了線,奴婢便送去內務府修補了,怕還得幾日才能送回。”

  宣明珠看著雨後新晴的天空,露出一抹薄笑,溫度不達眼底。

  “那便再等等,司天台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

  有些賬,隻要有心清算不怕晚。不過幾日沒見寶丫頭,宣明珠心裏著實惦記,準備回府去瞧瞧。

  殊不知此時翠微宮外,梅鶴庭正等在朱漆大門處。

  他答應了寶鴉,要帶她的阿娘回家。

  迎宵與雪堂被派了出去,守宮的侍衛不如女子心軟,隻認長公主懿令,不認駙馬,何況這位大人還能當幾日駙馬都不好說,兩條冰冷的戟交叉於前,梅鶴庭一步不得踏入。

  他眼中泛著猩紅的血絲,唇上長出一層淺青胡茬,僅是一夜,整個人都變得落默了不少。

  從前百般央他,他不肯來,如今求入無門。

  風水輪流轉,食了自己的因果。

  下朝後直奔翠微宮來的言淮,當頭瞧見這位門神,牙根和手心就開始癢癢。

  走到近前,這位平南小將軍卻霎那笑了,吊兒郎當一抱拳,向他說了句話。

  宣明珠出門時便看見這一幕,明耀陽光下,宛如波斯貓兒輕眯眼眸:“聊什麽呢?”

  梅鶴庭抿緊的唇角驟然放鬆,一身疏離之氣散去,回過頭。

  但見朝陽下走來的女子,身著一套藍采和竹蝶鑲邊對襟長衫,內白紵中單,外黛花襴裙,腰係一隻景泰藍鏤金絲花鈴囊,瓊簪玉佩,冷豔無極。

  眉間那粒天然無雕飾的紅痣,又透著說不出的曖曖嫵媚。

  縱使反複提醒自己絕非愛色縱欲之人,他也不得不承認,宣明珠的容貌確是一等一的出彩。

  與柔婉楚憐的碧玉之色不同,她的美如牡丹怒綻,要美便美得大方肆意,若曜曜朝日,奪盡皎月星暉的光芒。

  梅鶴庭掩在交領下的喉結上下微動,垂下的睫影斂住隱晦之色。

  言淮腿快,已經顛顛跑去跟前噓寒問暖,“阿姐,昨日歇得好不好,可頭疼麽?喝了蜂蜜水不曾?”

  少年的雙瞳被陽光一照,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色,頗有幾分天真無辜。

  宣明珠被這樣的眼神盯住,忍不住還像年少時那樣擼了把他的腦袋。

  餘光從梅鶴庭身上掃過。

  見他一身雪白裰衫,獬豸冠彬雅端正,躞蹀帶一絲不苟,暗道,果然鬆苔看錯了。

  到底簪纓世家出身,無論遭逢何事,一身風度是不減的。恰如初見時,也是白衣年少,冠蓋風華。

  隻不過看的人,不會再如當年心動了。

  宣明珠靜靜感受自己的心跳,甚好,不悸動,也未麻木。詩本戲詞上所謂的情根深重,原來也非不可自拔呐,拔掉了刺,哪怕留下些淌血的空洞,假以時日也能自行愈合。

  阿耶的女兒嘛,敢愛敢恨,不是那等係腰觀井的懦夫。若她還有大好餘生,未必不會再踅摸個合眼順心的,轟轟烈烈再愛一回。

  隻可惜,老天爺定人壽祿向來說一不二,越是富貴無極,越躲不開生死無常。

  梅鶴庭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晃掠過,心府驟空,更刺眼的是她落在言淮發頂的那隻手。

  不知怎的,他齒根止不住發酸,隻想立時奪過手來,用帕子沾香胰一點點給她擦洗幹淨。

  心裏如同鑽進了無數螞蟻,噬啃蠶食著他引以為傲的定力。

  “殿下,”他上前啞聲道:“寶鴉在家想你了。”

  宣明珠淡淡地撫平袖褶,噙唇不語,言淮在旁磨著犬牙,暗道一聲卑鄙。

  這姓梅的混賬,拿孩子拴人是婦人行徑,他怎麽不幹脆尋根橫梁,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神情上越發乖覺,燦笑道:“阿姐,我方才正與梅大人說,方才朝會之上,中書侍郎狄元英上疏舉薦了梅大人——入內閣。”

  他睨去一眼,不懷好意的露出兩顆小虎牙,“所以我恭喜他,前腳沒了駙馬之銜,後腳便入鳳閣鸞台,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梅鶴庭眉頭緊鎖,他這幾日問假休沐,不曾參與朝會,對此事一無所知。

  方才乍聽之下,他亦感到極為意外。

  躋身內閣,便意味著此生再也不能做長公主的駙馬。未免宣明珠聽信了言淮挑撥,那雙清眸中流露幾分情急:“殿下莫信,臣先前不知此事,也不會同意。”

  頓了頓,他放低的聲音帶著幾分懇求,“請殿下先同臣歸家,好嗎?”

  他的手將碰她的衣角,被宣明珠側身避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未應盡是霜雪姿:出自辛棄疾《江神子·賦梅寄餘叔良》

  ——

  來了來了!感謝“馬爾福夫人”小可愛為我灌溉的營養液~感謝“夢語鶯舞亂”小天使投了1個手榴彈,“FranFF”小可愛為我投的深水魚雷,人生第一個深水,抱抱土豪!下章恢複0點更新,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