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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52      字數:3041
  上林苑風光和麗,禦溝楊柳迷眼,出牆遍是花枝。宣明珠行到馬場這一路,沾染了一身脂氣。

  馬行低枝處,順手折一朵杜鵑簪在鬢邊。

  聽得前頭有人聲呼叱,馬蹄揚塵地熱鬧著,她放目望去,見有兩夥人正熱火朝天地打馬球,立刻揚眉帶笑,快馬趕去。

  上苑除卻皇帝春秋遊獵時會圍閉警戒,平常不乏皇室中人與公爵子弟入場遊冶。當朝受胡風東漸的影響,風氣開明,場苑中也不乏鮮衣怒馬的年輕娘子。

  正耍到興頭的郎君娘子們,見一騎紅裝由遠而至,初時還不敢認,直到宣明珠勒馬停在眾人麵前,單手馭轡,右手揚起短麂鞭,甩了個輕佻至極的空圈。

  如同一個暗號,人群中一個穿豆青地騎裝的青年刹那間撲通下馬,顛顛跑上前,不敢置信的揉著眼睛。

  “……老大?您,您過來了!”

  此人是廣信侯家的三郎馮真,宣明珠抱手笑道,“好久不見,甚為想念大家。”

  她抬頭向昔日的友人一一看去,便有半數人利落下馬,抱手見禮。有直呼老大的,有叫大殿下的,還有口稱阿姊者,不一而足。

  一個身穿朱紅胡服的冷豔女子卻身姿未動,打馬近前,居高臨下瞧著宣明珠。

  “殿下久矣不同我等廝混,今日貴趾踏此地,可是有何指教?”

  馬下一個鵝臉柳眉的姑娘忙牽韁攔她,“八娘快些下馬,昨日聽聞阿姊與駙馬之事,屬你最不平,不是還嚷著要去教訓梅駙馬一頓嗎,好不容易見到阿姊,怎的耍起渾來?”

  宣明珠挑挑眉,果然壞事傳千裏,一天的功夫,連他們也聽說了。

  不等她開口,馬上女子沉聲道:“你也知是好不容易才能見她一麵!這些年……長公主殿下,今日李夢鯨不知好歹了,有句憋在心裏許久的話,想問一問殿下!”

  “阿鯨,你鬧什麽?”

  “八娘別亂說……”

  眾人的臉色有些焦急,從前他們便是長公主的擁躉,這些打馬走鷹賞花行酒的遊技,多半還是跟著長公主耳濡目染學會的。

  洛陽紈絝茫茫多,遙想當年,皆要低上一頭認長公主是頭頭兒。

  就說英國公府那桀驁不馴的小世子,渾不渾?傲不傲?一身騎射本領還是長公主手把手教的。

  長公主眼中無嫡庶良莠之別,看得順眼的通通平輩論交,言笑無忌。譬如說馮真,本來是家中最不受寵的庶子,因生得矮弱,常受兄長們嘲笑,有一回郊獵上殿下看見了他受欺,分明那般尊貴的人物,卻揚鞭替他出頭,自此帶著他一起玩兒,從不以形貌取笑他。

  馮真時常懷念那些年追隨長公主的日子——呼朋引伴,美酒鬥千,試問洛陽哪家酒肆外,高樓柳下不係馬?

  就算殿下成親後不和他們一處耍又怎麽了,在馮真心裏,就是再過一百年,長公主也是他的頭兒!

  宣明珠笑意無減,看向李夢鯨,“不妨,你說。”

  李夢鯨深吸一口氣,“殿下可記得,您曾親口說過,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投胎,殿下卻並不認為,那是一個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

  “想殿下未出閣前,心性何等放曠,交友何其廣博?似那楊大娘子,林家七妹,魏陽侯的雙胞千金,英國公府小世子,甚或南華觀青冥道長、倚霜湖寄傲居士……皆以君子之心論交。夢鯨敢問,難道有了駙馬後,殿下便視他一人是天,視我等都成了腳下賤泥不成?難道就無一人配與成婚後的殿下,交心共飲不成?”

  李夢鯨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讓,高聲道:

  “若是如此,我便鬥膽一問,究竟是他等不配與殿下為伍,還是殿下不配做他們的朋友!”

  馬場內外鴉雀無聲。遠處一些不知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遊冶郎,紛紛側目打量。

  馮真急得直跺腳,緊張看向長公主,生怕她惱了轉身離去。

  宣明珠默然半晌,卻道:“八娘罵得好,食言而肥,是我不配。”

  李夢鯨微微動容。宣明珠笑著看她,“八娘待如何?”

  李夢鯨凝望那雙光蘊內斂的飛鳳眸,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射柳之術,是殿下當年教給我的。”

  一語言罷,她鼻腔湧上酸意。

  其實長公主同不同他們來往,有什麽緊要的。可倘若長公主這麽些年活沒了自己,她李夢鯨就真不認得這個老大了。

  宣明珠道聲“好”,抬手推金簪壓緊發髻。

  而後便見她修長的雙腿緊夾馬腹繞場半周,經過馮真坐騎時,單手抄了鞍角上掛著的長弓,又將箭囊係在鞍邊。

  修長玉指拈一隻羽箭搭在弦上,擰腰瞄準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全無猶豫。

  “嘖。”箭尖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

  多年不碰這玩意兒,終歸是手生。宣明珠晃一晃腕,短促地皺了下眉。

  方才勸和的圓臉少女是魏陽侯傅家的姑娘,閨名喚作園園,見狀低呼一聲,比自家射偏了還要懊惱十分。

  與她相貌如出一轍的傅芳芳彈指笑道:“莫急,對老大有點信心。”

  李夢鯨雖然故作冷臉,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隨那道颯爽紅影。忽而馮真讚喝一聲,原來頃刻間,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

  柳枝半斷半接,正是絕妙手段。

  緊跟著第三箭,去若流星,細柳應風而斷。

  朱服女郎舉弓回頭,粲然而笑,李夢鯨諸人見了,依稀便是長公主當年的不二風采。

  別忘了,晉明帝的廟號為武宗,一生馬背上平定疆土,威服夷狄,以武功治平大晉,江山亦為之折腰。宣明珠身為他的嫡長女,自小弓馬架勢嫻熟,全是靠她的阿耶一點一滴親自教出來的。

  一個人的性情也許會隨時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裏的東西,不會輕易磨滅掉。

  宣明珠才要策馬回轉,正此時,碧澄無際的天穹上一對大雁展翅飛過,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滿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雙翅,兩隻大雁墜落在地。

  “好!”

  此箭出手,場中甭管識不識得長公主身份的,紛紛撫掌喝彩。

  昔日良朋齊下馬,李夢鯨當先叉手作揖,紅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馬將她扶起,從眾人麵上一一凝望過去,頷首長揖。

  “時隔經年,猶有知己,昭樂幸甚。”

  *

  那雙大雁從空中墜落而下,南囿暖花塢的老侍人驚歎一聲:“想是上苑那邊又有出彩的兒郎了。”

  他轉看麵前一身書卷氣的年輕官人,“郎君,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鶴庭之所以來南囿,正是念著宣明珠喜歡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個洛陽城,能在春夏交際的季節尋出上好梅花的,也隻有皇宮禁苑。

  隻是沒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個財迷,硬說他不是後宮各處的人,既非奉貴人之令,那麽想要這梅花,就需要銀錢來買。

  偏生梅鶴庭今日身上沒帶錢,躞蹀帶上又慣來不掛緋銀魚袋,更無契苾真、金墜角之類的零碎東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員,也唯有他腰上不係金銀魚袋。江左第一梅長生,是帝師高徒,才高八鬥,站在那裏便是身份的證明,無需一隻魚袋印證官身。

  今日卻被一個匠人為難住了。

  “那請恕老奴無理了,這花兒您拿不走。”老侍人細聲細氣地賠笑,態度卻堅決。

  在南囿當差半輩子,他早煉就一雙賊眼,見此人清雅謙和,文質彬彬,既非後宮內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孫。

  腰間沒有象征官職的金銀魚袋,卻又能在禁苑行走,想來是哪位得寵娘娘的娘家小輩,抑或公主殿下身邊的麵首,想折了花去討主上開心?

  不管對方是誰,總之他不見兔子不撒鷹,似這等清貴人物,總不會與一個半截入土的奴才計較不是?

  梅鶴庭的確不是仗恃身份淩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將梅花與某,某今日之內必將糴花錢送來,絕不食言。”

  老侍人眉開眼笑,“那郎君便先取錢來,老奴必折一枝開得最俏的梅花給郎君。”

  梅鶴庭抿唇,“出宮一來一回,耽誤我事。”

  老侍人眼珠一轉,“奴才瞧您頭頂的白玉冠,真心不錯。”

  “不成。”

  梅鶴庭沒想過有一日會同花匠人討價還價,殊無氣惱神態,正色道:“君子正衣冠,昔者賢人子路結纓而死,故無論何時,冠不可亂。”

  老侍人聽不懂,目光滴溜溜又轉到青年腰懸的玉佩上頭。

  他並不知曉這塊無字獨玉佩,是梅鶴庭四歲開蒙入學時,族中尊長贈予他的,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何況是家傳之物。梅鶴庭搖頭:“也不成。”

  老侍人沒話說了。他常年在禁中不假,卻也知如今的洛陽城曆經三朝治理,鑿運河通商賈,物豐民富,兒郎更多風流,他還沒見過哄女子卻如此吝嗇身外物的。

  “折花也需解語人。”老侍人可惜地搖搖頭,“郎君心不誠,便休拿老奴尋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