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51      字數:4064
  眼見著水池那頭的女子身影不穩,梅鶴庭突然說了一句話。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卻不由自己地浸紅了。

  咬牙良久,她終於側身讓開道路。

  花枝碎月影,這個涼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後如何醉過去的,恍惚隻覺冰冷的石頭有了溫度,身體仿佛輕盈地飄上雲端。

  殿裏的燈光亮了又熄。

  “為何不攔住?”迎宵現身不滿地問。

  雪堂嘴唇囁嚅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那句話,她自己都不信的,說出來,恐怕迎宵會罵聲“放屁”。

  可方才聽著駙馬無比懇切的語氣,有一個須臾,她希望此言當真。

  “公主可棄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於毫厘。”

  *

  宣明珠夢裏回到十一歲的那個冬天。

  冷風不斷灌入宏偉而空曠的大雄寶殿,飛簷下懸著歲月古老的鐵馬,聲聲嘲哳。諾大廟宇中,隻有一個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頭祈禱。

  時隔多年,膝蓋與額頭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記憶猶新,明知是假的,她還是沒有起身。

  左右不會再失去什麽,若能在夢裏再見母後一麵,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個頭,忽聽一個宮人喊道:“皇後娘娘醒了!皇後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宮。她興高采烈地衝進翠微宮,眉梢的喜意還未散去,卻發現母後的寢宮一個人也沒有。

  “我母後呢?來人!皇後娘娘去哪了?!”

  無人應她,宣明珠猛轉頭,看見內侍們正圍著瓊影園的桃樹,舉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雙足卻似陷入泥沼不得動彈,隻好反複呼喊,你們別碰我母後的桃樹!

  無人理睬她。

  桃葉桃花紛紛離枝,死樹轟然倒塌。

  “醋醋。”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道溫婉之極的嗓音,“園裏的桃花是不是開了,你快帶母後去瞧瞧。”

  “不。”宣明珠蹲下身捂緊耳朵,不敢回頭看母親的笑容,更不忍再多聽一字。她仿佛一夕間變回一個無助的孩童,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與所愛的人。

  “不不不,桃花還沒有開呢,母後不要去……求求阿娘,別去看。”

  淚水糊了滿眼,一睜眼,她又站在了瓊影園中。

  眼前的梨杏開得正好,身邊站著一個遒逸如梅的身影。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宣明珠低頭看看腳下,方才想起是一場夢。她默然抹去淚水,跺了跺靴底這片新鬆的土地。

  “我在下麵新埋了兩壇玉樓春,他日寶鴉成親,你記得教她來取。”

  交代完這句話,宣明珠覺得再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在男人無動於衷的神情中,轉身跳入清池。

  身體下墜,殘存醉意的鳳眸倏然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黑的眼。

  宣明珠不知是否還在夢中,睫梢輕顫,下意識抬手摸了一把那張臉。

  冰冰的,給不了她人間的溫暖。

  她的神情更為茫然,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左右顧盼,發現自己在青鳶殿中,身上也還是昨日的衣衫。

  “殿下。”頭頂的覆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啞至極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不是做了夢?”

  梅鶴庭雙臂撐在她身側,幾縷發絲不修邊幅的垂下,眼睛紅得像整夜沒睡。

  那雙眼裏蘊著若有似無的水澤,似兩粒冰涼的墨色琉璃,一瞬不瞬凝視她。

  宣明珠瞬間清醒過來,忍著頭疼,皺眉起身。

  那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悸麻,又無力地跌回枕頭裏。

  才發現自己的一隻腕被他捏在掌心。

  她手腕的列缺穴旁有一處軟肉,一按便會酥癢,這小小不言的隱秘,原是從前的帷中戲事,不成想被他用作此處。

  “梅氏子!”

  長公主宿醉後一向有些起床脾氣,近年間不縱飲,消匿在性情深處,此刻新怒舊火全數勾了出來。她納罕下屬如何當的差事,惱道:

  “昨日的話可有何聽不明白的?大家好聚好散便罷,別讓我說出那個字。”

  冰冷冷的聲線,混著飲酒後的低靡,猶如生了繭的指尖,漫不經心撥過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

  梅鶴庭凸出的喉結滾動,目光凝於她眉間的痣,又落在雪白的頸,鼻息灑落,“梨樹下,為寶鴉埋了兩壇玉樓春?”

  宣明珠輕擰眉心,“你如何知道?”

  難不成她做夢時,不小心說了醉話出來?這些且不重要,她眼下隻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沒心情與梅鶴庭重溫舊夢。

  她向外喚人:“泓兒,澄……”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大慟。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樣,他進入了她的夢。

  夢裏看到的那些畫麵,都是他不曾知曉的,獨屬於宣明珠的過往。

  記得成親伊始,宣明珠也曾喜歡對他講各種皇室舊聞,但他次次以外臣不當詳知宮闈事為由,打斷了她的談興。

  一次兩次,她神色悻悻,三番五次後,她便什麽都不說了。

  所以他不知她曾跪佛,曾哭桃,曾有一個時刻,害怕無助如斯。

  卻無法向他人求助,隻能蹲身抱緊自己小小的身軀。

  夢裏的他,隻能身不自主站在她的背後眼睜睜看著,做不到上前給她一點安慰。

  在她的夢裏,他隻是個看客。

  梅鶴庭眼睜睜看著女子跳入池水,無論如何也拔不動腿、喊不出聲,猛然驚醒,慶幸過後方覺心髒受了一場淩遲。

  怪不得她會一反常態地與他置氣。

  “對不起。”梅鶴庭眼裏寫滿歉疚,“臣有錯。”

  宣明珠耐心告罄,抬起一腳蹬在他身上。

  梅鶴庭喉結微仰,悶哼出聲。

  這一腳氣急之下沒挑地方,不偏不倚踩在那一處。

  兩人同時一默。

  宣明珠並非故意為之,惱火之下,偏就不讓步了,直視著梅鶴庭那雙永遠清冷如雪的眼睛。

  正值清晨,血氣方剛。

  美人眼波如井,隻是無情戲弄。

  以宣明珠對他的了解,他若要臉皮,這時便該斥一聲“有辱斯文”,甩袖憤然離去了。

  梅鶴庭麵上仍舊一派禁欲清霜之色,薄唇抿起,眸底的暗芒漸炙。

  一寸寸沉下身子。

  “梅氏子,”宣明珠神色漠然,譏嘲的眼裏沒有一絲情意,“可還知道這是何處,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是他說的,在先人寢宮不可胡來,他自己怎麽會忘了呢?

  “殿下昨日之言,臣不讚同,不能算數——”

  宣明珠猝然一動,梅鶴庭溢出一聲悶哼,眉心蹙緊。

  迫切地想做點什麽,將腦海中女子決然投水的畫麵忘掉,想捉她的手代替那……梅鶴庭從不如此的,他曆來自矜,從不會像這樣方寸大亂。

  往常,每回都是宣明珠主動,隻要她向他耳朵裏吹一口氣,或抱一抱他的腰,他便知她的暗示,任由她纏綿上來,順理成章。

  內心湧出對自己縱情聲色的譴責,身體卻想墮落更深。

  “不管在何處……”他目光深沉壓抑,藏不住的話順著心罅流淌出來,“不管在何處,殿下都是我的妻。”

  宣明珠瞥他一眼,“真是酒喝多了,想吐。”

  那片身形靈巧地鑽出他的禁錮,如瀑青絲灑落胸前,高喊:“迎宵進來!”

  梅鶴庭身心悵然有失,聽見簾帳外響起步履聲,急忙起身理好衣襟,微帶狼狽。

  迎宵進來看見駙馬在公主內寢,便是一怔。

  她沉眉質問:“大人如何進來了?”

  梅駙馬對公主如何不去說,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過的,若非昨晚駙馬向她再三保證,隻想守著醉酒的殿下,自己睡在外閣間,迎宵斷不會放他進來。

  宣明珠淡聲道:“你與雪堂去慎刑司各領十杖,不必留在宮了,回府裏去。”

  梅鶴庭道,“不是他等過錯……”話未完,迎宵不領情地跪地認罰,麵帶慚色。

  處理完此事,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湯池去。一麵吩咐宮人到禦膳房,要幾樣清淡好克化的食物,送至鍾毓宮,她與姨母同用早膳。

  殿門處,溶金般的光瀑灑在青階和朱檻,是個宜詩宜酒的好天氣。

  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透過指縫望著明媚春光,玉頰舒展,唇角莞然。

  身後腳步聲靠近,麵向朝陽的女子沒回頭,信口打個嗬欠:“搬家的事要抓緊。大理寺快點卯了吧,大人公義,別為本宮誤了大事。”

  “臣請了幾日假。”梅鶴庭盡量忽略她生疏的語氣,走到她身後,有些別扭,還是把餘下的話說了出來:“專程,陪殿下的。”

  “哦,那大人好生在宮中逛一逛吧。”宣明珠聽出他語氣中的勉強,拖著長長的裙擺拐向湢室,僅留下一個青發白裳的背影。

  “畢竟以後的機會不多了。”

  梅鶴庭怔立在原地。

  *

  在溫熱的泉湯中舒舒服服沐浴過,長公主殿下愜意地抻個懶腰,臉上泛出粉玉的光澤,一身清爽。

  裹了件寬裾廣袖的白紵中單回到寢殿,梅鶴庭已經不在。

  宣明珠不關心是他自己離開的還是侍衛清出去的,坐在鏡前,未飾宮妝,僅執螺黛淡掃了蛾眉,長發用一雙扁金簪對挽,點上朱唇。

  梳妝過程中崔嬤嬤一直在旁盯著她。

  宣明珠對嬤嬤乖巧一笑,將沐浴前著人準備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齊。牛皮窄鞶帶往腰枝一勒,笑顏縱使再溫和,也添出幾分颯爽英氣。

  崔嬤嬤看見這副行頭,“可要去上苑跑馬?”

  “嬤嬤知我!”宣明珠誇張地挑起大拇哥,“如此天光,不可辜負嘛。”

  唇紅齒白韶華麵,宛如修仙畫卷裏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連眉間一粒朱砂印,亦是現成的。

  崔嬤嬤仍舊板著臉孔:“好了?”

  宣明珠愈發賣乖,搖搖她的袖:“酒早就醒了。嬤嬤,昨夜都怪昭樂不好,嚇著您了。您別生氣了,好不好?”

  崔嬤嬤不怪她喝酒,她隻心疼這孩子把什麽傷心事都藏在心裏,平日裏嬉笑無事,一場大酒全給勾了出來。

  她擔心了一夜,今早見到殿下目光清湛,笑意璨然,如同煥發新生。

  便知殿下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宣明珠點頭向奶姆保證:“嬤嬤可放心。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殿門拐角的陰影裏,聽見這番對話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

  這句話,原是他從小到大的行事之則。

  他為人務實而重事功,不喜空想追憶無意義的事,失之交臂的不會再回念,已經確定的也不就此沉淪。

  在他心中,片刻不敢忘記老師的教誨,唯有雙眼永遠注視著高山景行,信近於義,恭近於禮,方能跬步千裏慎始求終。

  現下倒被她用來,與他一刀兩斷。

  嗬,他成了長公主的“往事”。

  梅鶴庭覺得這不對。

  宣明珠已成為他生命中的確定之事,他二人結發七載,情義交纏早已不可分割。再者,皇家婚姻也沒有草率更改的道理。

  曆經那個夢境,梅鶴庭想得更分明。他已省得過往對長公主的關心不夠,從今往後,他自會多留意些她的心思,多抽些時間陪伴他。

  想起方才在殿中發生的事,他耳尖還有些發紅,心潮猶然鼓動。

  宣明珠對自己多年的情意不會一朝消散,日久見人心,她總會回心轉意的。

  思及此處,梅鶴庭心下稍定。

  眼下首要去做的……思路清晰的少卿大人想起那本中道夭折、沒能送出的《明珠集》,忖思半晌,清矜的眸色中現出一抹峰回路轉的光亮。

  長公主愛驚喜、好顏麵,他便尋一件難得的禮物當眾送她,搏她歡心一回。

  “駕!”

  與此同時,明德門外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這是一匹上京罕見的南疆戰馬,馬頭覆有精鐵玄甲,錦障泥銀雕鞍,分外精駿。

  鞍上的年輕人玉冠青衣,單手馭韁,雙目璀璨若星,背有一口半人高的窄長雕花檀箱。

  他仰麵對著望樓笑道:“開門!”

  樓闕上的城防兵定睛看去,麵露喜色,大開城門。

  “快快去稟報陛下,英國公府的言小將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吼吼,小狼狗登場了!看文愉快~

  (這一章改麻了,大家現在能正常看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