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50      字數:4207
  三日後,大理寺卿崔錦衣親自將宜春樂坊的案呈遞到長公主府。

  原是那劉侍郎之子風流成性,那日去樂坊之前,已於家中與兩位愛妾上演過一出一龍戲雙鳳,再到樂坊看見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為“脫症”,即坊間俗稱的“馬上風”。

  這等齷齪字眼,萬萬不敢寫在卷宗上有汙長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隻需知曉這條人命與宜春坊無關,便放下心來。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說這樁案子全賴梅少卿親力親為,方可在三日內破獲。

  宣明珠聽後無甚特別反應,隻道了句應該的。

  大理卿前腳離開府邸,天子下達的第二道責令緊跟著來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沒遵守“閉門思過”的宸諭,反而乘坐厭翟車張揚出行,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斷案,在天子眼中,無異於公然藐視皇權。

  年輕天子似氣得狠了,詔中用了“驕僭”二字,下旨罰俸一年,並取締長公主出行儀製。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黃福全又代皇帝傳了一句話:

  “陛下還說,宮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還剩點良心,有勞大駕撥冗去探望一番。”

  鍾毓宮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後的嫡妹,宣明珠的親姨母,也是當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隻當聽不出口諭裏的陰陽怪氣,頷首領命,送走天使後預備入宮。

  “殿下,”澄兒小心問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儀製,那……備什麽車?”

  “就油碧車吧。”

  宣明珠並無氣急敗壞,相反的,氣色被雙眉間的紅痣一襯,粉潤而綽約。她唇邊露出玩味的笑意,“給他點麵子。”

  等梅鶴庭得知天子發怒的消息趕回府時,宣明珠已然離府進宮。

  梅鶴庭站在空蕩蕩的寢殿,空氣中隻有她身上留下的淺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裏宣明珠說的那句話,讓人疑心是個夢,從來不曾真實出現過。

  梅鶴庭至今懷疑那天是他聽岔了。

  現實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種疏離的眼光看他,更不會荒唐地說出“兩清”二字。

  是她當年執意要他娶她,是她這些年費盡心機拴綁他,都過了這些年,如何兩清?

  可內心的不安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宣明珠確實有哪裏和從前不一樣了。

  梅鶴庭迷惑地皺起眉心,默然片刻,轉身去廄中扯了匹快馬,馳向皇城。

  *

  一輛無製無徽的油碧小車,駛過宮門雙鳳闕。

  素手掀開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肅沉的宮牆,恍覺歲月悠悠。

  那年上巳時節,桃花開滿京城,妙齡少女腰掛金錯刀,鬢簪花,衣蟒袍,揮鞭打馬過禦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宮,已是三個月前,為出席上元節的宮宴。

  宮宴上皇帝與眾位親王大臣觥籌款洽,唯獨沒有敬她這位名義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裏,無人敢置一詞。

  當今天子與昭樂長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麽秘密。

  當年先帝,也就是宣明珠的胞兄宣烈,登基兩年便因病突然駕崩,以致先帝的四皇弟榮親王宣燾,聯合青州藩鎮,舉兵作亂妄圖篡位。

  幸而四路勤王軍及時趕到,聯手將叛軍壓製下去。

  事後昭樂長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為新帝這個嫡親侄兒清算餘孽,反而為那異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幾近不講理地力保下宣燾的命,隻褫除了榮親王的封號,這些年一直幽禁於隆安寺中。

  從此天子不稱長公主為姑母,長公主無事亦不踏進宮門半步,姑侄離心。

  宣明珠沒有先去鍾毓宮,來到了西內太極宮兩儀殿的側殿,這是皇帝下朝後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著銀甲衛,但見一身大紅宮裝的長公主殿下,攜四婢雍容行來,背脊明顯發僵。

  ——不管天子是什麽態度,他們可是兩方都得罪不起,一時間傳報也不是,阻攔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宮來向陛下請罪,爾等盡管去通報便是。陛下若無暇,本宮也不會賴在這裏。”

  內侍應諾而去,不一時趨身返回,皇帝請長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階而上,鳳髻上的八寶珠釵映著灼曜日光,流蘇碎金。如紅蓮綻放般逶迤在龍墀的錦繡裙裾,為穆穆宮廷增添了一筆濃重的亮色。

  聽老一輩的內侍說,晉明皇帝在位時,情溺獨寵昭樂殿下,常賜赤金妝服與汗血寶馬,禁中外廷無處不可行。

  當時這位天之驕女氣態之驕昂、顏色之盛美,後宮無人能出其右。

  彼時宮中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倘若你在庭苑間走著走著,忽見一片紅影掠過,那不是禦花園牡丹盛開,也不是天邊霞雲耀眼,而是昭樂殿下又騎馬出來溜彎了!

  後來長公主出降梅氏,宮中再無一位紅妝胡服的公主敢馬蹄踏龍壁。

  沒兩年晉明帝山陵崩,這百年如一日的肅穆殿宇,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沉樣子。

  側殿裏伺候的小太監,隻覺皇帝陛下在聽聞長公主求見後,神情明顯地沉鬱下去。眾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揮手屏退。

  黃梨案外的寶蟾泥金鼎中燃著龍涎,宣明珠入殿,站定,淺淺福身示了一禮。

  起身才欲開口,年輕天子已經快行幾步,執晚輩禮開口喊人:“皇姑姑,您可來了!”

  宣明珠鳳目流轉,要笑不笑瞧著未及弱冠的宣長賜。

  “生辰宴太過奢華,嗯?罰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輅車,嗯?陛下長本事了。”

  “朕不敢。”皇帝滿臉委屈,頃刻間已不是那個沉穩決斷的威儀天子。

  “是姑母教導做戲要做全套,怕惹內閣老臣懷疑的,侄兒下諭時心疼得緊……”

  宣明珠還想再打趣幾句,抬眼見皇帝眼圈都紅了,作色喝道:“一國之君,優柔哭啼作此婦人狀,成何體統!”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紅了,“皇姑姑的病……侄兒一早聽迎宵說了,心急如焚,隻恨無法一見皇姑姑略敘溫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窮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先太後故去得早,宣長賜在東宮時,與這位行止無忌的大姑姑最親近,說是被她一手帶大的也不為過。

  他怎麽可能因一個隔著血緣的四皇叔,就與姑姑交惡呢。

  當年四皇叔叛亂是真,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他二人不和卻是假。

  隻因內閣三省的長令皆是積年的閣老,權勢深固,謀國老成,先帝彌留時拉著他的手叮囑,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難免有挾少主之意,為君須警。

  皇姑姑也說,他年少禦極根基尚淺,說不得被權奸蒙蔽。於是想出這“疑詔詭使”之策,姑姑自己做個惡人,裝作與他不甚親近的模樣。

  一來,若有對新帝心存異思的王室公卿,私下與長公主暗示聯合,那麽便可揪出不臣之人;二來,他們一明一暗,互相做戲配合,也可將朝臣的動作觀察得更為洞明,遇事隨機而變。

  隻是委屈了皇姑母。

  “殿下,陛下一片拳拳孝心,是擔心您呢。”

  泓兒輕聲緩頰,“奴婢聽迎宵姐姐說,陛下一得知此事,寢食難安,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在宮門外張貼皇榜廣召天下名醫。殿下請寬心,有陛下福澤庇佑,這病必然會好的。”

  宣明珠今日正是為此而來,那些在野的醫士如今被召集到宮中,自然不是為淑太妃診病,而是她。

  對於皇帝的這片真情厚意,宣明珠心下寬慰,不多客套,先行往鍾毓宮去,出門時不忘作出含怒之色。

  皇帝同時在殿內砸了幾個茶盅,間隔一刻再到鍾毓宮探望太妃。做戲做全套嘛。

  知曉他二人真實關係的人不多,除去皇帝與長公主各自的心腹,淑太皇太妃便算一位。

  後來又多了個梅鶴庭知情。

  若非皇姑姑定計時他就在場,皇帝都要以為這個隱時待變的計謀,是出自梅鶴庭之手。

  隻因梅鶴庭入翰林後當過他一年的少傅,為他講授的第一篇經策,便是《韓非子·內儲七術》。

  少時他常隨皇祖參加宮宴、出入翰林,見過那麽多青年才俊,比來比去,好像也隻有梅少傅,如圭如璋,配得起舉世最珍貴的一顆明珠。

  “怎會變成這樣呢。”年輕天子憂愁地歎息。

  不說別的,梅駙馬好像至今還不知長公主患病,換作是他,也要寒心。

  *

  皇帝來到鍾毓宮粹華殿,數十位民間醫士正候在殿外,見到陛下大駕,惕然跪拜天顏。

  天子十分隨和地讓眾人平身,許諾誰若能治好太後太妃病症,有千金賞賜。

  殿中正堂落下了數重繚綾青幔,影綽不見人影,一隻覆了白紗巾的手腕露在外頭。

  帳前設有一把太師椅,一位頭戴方折巾,麵白無須的中年郎中正為貴人專心號脈。

  皇帝放輕腳步,阻止了郎中起身行禮,示意他繼續看診。

  忍耐了一會,他到底沉不住氣地問:“朕的皇……太皇太妃這‘血枯症’能治好嗎?”

  什麽?血枯症?!

  正在把脈的範陽城名醫暗吃一驚。

  貴人的脈象分明為血虛肝亢,服兩劑藥便可調理過來——何來的血枯症一說?

  這位餘姓郎中心思急轉,想是宮廷禦醫下的診斷,那麽……便是自己醫術不精沒診出來?

  為保周全,他鬥膽詢問貴人娘娘正在服用的藥方,接在手內覽過,果然是緩解血枯症的方子。

  這張方子若被無病之人服用,等同服毒,日積月累會吐血成癆,到時便連神仙也難救了。

  由此可見,貴人娘娘的確是身患重症啊,那血枯症與血虛肝陽原有些近似,坊間得此病者罕有,他接觸的病例不多,一時沒診治出來,也是有的。

  餘郎中不由冷汗浹背,幸好方才沒有亂說話,不然可就是掉腦袋的罪過。

  他起身向皇帝與簾帳方向深躬,慚愧搖頭道:“草民無能,請陛下恕罪。”

  皇帝心裏咯噔一下,不甘心,又請下一位醫士進來。

  正巧這名郎中認得名醫餘清明,暗忖連餘神醫都治不好的病,我如何能治?

  等他忐忑地號過脈象後,發現隻是氣血不足之症,尋常開個方子便可。

  然而若真如此簡單,餘清明豈會不治?他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事,於是故作為難之色,搖了搖頭,告罪而退。

  接二連三,這些揭榜的郎中,要麽怯於皇家威嚴,要麽被同行的神情所誤,要麽是發現帷帳中的貴人露出帕子的指尖,玉柔雪白,哪裏像太皇太妃的年齡?便胡亂猜想這莫不是一樁宮闈秘辛?不敢摻和,紛紛都說治不了。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待最後一位醫士也請罪離去,皇帝終於按捺不住,抬腳踹翻太師椅。

  “應征的都是庸醫不成!再給朕去找,朕就不信普天之下無人治得!”

  “皇帝。”

  宣明珠挑開青紗簾幔,溫和地看著他,“姑姑早就知道了。”

  當年父皇為母後治病的陣勢又如何,也曾張皇榜,也曾尋奇藥,可母後還是離她而去了。

  她之所以同意興師動眾地貼出這張皇榜,一則為全皇帝的孝心,二則,也是她自己抱有的最後一點希望。

  若是能活,誰願意死。

  她最舍不得小寶鴉了。

  現下,終於不必寄希望於虛妄。

  “記得淑娘娘那邊,說的是我求醫為了調理身體再得子嗣,覺得難為情,才借了她的名頭。萬莫走漏了風聲,驚到她老人家。”

  皇帝做不到像她一樣平靜,姑母從小照拂他長大,於他而言無異於半個母親。

  他看著泓兒端來煎好的一碗藥,親自接在手裏,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喉頭微不可察的哽動。

  “當真不告訴駙馬嗎?”

  宣明珠取帕輕掖唇角,“他很快就不是駙馬了。”

  一語恍如平地驚雷,皇帝怔忡半晌,“皇姑姑難不成要……和離?”

  “嗬。”宣明珠輕笑,“怎麽可能。”

  皇帝想想也對,皇姑姑對梅駙馬情深意篤,還有了表妹寶鴉,怎會舍得離開他呢?隻是這個駙馬對姑姑也太不上心、太不像話了,他必得找個機會好好敲打他一番。

  心才放下一半,就聽宣明珠悠悠續上後半句:

  “曆來宗室公主婚姻不諧,隻有休夫,沒有和離。”

  作者有話要說: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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