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閑      更新:2022-03-30 12:50      字數:3586
  晚膳有阿耶和阿娘陪同,梅寶鴉吃得眉開眼笑,時不時左右輕晃著小腦袋,情緒上來了,還哼起不知名的小調。

  梅鶴庭換過一件群青地家常直裰,用膳時的身姿亦筆挺,偏頭瞧她一眼。

  寶鴉立刻繃住小臉,軟聲軟氣的,“女兒曉得的,食不言寢不語。”

  宣明珠心頭記掛楊太醫的傷情,聞言睫影微動,愛憐地給女兒夾去一塊炙酥肉,“寶鴉年紀還小,可不講這些規矩。”

  梅鶴庭沒再說什麽。梅寶鴉於是又開心起來,給自成一派的哼哼曲續上後半段。

  撤了膳,已是暮色四合,宣明珠不敢將寶鴉帶出屋去,又怕她晚膳用得多積了食,便找來一本花樣冊子,帶女兒剪紙花消磨時間。

  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挨在一起,玩得有滋有味,梅鶴庭磨蹭在房間裏沒離開。

  往常這個時辰,他要麽去書房看書,要麽有公文處理,不會在閨閣中浪費分毫。

  宣明珠沒抬頭道一聲:“這裏沒事了。”

  樹杆子似的杵在那裏,擋光呢。

  梅鶴庭輕應一聲,卻立在帷邊沒動彈。

  他看著寶鴉盤起小腿鄭重其事地挑選花紙,大部分目光,卻落在妻子被琉璃燈映得光華熒熒的芙蓉麵上。

  從前他們在一處時,都是她想方設法找話與他說,聲音摻了蜜似的嬌膩,總不會讓話題斷了。

  今日卻沒有。

  想是寶鴉在的緣故。

  男人不禁近前一步,讓那縷獨屬於她的馨香在鼻端更清晰些,拙拙地指著問:“這個,絞的什麽花?”

  連宣明珠都聽得出他在沒話找話,淡掃眸尾,瞅他一眼。

  她如今的耐性不大好,隻是在孩子麵前不好發作,神色寡淡道:

  “宜春樂坊的案子尚待調查,我說了三日時間,便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哦,莫以為我這內閫婦人說笑,不敢找大理寺的麻煩,所以梅少卿,要抓緊。”

  這番話不陰不陽的,梅鶴庭更坐實了她還在為白日的事不高興。

  應當的,此事確實是他不問青紅皂白,當著外人的麵誤會了她在先。

  他倒沒覺得宣明珠在眾人麵前下他麵子,有何丟臉之處,畢竟晉朝的公主自立國起,地位尊崇與王孫等同,像昭樂這般好脾氣的反而少見。

  唯一讓他有些奇怪的是,往常宣明珠恨不得時時與他相處,今日卻為了朋友之事將他往外推。

  就好像在她心中,他的地位還不如她的朋友。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梅鶴庭好笑自己竟也無聊起來,學那等妾侍之流吃起了飛醋。

  他收起心猿意馬,正色道:“那件案情我已有眉目,不差這一晚。”

  宣明珠不再言語。他喜歡看就看好了,左右無聊的又不是她。

  *

  轉眼到戌牌時分,小姑娘玩困了,好幾次揉揉惺忪的眼睛,還舍不得丟下手裏的紙花。

  “寶鴉乖,明日再玩兒。”

  宣明珠柔聲哄道,命婢子鋪衾,自己用素簪子隨手綰起青絲,鬆鬆的墜在後頸。而後攏衣欹身在牡丹縐紗引枕上,將寶鴉摟在懷裏輕拍著哄覺。

  夢魘之後,寶鴉必要如此方能睡實。

  梅鶴庭瞧著燈下不施粉黛的女子側影,纖婉純淨,宛似一枝雨後清綻的梨花。

  與白日裏那朵豔火紅蓮是迥然不同的。

  好像自打寶鴉出生後,宣明珠便一直是這般恬靜婉然的樣子。寶鴉夜裏常常驚醒,她便整夜不離的摟著小女兒,他便在身後摟著她們娘倆。

  那時擠在一張小榻上,誰都睡不實沉,卻難得的溫馨靜好。

  後來他調任到大理寺,漸漸忙碌起來,便陪得她們少了。

  男人目光暗晦,褪去了外裳,露出袖紋卷草的月白裏衣,輕道:“我來哄寶鴉睡吧。”

  宣明珠略一猶豫,點點頭,心想他有這份心也好,將來等她離開了,寶鴉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不過還是先問了小團子一聲:“寶鴉,要爹爹陪你好麽?”

  寶鴉半闔著眼呆萌點頭。

  阿娘懷裏是甜甜的花香氣,爹爹懷裏是鬆草味道,她都喜歡哩。

  “爹爹給寶鴉講個故事吧。”

  接過手來的梅鶴庭一頓,卻是把他難住了。

  這位昔年探花通讀聖賢經典,說起憲法律章可以頭頭是道,若論稗戲小說,大抵還不如梅豫。

  “阿爹不會講故事。”

  “噢。”小姑娘很是大度,“那我給爹爹講一個,我新近聽了個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哩!可精彩!”

  郡主休夫?梅鶴庭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下意識轉頭看宣明珠。

  宣明珠已闔著眼在一旁的壺門小榻上憩著了。一張薄絲衾隨意搭在身上,露出一雙白皙而修長的小腿,再往下,是十根瑩潤如菱的玉趾,點著鮮紅的丹蔻,燈光之下眩人眼目。

  梅鶴庭目光幽湛,斂回視線,耐心聽著耳邊咿咿呀呀的說書聲。

  寶鴉沒有講幾句,便上下眼皮打架,自己把自己給哄睡著了。梅鶴庭輕輕拂開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發,回頭凝望。

  母女倆倒是一模一樣的睡相。

  他為女兒蓋好被子,輕手輕腳下地,來到小榻邊,靜靜看她安恬的睡顏。

  眉間那粒豔豔的紅痣,看久了,會吸著人挪不開眼。

  就似一枚美人蠱,唯透骨丹砂方能點就。

  媚極無邊,不該人人皆見。

  梅鶴庭的喉嚨眼兒發幹,掐了下手心移開視線,屈下腰身,一手觸到她溫軟的膝窩,另一隻手輕輕墊在纖細的後背。

  想將人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鬢,宣明珠睜開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長公主眸中蘊含的水霧一瞬彌散,漆黑的瞳仁漠無情緒。

  梅鶴庭將她一刹的變化看在眼裏,動作滯住,目光變回一貫的清肅。

  燈花爆了一聲,氛圍莫名僵硬。

  “寶鴉睡著了?”宣明珠坐起問了一聲,帶著微噥的鼻音。

  梅鶴庭點頭,看著女子躲開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錯了。”

  背對他的宣明珠輕頓。

  “今日不該不問清楚便誤解殿下,實因臣乍見殿下出現在案發地,擔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時情急。”

  宣明珠一個眼神都欠奉,到床邊瞧一回寶鴉,走到銅盆架前,為她擰條帕子拭汗。

  梅鶴庭跟上去,繞到宣明珠麵前,逼著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曉殿下的心結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聽到關於成玉公主的話氣急了。”

  他說到這裏唇角下撇,隱有責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曉我的品性,何必說那種不堪的話來折辱我。”

  折辱?

  聽到這句話,宣明珠終於有了點反應,撩起鳳眸,好笑地看向這個人。

  這個她心悅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邊人。

  她當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書香望族,出過進士舉子無計,其祖父官拜秘書郎,叔父任三屆科舉座師,梅鶴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關門弟子,差一步便連中三元,清名無雙。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與江北的五姓七望並肩,實打實是天子門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鶴庭潔身自好到一點瑕疵都不允許沾身,也活該她願意慣著他,到頭來,慣得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得了。

  到底誰才是金枝玉葉?

  想起他那點愛潔之癖,宣明珠菱唇輕勾:“一句話便是折辱,倘若我養麵首,駙馬豈非沒臉見人了?”

  梅鶴庭怔愣過後,一臉痛惜失望地看著她,“不要作踐自己!”

  “……”宣明珠無言。

  他以為,她聲稱養麵首,是為了故意氣他,是在作踐自己。

  放眼大晉朝的公主,有哪個沒養過一二麵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從前對梅鶴庭情深似篤,願意守貞,不代表對風流快活有什麽意見。

  他所恃的,無非是她對他的愛,比他對她更多更深而已。

  虧他說得出口。

  宣明珠徹底不願言語了,垂首去絞帕子,用勁之大,像是想把這些年腦子裏進的水給擰出去。

  另一隻手驀地伸過來,握在巾帕中間,力道同樣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擠出去。

  宣明珠胸間無名火起,又怕吵醒寶鴉,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較勁,不肯鬆手。

  被那雙會說話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鶴庭眉影稍動,不由鬆開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書冊猝不及防掉進水盆子裏。

  水花四濺的動靜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時顧不上生氣,連忙轉頭看女兒被驚醒沒有。

  等到再回頭,柘黃色封皮上的幾個字跡,已經被水洇暈開了。

  梅鶴庭的神情瞬間變得沉翳。

  那雙深靜的眸裏摻雜著一些宣明珠參不透的情緒,似隱忍,似觸怒,令她不由得放輕聲音問:“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討好的聲調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繼而,她從心底湧出無盡的疲倦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惡。

  她竟然在討好他!

  七年的習慣刻進骨子裏,讓她看見梅鶴庭的臉色後,本能地擔心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理智明明已經放下這個人,可卑微的身體,居然在第一時間想去安撫他。

  宣明珠好比發現了一個肮髒的真相,霎那間對自己的憤怒遠遠超過對梅鶴庭。她覺得寒冷,雙肩止不住顫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進掌心。

  低垂視線的梅鶴庭沒發覺對方有異,淡聲回答一句,“不是。”

  隻不過是他花了數月時間,熬了許多個夜晚,從古今在錄的詩集詞冊中,找出所有含帶“明珠”二字的詩詞,編集成冊。

  是想送給她做生辰禮的,一點心意。

  她貴為長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單單稱讚他的丹青獨絕,他便想以此贈她。

  就這麽被她的任性毀了。

  梅鶴庭瞧著女子低頭不語的模樣,想來她自己也知道闖了禍,橫眉冷目便欲說她幾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嬌氣也當有分寸,不可總由著性子胡鬧。

  梅鶴庭幼聞詩禮,夙奉義訓,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師之衣缽皆在他一身。讀書之人,闔當立誌以治國平章為天下事,豈可沉溺於兒女情長。

  他總不可能無休止地遷就她。

  腹內言語尚未出口,睡著的寶鴉忽翻了個身,夢中仍對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噥噥囈著:

  “已拜花堂已結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鶴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聲比夢囈更輕的歎息:“鶴庭,你我兩清罷。”

  宣明珠垂下長睫,盯著地上涇渭分明的兩道影。

  既是親手種進心裏的倒刺,沒關係,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1:改自楚劇《穆桂英休夫》戲詞

  梅寶鴉:反向助攻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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