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由你處置
作者:柚一隻梨      更新:2022-03-26 15:00      字數:4985
  夕陽西下, 暮色四合。

  暖黃的餘暉灑在明宅的朱漆小門上,也照在屋簷下溫潤青年的清俊沉靜側顏上。

  信鴿從他手掌中掙脫,飛向廣闊天空。

  明遲朗負手而立, 沉默注視, 直到再尋不見那信鴿的蹤影, 才默默收回視線。轉身往回走, 看到立於自己身後的青年, 神色如常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明卓錫微微皺眉, 跟著兄長進了府門。他反手將大門關閉, 追了上去。

  他急切道:“大哥!”

  明遲朗淡淡應聲,步子未停,行至堂屋, 坐下來, 給自己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

  明卓錫追到門口,倏地頓足,再也邁不出一步。

  夕陽的餘暉隻零零散散地碎落在門口兩三步的地方,照不進堂屋深處, 更照不到那個男上身上。

  明卓錫從未見過兄長這幅樣子。

  他沉默寡言,正襟危坐, 旁邊是嫋嫋茶香, 他孤寂的身影就融在煙霧裏,愈顯模糊、寂寥。

  他一向清潤明亮的眸子此刻微微垂著,離得遠,麵容隱在黑暗裏, 瞧不清神色, 可就是叫人無端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明遲朗極有耐心地枯坐著, 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人。是誰, 明卓錫不知道,想來大概與方才的事有關。

  明卓錫歎了口氣,邁步進了堂屋,緩緩走到青年麵前。

  他在明遲朗麵前蹲下了身子,從下方捕捉到了兄長沒有聚焦的眼睛。

  “大哥。”明卓錫輕聲喚道,“你方才是在給誰送信啊?”

  他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的嘴唇,心裏期待著對方的回答,希望答案不會如他料想的那般糟糕。

  可惜,明遲朗的回答叫他大失所望。

  明遲朗回神,眼睛的焦點落在弟弟的臉上,他低聲回:“給京城,思政殿。”

  他說的是思政殿,而不是“陛下”。

  明遲朗的心裏很清楚,這信隻要送到了思政殿,那麽看到的不僅是皇帝陸笙楓,還有太後陳琬柔。

  太後一向與安北侯不睦,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明卓錫抬手抹了把臉,放下手時,麵色痛苦,話中是難以理解的質問語氣:“大哥,你這是要站在侯爺的對立麵了嗎?”

  明遲朗盯著弟弟埋怨的眼睛,突然笑了,“你也這樣以為的嗎。”

  也是,他給皇宮送信,自然算不得什麽安北侯的“自己人”,弟弟會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而,甚至是順理成章的事。

  他是皇帝派到西北的密探,是一雙安排到安北侯身邊的“眼睛”,他已經背叛了他們。

  明卓錫心裏很難受,他難以想象自己的兄長是蟄伏在西北的暗哨。他們明明是親人,為何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明卓錫失望道:“大哥,因為母親的緣故,你遭到陛下的貶斥,這是我們都能預料到的事,我們是信國公的兒子,這般遭遇是罪有應得,但你……你沒有。”

  巡按禦史雖說不是什麽特別肥的差事,但也絕對不差。

  明遲朗十八歲入仕時便受先帝重用,幾年時間在各地巡查,深受皇帝信任。可以說這個官位雖然不是什麽大官,但都是皇帝信賴的人才能勝任的。

  明麵上看是明遲朗因為明家的緣故,沒能順利升官,但細細想來,他也並未遭到貶斥。

  西北邊陲,軍事重地,這裏皆是有能耐的人來試煉之所,凡由此處調回京城的官員,無一不平步青雲。

  可以說這裏是升官的必經之路。

  景玄帝將人明降暗升,外放到這裏,是什麽意思,明遲朗怎會不懂呢。

  若想要自己的仕途坦蕩順暢,就要聽從安排。

  明遲朗有個天然優勢,他是安北侯夫人的大哥,有這一層親緣關係在,就算接近安北侯也並不惹人生疑,他是最佳的人選。

  天高皇帝遠,安北侯是最不受控的那個變數,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變數也是理所當然的。

  即便這位帝王看似懶散,不管朝政,但他仍然是一國之君,依然有生殺大權。

  景玄帝不理朝政隻是因為他不想管,並不代表著他沒有這個能力,他隻是更願意將手中權利都交給身後站著的那位治國手腕不輸人的太後。

  明遲朗看得透徹,所以才選擇應下這份不討好的差事。

  他有自己的考量。

  “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明遲朗抬頭看向門外,嗓音染上一絲鬱色,“卓錫,我隻是希望這份不確定能握在我的手裏,有何艱險,我能擋在前麵。”

  他作為那個往回傳信的中間人,就可以篩去一些對大家都不利的消息。

  明卓錫愣住。

  “不過你若是都以為我是壞人,如此看來,我還算瞞過了一些人。”明遲朗低聲道,“這樣,也很好。”

  最開始時他沒有在信中提到任何與安北侯有關的事,隻是在試探京城那位的心思。

  直到他聽說京城又派遣了使臣來,明遲朗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故意送信回宮,為的就是因為虞硯的注意。

  “我想提醒他,小心太後和陛下。”

  太後和皇帝是不會放棄盯著安北侯的一舉一動的,若光盯著虞硯也就罷了,虞硯是死是活,與他何幹?

  可問題就是,明嬈在這。

  第一步是監視,第二步就是往這邊派人。

  皇帝不再信任他,他需得叫安北侯早做防備。

  “可是大哥,你這樣做……”明卓錫反應了一下,突然撐著膝站了起來,手按在兄長的肩膀上,急道,“你何苦呢,那你就會有危險了!”

  明遲朗隻是輕輕笑了下,沒言語。

  明卓錫急出了一頭汗,唇瓣抿得緊緊的,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抓耳撓腮,突然想到什麽,叫了一聲:“壞了!”

  明遲朗聽到這一聲驚呼,平靜地端起茶杯送到嘴邊。

  “大哥!你方才送信,怕是會被侯爺的人注意到!”

  明遲朗手指摩挲著杯壁,問道:“你沒有注意到咱們的宅子平時就有人盯著嗎?”

  明卓錫驀地怔住,“沒……”

  “你懈怠了。”明遲朗說。

  大概因為在家裏,他就放鬆了警惕。

  明卓錫道:“所以侯爺早就知道了?”

  明遲朗頷首。

  “他知道了你還繼續送信?你故意的?”

  明遲朗又點了下頭。

  他怕安北侯不注意到他這些小動作,也怕安北侯沒有把他的小動作放在眼中,所以一而再地發出警告。

  他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信有多少順利到了京城,也不知道京城裏的那位對此有何新的應對措施。

  他不敢在信裏提及關於安北侯的一切,其實提到虞硯的事是更簡單有效的提醒方式,但他不敢賭。

  明遲朗對信的去處一無所知,怕萬一安北侯沒有攔截信件,信送到京城,那麽他就真的成了背叛的那個人。

  明遲朗猜,宮裏的兩位大概已然按捺不住,不然也不會有劉家人千裏迢迢地跑到西北來。

  劉家人先到,那麽再過些日子,又會是誰來?來了又會做什麽呢?

  明遲朗阻止不了皇帝和太後,但他不能讓自己的妹妹受委屈受傷害。

  此刻的境況,就像是有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他隻能盲目地做出最大膽的試探。

  所有的方式他都已經嚐試,努力過後,現在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

  “太後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明遲朗注視著弟弟的眼睛,認真道,“你舍得阿嬈受苦嗎?”

  明卓錫沒說話,沉默代表了他的態度。

  明遲朗肯定道:“若是你,一定也會與我一樣,做出同樣的選擇。”

  明卓錫歎了口氣,“大哥,你這些日子稱病謝客,是在等人?等京城來的人嗎?”

  明遲朗抬頭望向緊閉的大門,輕聲道:“我在等安北侯來找我算賬。”

  每日都在等,等著安北侯來跟他翻臉。

  他鮮少去費盡心思算計什麽,隻有這一次,大概也就這一次了。

  明卓錫有種不好的預感,害怕道:“我不忍心阿嬈受苦,可我也不想你出事,大哥。”

  哥哥和妹妹同樣重要,他並不想看到為了一個而犧牲另一個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怎麽會有事呢。”青年淡淡道。

  明卓錫搖頭,“哥你算計的人是侯爺,他……他不會聽你解釋的。”

  安北侯是不講道理的人,他看到明遲朗給京城送信,必會疑竇叢生,心生嫌隙。

  倘若真如明遲朗所說,京城派了人來,那虞硯理所當然就會認為,人是明遲朗招來的。

  到時候明遲朗麵臨的,便是生命威脅。

  事已至此,這條路的兩頭都是死路一條。

  明卓錫紅了眼眶,低著頭不說話。

  絕望的氣息在蔓延,兄弟倆一個平靜從容,一個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悲傷。

  突然,嘭的一聲巨響——

  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明遲朗淡然坐在原處,明卓錫的手瞬間按在腰間的佩劍上,站在堂屋正中,警惕著來人。

  虞硯逆光而來,他身材頎長挺拔,長腿一步邁出了旁人兩步,腳下步履如飛,氣勢洶洶。

  他右手拎著出鞘的寶劍,停在屋前,沒有進門。

  眸子漆黑,睥睨淡然,視線越過戒備的明卓錫,落在那個平靜如水的青年身上。

  虞硯冷聲道:“出來。”

  明遲朗垂下眼睛,抬手撫平衣擺上的褶皺,站起身,從容地走到近前。

  淡聲道:“侯爺來了。”

  虞硯冷笑了聲,不與他多做寒暄,抬劍指向對方喉嚨,開門見山道:“京城的人是你引來的?”

  不是。

  就算沒有他送信,那些人也早晚會來。

  不是他,也會有旁人。

  可是明遲朗卻開口道:“是我。”

  明卓錫大驚失色,“哥!!”

  他衝了過來,不敢去攔虞硯的劍,隻能抱拳賠禮,“侯爺!我哥他沒有,他是想提醒你——”

  “閉嘴!”明遲朗怒喝道。

  “……哥?”

  明遲朗朝虞硯走近了兩步,他離劍近了許多。“是我,我在為皇帝傳信,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虞硯微微皺眉。

  “侯爺這麽問……讓我猜猜,是京城來人了嗎?”明遲朗笑著感慨道,“還真是快啊。”

  明遲朗沒想到人來得這樣快,他在心裏飛快地閃過許多種解決方案。

  頃刻間有了主意。

  他微勾唇角,又往前走了一步。兩人隻有一劍的距離,虞硯的劍尖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

  明遲朗壓低聲音道:“侯爺還不知,我不是明家親生,我是個野孩子。”

  虞硯的眸光瞬間鋒利,握著劍的手腕微沉,劍由喉嚨指向了心口。

  抵著心髒的地方,一分一毫都不差,隻要稍稍用力,劍沒入血肉,這條命就輕而易舉地被人結束。

  明遲朗低頭看了一眼,笑道:“看來你猜到了這句話意味著什麽,是啊,我喜歡阿嬈,我真的好喜歡她。”

  虞硯的劍有前移了一寸,劃破了青年的衣襟。

  他覺得眼前開始漫上一片血色,喉嚨中都是血的味道,耳邊有弱弱的嗡鳴聲,他的手要開始不受控製。

  本能在催促他,殺掉眼前這個男子,這個人喜歡嬈嬈,這個人在覬覦他的寶貝。

  殺掉!解決掉!

  理智在崩弦的那一刻,仍有一絲絲的拉扯,有個細微的聲音在提醒他:不要動手,嬈嬈不會允許的,她會生氣的。

  不要殺人,虞硯!不可以!

  明遲朗看到男人眼中的掙紮,大抵是等得不耐煩了,想要盡快結束對峙,於是他主動又往前走了一步。

  虞硯很快洞悉了他尋死的意圖,瞳孔驟縮,理智瞬間回來了大半。

  須臾之間,他果斷扭轉手腕,偏了兩寸。

  “哥!!”

  噗——

  劍深深紮進了明遲朗的胸膛。

  隻離心髒大約兩寸,險些就釀成大禍。

  虞硯頓時沉了臉色,他討厭極了明遲朗,果然不是毫無緣由的。

  這個人喜歡阿嬈,這個人還妄圖死在他的劍下,讓他跟嬈嬈離心!當真是險惡至極,卑鄙無恥!

  虞硯怒不可遏,拔了劍,抬腿將人踹飛。

  明卓錫紅著眼眶迎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了要摔在地上的兄長。他手指顫抖著去試探兄長的鼻息和頸脈,粗粗檢查確認並無生命危險,鬆了口氣。

  他哽咽著,對著虞硯道謝:“多謝侯爺手下留情。”

  若非關鍵時刻偏了劍的方向,明遲朗必定會被虞硯一劍斃命。

  虞硯收了劍,滿是戾氣的眸殺意騰騰地盯著明遲朗看,他看到對方撐著精神,氣息奄奄地動了動唇。

  發出了無聲的幾個字:“小心……太後……”

  虞硯冷笑了聲,嘲諷道:“大公子還是先管好自己吧。”

  他轉身離開,走出宅門,隱約有含著盛怒的聲音傳進院子:

  “叫大夫來,不準叫他死了。”

  明遲朗捂著胸口,滿意地闔上了眼睛。

  這樣……勉勉強強,也行吧。

  虞硯殺了他,其實是最好的選擇。起碼可以證明,安北侯眼下與明家人的關係並不好,這樣明嬈就會多一分安全。

  他早已沒有利用價值,死便死了,隻要能給明嬈和明卓錫爭得多一分生機,也不算他白白遭罪一次。

  不過這安北侯當真是令他刮目相看啊,他這般挑釁都能克製住自己……

  看來,他真的好愛她。

  **

  虞硯沒有騎馬,帶著滿身殺氣直接飛身竄上房頂,一路靠著輕功回了侯府。

  他回到院子時,腦子還是亂的。

  怎麽辦,他還是動手了。

  憑他的功夫,就算明遲朗找死,他也不會叫人如願。

  他傷了人,無可抵賴,他的確起了殺心……

  虞硯駐足在門口,滿麵愁容,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害怕得挪不動道。

  明嬈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從背後抱住了男人的腰。

  虞硯嚇了一跳。

  “在想什麽呀?”明嬈嬌嬌軟軟地嗓音傳了過來。

  虞硯有許多話想說。

  比如你怎麽起來了?比如你去哪兒了,怎麽在我的身後?比如餓不餓?累不累?

  粉飾太平的話到嘴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轉身將人緊緊抱住,佝僂了身子,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聲音顫抖,恐懼又無措:“嬈嬈,對不起,我做壞事了……”

  大概是太害怕,他開始絮絮叨叨坦白:

  “我差點殺了明遲朗,但我沒殺,我下手有分寸,他應當並無大礙,休息幾天大概就能活蹦亂跳。可我還是傷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明嬈聽到殺字,心高高懸起,聽到並無大礙,心又落下。

  “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

  有一聲哽咽一閃而過,明嬈以為自己聽錯了。

  虞硯吸了口氣,聲音微微顫抖。

  脆弱似乎隻是稍縱即逝,再細細聽來,隻剩下微弱的祈求垂簾。

  “我已經很努力地克製了,可惜,好像收效甚微……”

  “你若是不高興,也可以叫他刺回來,隻要你別因此拋棄我。”

  “我可以由你處置,絕無怨言。”他抱著她,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神情陰鬱,目光執拗瘋狂,“但你卻不能再看他一眼,也不能因此可憐他。命可以給他,但你絕不能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