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西北尋夫
作者:柚一隻梨      更新:2022-03-26 14:33      字數:8618
  時過午時, 明嬈薄汗浸衫,掙紮著從夢中醒來。

  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他大概已經走了吧。

  身體依舊十分不舒服, 雖然已沐浴過, 洗去了汙漬, 但有些痕跡是洗不掉的, 有些酸痛也並不能緩解。

  明嬈臉頰滾燙,撐著身子打算起來。

  才一動, 腳踝上的鈴鐺,鈴聲細微,響聲清脆。

  聲音不大,若是再加上有衣服遮掩,應當聽不出來, 可若是衣衫盡除,躺在榻上……

  明嬈抬手捂住熱烘烘的臉頰,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艱難地爬了起來, 孤零零地坐在榻沿上, 怔然出神。

  房中空蕩蕩, 隻餘她一人, 可是一呼一吸間,似乎還能嗅到屬於他的氣味。

  就好像他還沒有離開一樣。

  熱燙灼心的鼻息似還在頸間糾纏, 男子低沉性感的呢喃猶在耳畔。

  他說——

  “等我回來。”

  虞硯走了。

  他離開前,交代自己是回西北邊境處理要務,待風波平息,他會回來。

  “你最好哪裏都不要去。”他曾咬著她的耳朵, 低聲說, “不要踏出府門, 外麵太危險。”

  去多久,她不知,她能做的,約莫隻有等待了。

  床邊放著一摞疊好的新衣服,顏色和布料都是她喜歡的,明嬈抿著唇笑了笑。

  將衣裳抖開,披在肩上。明嬈揉了揉腰,忍著雙腿的疼痛,姿勢僵硬,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銅鏡中,明嬈望著自己脖子上遍布的紅斑,滿麵緋紅。

  衣裳遮得到的,遮不到的,都是印記。

  她渾身上下被疼愛過的地方數不勝數,加上自己又是易留痕跡的體質,她現在這樣,也出不去門啊……

  正午時分,思政殿內,安北侯正在與皇帝辭行。

  皇帝看著安北侯春風得意的樣子,覺得新鮮。

  皇帝不懂他為何這般猴急,“你的大婚日定在明年秋日,還有一年的時間,急什麽?”

  倒是回西北的日子一拖再拖,就為了等虞硯成婚。

  虞硯說一定要在吉日成婚,不然不吉利。他還說西北的事急不得,晚個十天八天的,沒關係,等他成婚再說。

  “一年的時間,憑你的能耐,朕不信你解決不好,更何況,就算趕不及回來,還叫新娘嫁到西北就是了,與從前……”

  皇帝本想說和從前幾回一樣,但很快反應過來,以前的事不合適再提。

  虞硯像是沒看到皇帝的尷尬,他並不避諱從前的事,“陛下也知道,臣的名聲不太好,說實話,臣也很擔心遺憾的事再次發生。”

  皇帝變了變臉色,麵露同情,死過三任新娘,放在誰身上隻怕都受不了,更不用說是像虞硯這種這般驕傲的人。

  好在這第四位新娘是安安全全地嫁了過去,沒出任何意外,看來這明家的女兒與他很配。

  隻要能順利成婚就好,雖然過程倉促,簡陋了些,但好在人還在,人沒事就行。

  虞硯笑道:“臣原是有些想成家了,想著若是能有個人照顧臣,也是一樁美事。為防意外,臣才會想盡快完婚,然後再去處理西北事務。”

  “對了,”他說,“嫁過來的新娘是明家的二姑娘,明嬈,不是信國公的嫡女。”

  皇帝沒了笑容,皺眉,“怎麽回事。”

  他的旨意寫的很清楚,明明就是將信國公嫡女嫁給安北侯為妻。二姑娘他知道,是個庶女。

  虞硯將替嫁之事如實道來,皇帝氣個夠嗆,欺君之罪,明家倒是真敢!

  就算他這個皇帝沒什麽威嚴,就算他這個皇帝不理朝政,就算滿朝文武都敷衍他這個君王,可是賜婚的旨意也有太後的意思在!

  太後的權威是不容反駁的,就算他不去計較,太後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

  陸笙楓可以容忍自己被人欺騙,但他不願太後的威嚴被小小明家挑釁。

  不等陸笙楓發火責難,虞硯卻開口替明家說話。

  “還望陛下能寬恕信國公一家欺君罔上的罪過,免了他們的死罪。”

  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震怒,皇帝錯愕不已,“你竟為人求情?!”

  這還是那個懶得說話懶得管閑事,連自己的事都懶得操心的安北侯嗎?!

  “明家二女臣很滿意,”虞硯頓了頓,“比大女兒好。”

  更重要的是,他想親手料理了明家,並不想將此事假手他人。

  皇帝怔忡半晌,品過味來。

  “長得好看?”

  虞硯如實道:“美若仙子,不似凡塵俗物。”

  皇帝:“……”

  那麽這個“好”字,好在哪裏,自不必多說,是男子都懂。

  可是虞硯又不是一般的男子。

  陸笙楓一腔怒火就這麽被平息了,他總覺得這其中有說不出的蹊蹺,直叫人匪夷所思。

  他神色古怪,盯著虞硯瞧,看了良久,看出點門道。

  怪道這一大早上這麽得意,渾身那股懶洋洋的勁兒都少了不少,精神抖擻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皇帝麵色複雜,“朕沒想到阿硯也會觀女子好顏色,而心向往之。”

  “臣也隻是個普通人。”

  “……”

  虞硯離開思政殿,騎上馬,帶著兵往西北而去。

  離開京城前,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侯府的方向。

  虞硯抬手摸了摸前襟,裏麵揣著帶有落紅的元帕。

  這是他換下舊被褥時,順手珍藏起來的。

  沾了她的血跡的帕子,跟著他去到西北。

  他還在院中的樹下埋了一綹自己的頭發,代替他,留在這裏。

  希望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她可以想他。

  ……

  安北侯的大軍啟程去往西北已經過了一日,京城裏關於安北侯那場倉促的婚事,才開始有人傳說。

  明嬈沒死,替嫁的事自然敗露。

  新夫人嫁過去,人據說還平平安安的。

  明嬈在府上過得安穩,信國公府有人卻坐不住了。

  “怎麽辦,阿娘,她怎麽沒死呢?!”

  明妘急得直哭,她今日都不敢出門,生怕一上街,被那幾個與她有過節的貴女看到,又拿替嫁的事諷刺她。

  到此刻,臉麵已經是小事,人頭還能在項上待幾時,這才是大事。

  原先想的很好,明嬈一死,一命相抵,再加上大長公主的求情,欺君之罪或可逃。

  可如今……

  “她不死,那咱們是不是就死定了?”

  陳氏臉色蒼白,渾身微微發顫,“不打緊,我已經求過大長公主了,她許諾,會幫咱們說說好話的。”

  安北侯府裏麵的消息他們打探不來,隻能憑著一些流言,捕風捉影。

  聽聞大婚那晚,婚房中動靜很大,隱隱聽到有女子在哭,似乎很難過。

  宮裏的嬤嬤回去複命時,聽到還有茶盞摔在地上的聲音,嬤嬤知道安北侯是個什麽脾氣,隻當他對婚事不滿,將怒氣都發在了新娘子身上。

  夫妻感情不和,最主要的便體現在新婚第二日,安北侯的大軍便大張旗鼓地出城,往西北去了。

  新婚第二日一早,安北侯拋下了新娘子,回了戰場。

  明嬈這分明就是被人厭棄了。

  外頭的人都在看明嬈的笑話,可是陳氏卻笑不出來。

  安北侯不是克妻嗎?他連著克死了三任夫人,婚前那些流言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為何這第四回就不同了?

  明嬈再被嫌棄,她也是活著的。活著,就意味著,明家的罪過還沒有人承擔。

  若是明嬈死了,那她的命便可為明家博得一個轉圜的機會。

  可她偏偏毫發無損,隻是不被喜愛。

  她怎麽不去死呢?陳氏也不由得冒出這個念頭。

  信國公看著驚懼交加的母女二人,自己也怕得不行,坐在主位上,一直緊張地喝水。

  明遲朗負手站在門外,背對著門,仰頭望著灰暗的天空。

  站了良久,將明妘那些惡毒的詛咒,還有陳氏不安的話語都聽在耳中。

  唇邊緩緩吐出一腔鬱氣,冷著臉,拂袖離去。

  第三日,是明嬈回門的日子。

  她本不願回去,無奈她娘親的嫁妝還在明家,她不得不去一趟。

  虞硯走了,帶走了副手孟久知,但他把阿青留下了。

  阿青的能力出眾,又是女子,留下來照顧明嬈很合適。

  “侯爺為了能平安娶夫人進門,真是煞費苦心。”

  劉大寶人小鬼大,他一邊對阿青說著京城裏那些遲來的傳聞,一邊嘖嘖稱奇。

  生怕大婚出現一點意外,安北侯不請賓客,秘而不宣,將明嬈保護得滴水不漏。怕她承受惡意,離開前特意留了得力的屬下在京城中,料理後續的瑣事。

  若非安北侯有意將傳言扼殺在搖籃裏,關於明嬈的種種,隻怕早就傳得風風雨雨了。

  “孟叔叔說,是因為侯爺不喜歡聽旁人議論他的女人,”劉大寶小臉困惑,“阿青姐姐,為什麽呢?說一說都不行嗎?”

  他在原先的那個家時,雖然勤快,卻總是挨罵,以前的阿爹罵他敗家,說給他治病要耗費不少銀子,若不是為了傳宗接代,才不會養著他這麽個累贅。

  劉大寶一開始難過過,但後來他想通了,人沒有不被罵的。被罵,也隻是說一說,不疼不癢。

  說一說又不會怎麽樣。

  可是安北侯卻見不得旁人議論他的夫人,好的壞的都不行,提到名字都不行。

  劉大寶想不通,為何一個人能霸道成這樣。

  阿青沒理會小孩兒的童言無忌,她板著臉,老老實實地扮演著護院的角色。

  劉大寶蹲在芸清苑門口,鬼鬼祟祟往裏張望。

  阿青背靠著拱門,後腦勺像是長了眼睛。

  她淡聲道:“你的腳若是踏進院子,今晚便剁下來做鹵豬蹄。”

  劉大寶大驚失色,嚇得往外躥了好幾步。

  自虞硯走後,他們新婚的這座院落就再也沒有男子能踏足。

  主人有令,擅入者,尤其是男子,格殺勿論。

  阿青摸了摸她腰間那把佩劍,聲音殘忍:“今日夫人回門,快去準備馬車,莫要閑在此處。”

  劉大寶:“……”

  他才六歲。

  阿青涼涼地看了過來。

  劉大寶:“……”

  好吧,侯府不養閑人,他去就是了。

  整個院子隻有禾香一個婢女可以進入內寢室,伺候明嬈的日常生活。

  虞硯留在她身上的痕跡不知何時才能消退,隻能拜托禾香先幫她遮掩一二。

  安北侯的下屬中,女子不多,全都被安排在芸清苑的各個角落,日夜護衛著明嬈的安全。

  說是保護,卻更像是監視。

  明嬈梳洗裝扮完畢,禾香攙扶著她走出房門。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出門。

  直到今日,她才恢複了些力氣。

  院中栽了一棵油鬆,樹高才過腰,還是棵幼苗。油鬆喜幹冷,抗風沙,溫暖的京城少見,倒是涼州種植更多。

  樹下的土似乎才被翻動過,想來是匆忙種下的。

  明嬈抿去唇邊笑意,穿過宅院,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到了信國公府的門前。

  阿青與禾香一左一右,跟著明嬈進了府門。

  今日她不會留在這裏用膳,拿了秦氏的東西便走。

  陳氏與明妘已經等候多時。

  她們見到明嬈,便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心裏最後一點期待都消失了。

  明嬈活著,從頭到腳,一丁點兒事都沒有。

  明妘眼圈一紅,哽咽著跑了。陳氏頭疾發作,翻了個白眼直接昏倒,被王嬤嬤架回了屋裏。信國公悄悄溜了,他沒臉見女兒。

  院中瞬間變得冷冷清清,隻餘下明遲朗一人。

  明嬈不在意自己受不受歡迎,明家人,她不在乎。

  隻是大哥……

  明嬈眉眼彎著,朝男子笑了笑。

  一貫沉穩的青年險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幾步快走,迎了上來,卻在即將靠近時,被阿青攔住。

  “公子就站在那說吧,侯爺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近夫人的身。”

  明遲朗依言沒有再前行,定定看了明嬈好半天,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看到了頭。

  他看到明嬈頸間有兩處沒有遮好的暗紅印記,瞳孔微縮。

  喉間發澀,好半晌,才道:“還好嗎?”

  他待你還好嗎?

  日子過得還好嗎?

  心情還好嗎?

  明嬈看出了兄長的擔憂,她安撫地笑著,“都好。”

  兄妹二人一個笑著,一個沉默,好半晌都沒人說話。

  明嬈知曉大哥真心關心自己,不想叫他憂慮,主動往自己的院子走。

  “我娘親的嫁妝,都還在嗎?”

  明遲朗跟了上去,“還在,我有好好幫你看著。”

  明卓錫不在家,他要為明嬈守住她的東西。

  “多謝大哥。”

  明遲朗又沉默了。

  到了院子,明嬈看到了堆在屋裏的幾箱子東西。

  她原先送了一批東西到鏢局那邊,是她從陳氏那裏搜刮來的本屬於陳氏的東西。

  為了明妘的幸福,為了讓明嬈以及涼州那邊閉嘴,陳氏忍痛答應了明嬈所有的要求外,還附帶了些她的各人產業。

  包括幾間店鋪,還有些田產地產,一些銀兩。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明嬈賺了不少。

  為了防止陳氏變卦,明嬈早就將這一部分先寄存在鏢局。

  至於秦氏自己的東西,還留在府中。

  陳氏近來焦頭爛額,眼下又疾病纏身。

  她一邊擔驚受怕地等著宮裏的消息,一邊又要提防著民間的動靜,她生怕宮裏的人本來忘了他們,又被坊間傳言所提醒,叫太後又想起來懲處他們。

  陳氏自己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哪裏還記得明嬈從她那要走的好處呢。

  阿青指揮著侯府的仆從,將院子裏的東西都搬空。

  明遲朗靜靜看著這一切,屢屢望向明嬈的目光,總是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臨走前,明嬈與他說:

  “大哥,其實你不必覺得抱歉,更不必覺得對不起我。”明嬈溫柔笑著,將青年的痛苦和愧疚看在眼中,“小時候的事,我早都忘記了。”

  明遲朗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一向磊落,卻在明嬈的事上,總是拿不起,放不下。

  這些年外派往各州各地,他不是沒到過涼州附近,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像明卓錫一樣,在路過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去她家裏討杯茶喝。

  他曾險些害得她命喪黃泉,那件事,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明遲朗急急解釋:“替嫁的事,我不知道,他們瞞著我。若我知道,一定……”

  “大哥,此事與你無關,我即便怨,也不會怨到你的頭上。”明嬈彎著唇,笑容幹淨,“你與母親不一樣,我知道。”

  “那年端午我們出門玩,她故意把你叫回去,是想找人趁機丟了我,這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當初宮裏那場變故,我娘親何其無辜?母親對我們母女積怨已久,她慫恿老國公夫人不論對錯將我與娘親趕回涼州,這些也與你無關。”

  “這次也是,你待我好,所以她才瞞著你,不想你插手。這些事都跟你沒關係,別難過。”

  “還有,那年你送我和娘親回涼州……”明嬈的臉白了兩分,身子也微微發抖,但她仍對青年笑著,“我……我走丟的事,也……也不、不是……”

  她咬咬牙,艱難發聲:“不是你的錯。”

  明遲朗很想衝上去抱抱她,可是阿青橫著劍擋在前麵,他靠近不了。

  他看著女孩幾乎蒼白無色的臉龐,心如刀割。

  明遲朗眼眶發熱,他不配做兄長,更不配她的寬宥。

  她這般好,怎麽可以被人當做替代品。聽說安北侯不喜歡她……

  他不知道安北侯沒有與明家計較是因為什麽,或許安北侯等著處理好西北的事,再回京一起清算舊賬。

  若到了那時,若安北侯真的要計較,那麽明嬈怎麽辦?

  明遲朗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他的妹妹應當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永遠被人牽製,了此一生。那樣危險的男人,並不適合他的妹妹。

  一向循規蹈矩、成熟沉穩的青年開始沉思,自己該如何悄無聲息地將妹妹帶走。眼下大概是唯一的機會。

  在涼州城外走丟,那件事是明嬈的噩夢,他知道。他並不想讓明嬈用這種自揭傷疤的方式安慰他,那樣隻會顯得他更加無能。

  那年秦氏與明嬈被趕回涼州,是作為大哥的明遲朗送她們娘倆回去的。

  到了涼州外,還沒進城,明嬈便走丟了。

  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搶走的,無他,隻因明嬈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坯子,長得太惹眼。

  山匪想搶個水靈靈的小女娃回去,獻給他們那個有特殊癖好的當家的。

  明嬈失蹤兩天一夜,再被人救回來時,發著高熱,人已經不清醒了。

  好在身上沒有什麽傷痕,隻是受了驚嚇。

  那之後的半年,明嬈一句話也不說,睜眼就是對著人叫,對著人哭,說她害怕。

  不知她在匪窩裏看到了什麽,她開始害怕別人的碰觸,害怕別人靠近,她每個日夜都在驚懼不安。

  養了大半年,身子稍稍好些,會說話,也會笑了,好像原先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隻是她越來越漂亮,開始抗拒出門。

  平日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裏,讀書寫字,研究書畫,每年最期待的,便是明卓錫休假回來,與她講安北侯,將邊關的故事。

  想起虞硯,明嬈的心稍稍安定,藏在身體裏的恐懼慢慢褪去。

  那次在宮中也是,她被醉酒的郡王調戲,在看到虞硯的那一眼,心裏說不出的安心。

  想到那個已經離開京城的男人,明嬈竟然開始想念他。

  “大哥,嫁給安北侯,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

  女子目光堅定,提到那人時,眸中含著笑,不自覺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羞怯與喜歡。

  明遲朗被這一笑恍了神,他啞聲道:“你……願意?”

  “嗯。”

  “自願的……”明遲朗輕聲呢喃,“那你開心嗎?”

  他問了虞硯問過的問題,明嬈重重點頭,“嗯,我開心。”

  隻要不再和虞硯睡一張床,那麽和他在一起就是開心的。

  東西全部都裝車完畢,明嬈也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她還要去見一見唐慕顏,聽說唐慕顏明日就要離開京城,回涼州去了,明嬈得去見她一麵,托她將這些東西運回去。

  明遲朗送明嬈走到門口,看著她走向馬車,他突然跑了出去。

  “阿嬈!”

  明嬈回頭,“嗯?”

  “那年你在涼州出事,被人救了回來,”明遲朗道,“你可知是誰救了你嗎?”

  明嬈搖頭。

  那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這些年,娘親和表姨母她們都回避著這件事,怕勾起她痛苦的回憶,不與她講。

  “是安北侯。”明遲朗說。

  明嬈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沒從詫異中回過神來。

  那年她隻有七歲,虞硯十七歲,已經是軍營中的一把利劍了。

  帶兵剿匪,本就是邊關守將的分內之事。

  明嬈知道這是他的職責,也知道他不是為了救她。他們素不相識,就算沒有她,他依舊會將匪窩端掉。

  可是明嬈還是難以抑製地生出一絲悅然與歡喜。

  原來他們早就有過交集,原來他在那麽早的時候,就給過自己安全感。

  原本那些往事早就被她刻意忘卻,此時再聽大哥提起,她似乎又能記起分毫。

  十七歲的虞硯,肩膀沒有現在寬闊,卻依舊溫暖。

  他拎著劍,麵容肅殺冷酷,冷血如地獄惡鬼,人間修羅,他周身的冷厲與鋒利,像是早已與利刃融為一體。

  他殺光了誓死不悔、無惡不作的賊人,踏過一片血汙,將縮在角落的小女孩抱起。

  沾著血的手掌按著小女孩的頭,姿勢生疏、不算溫柔地將她抱在懷裏。

  一抹清冽的冷香鑽入小女孩的鼻腔,那是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回憶中,最與眾不同的存在。

  或許虞硯早不記得當年的相遇,畢竟守護家國這樣的事,他總在做著。她對他而言,並無特殊。

  但明嬈卻相信,這是冥冥之中,早有的安排。

  後來陰錯陽差,成了夫妻。又因為一些磨難,至生死相隔。

  如今再重頭來過,都是命中注定。

  這種宿命之說,明嬈向來深信不疑,不然又如何來解釋她會重生呢?

  明遲朗依稀記得,明嬈每次回憶起那樁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是怎樣一副懼怕的神情。

  可她此刻在聽說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安北侯時,她隻恍惚了一瞬,迷茫地回憶了半晌,而後便露出了笑容。

  明遲朗的笑容有些苦澀,僵硬。

  他狼狽地轉過頭,“他若待你好,那大哥便放心了。”

  正欲轉身回府,忽聽明嬈又喚了他一聲。

  “大哥,我突然生出個念頭。”

  就在剛剛,突然有的想法。

  明嬈抬頭望向西北,眸光波光瀲灩,笑容清嫵動人。

  “我想去找他。”

  回涼州,去西北,找他。

  ……

  明嬈這個決定做得匆忙,她匆匆去找了一趟唐慕顏,與她約好,明日一早隨著她的鏢局一起回涼州。

  隻半日的功夫,她命人收拾好行囊包裹,又吩咐侯府管家,看好宅院。

  好在她這個女主人的身份還算好用,府上一眾仆從下屬都很聽她的話。

  明嬈反複叮囑阿青,去西北的消息不要告訴侯爺,但她對阿青是否會遵從她的請求這件事,並無把握,畢竟安北侯的下屬都十分忠誠。

  她其實是想多了,她不知道虞硯臨走前,已經吩咐過,夫人的命令高於一切。

  所以直到明嬈啟程離京,都沒有一個人把這件事傳信到西北去。

  倒是宮裏頭最先知道了這個消息。

  太後終於處理完了裴朔製造的那些爛攤子,終於有了喘息的功夫,當即便宣召安北侯夫人進宮。

  旨意傳到侯府,得到的回應卻是侯夫人追隨著侯爺,往西北去了。

  太後知道後,沉默良久,最終擺了擺手,作罷了。

  她早聽說了明家替嫁的事,發了好大的火氣,後來皇帝來說了好多好話,還說虞硯本人並不計較這件事,太後便也不再計較。

  雖然沒有問責,但明家自此也算走到頭了。

  原先與信國公府交好的高門大戶,慢慢地與明家斷絕了往來。陳氏一病不起,明妘卻終於又活了過來。

  因為王駿陽一如既往地“癡情”,並未因為這件事就拋棄明妘,他現在與明妘已經簽了婚書,自己的仕途也走得順風順水,好不得意。

  但這些都與明嬈再無關係。

  因為她又回到了她的故土,她生長了十年的地方,也是虞硯所在的地方。

  有唐慕顏的鏢局護送,再加上安北侯那些得力的下屬,明嬈幾乎沒有吃任何苦頭便到了涼州。

  她出發的那日,還未到中秋。此刻腳踩著西北的黃土,已經進了十月冬季。

  西北寒冷,明嬈準備的冬衣很足,但驟然降低的溫度還是叫她染了風寒。

  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往骨頭裏鑽,黃土漫天,滿目荒涼。

  這裏有騷擾不斷的外敵。

  這裏還有個為大霖朝鎮守國土的英雄。

  一些人避他不及,一些人奉他如神明。

  而這個人在明嬈的眼中,就隻是她的新婚夫君。

  明嬈裹緊青色鳳紋大毛鬥篷,跟著阿青,往營帳走。

  女子不可入軍營,所以他們到達營帳外,理所當然地被攔下。

  阿青出示了安北侯的令牌,介紹了來意。

  守營的小兵嚇得大驚失色,見鬼一般地表情看了明嬈一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營地。

  女人!侯爺竟然有女人!侯爺的女人竟然找上門了!

  也不怪他震驚,安北侯大婚的消息當時連京城的人知道的都不多,西北消息閉塞,若非大張旗鼓地宣揚,旁人自是不知道的。

  “侯爺!侯爺!”小兵闖進營帳,嚇到尖聲,“營外有人找!”

  一身鎧甲的孟久知直皺眉,“不知我與侯爺商議要事時不許打擾嗎?何人來找?”

  “是女子!有個女子在營外,說……說說說是……”

  “有話直說!”

  “是侯爺的夫人!”

  孟久知:“……”

  他驀地轉頭看向虞硯。

  正專心在軍事沙盤前排兵布陣的男人身子微僵,而後他緩緩抬頭。

  銳利的鳳眸微眯,低沉的嗓音緩聲重複:“夫人?”

  “是!”

  孟久知回過神,揪住小兵,“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自稱是侯爺的夫人?現在正在營外?!”

  “回孟將軍,都是!”

  虞硯扔了手中旗幟,抬步便往外走。

  明嬈帶著帷帽,手帕捂著嘴,輕聲地咳。她臉頰潮紅,意識有些散亂。

  沒等片刻,隱約瞧見遠處走來一個身材挺拔、身形魁梧的男子。

  隻分別月餘,他似乎清減了不少。

  男人頭戴戰盔,一身亮銀鎧甲,腳蹬著黑色戰靴,那雙修長的腿筆直而有力,一步一步踏在黃土地上,一下一下都敲在了明嬈的心頭。

  明嬈還從未見過他穿著戰袍的模樣。

  他原本走得飛快,身後的孟久知和送信的小兵被他甩出去好遠的距離。

  可越離得近了,他的步子不知怎得,卻漸漸慢了下來。

  明嬈這下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麵容。

  鼻梁高挺,輪廓深邃,是十分優越的長相。瞳仁的顏色很深,視線淡淡而落,無聲的威壓便蔓延開來。

  銳利的鳳眸含著冷光,叫人輕易便感受到他周身的孤傲,還有叫人畏懼的傲視一切的強勢。

  可此刻他望著她,驚詫、不可置信,以及近鄉情怯般地不敢靠近,似乎生怕她是假的。

  虞硯站在原地,隔著一段距離,沉默著,與她遙遙對望。

  明嬈掀起帷帽,衝他粲然一笑。

  眼波微動,眼裏的光熠熠生輝。

  她一步一步,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頭開始疼,步子越來越沉重,好像自從看到他時,她就不由自主得變得更嬌氣了。

  一步,兩步,三步。

  她再邁到第四步時,男人終於動了。

  兩人對麵而行,虞硯兩步便跨到明嬈的麵前,而後眼睜睜地,看著女孩主動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明嬈的手臂從他臂下穿過,隔著冰冷的鎧甲,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她將全身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鼻間呼吸滾燙,眼睛微疼,疲憊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身子脫力,緩緩下滑,虞硯眼疾手快,反客為主,將人牢牢抱在懷中。

  “夫君,我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