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鎖鈴鐺
作者:柚一隻梨      更新:2022-03-26 14:29      字數:8879
  明嬈假裝服下迷藥, 趴在桌上等著人來。

  等了許久,都不見陳氏派人過來,後來她竟是真的睡著了。

  她做了夢, 夢到了前世的一些事。

  前世的大婚前夕, 她誤服了迷藥, 再睜眼, 自己躺在喜床上。

  窗邊站著個同樣喜服傍身的男子,身形高大, 頎長挺拔,正側對她靜默地立著。

  光透過窗牖灑在他的側顏上,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冷峻麵容,看起來像個恭謹守禮、溫潤翩翩的公子。

  大約是聽到動靜,男人驀地朝床榻看來。

  離得太遠, 迷藥的效力未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後來她每次回憶他們初見,總記得那束光照在虞硯身上的樣子, 特別耀眼。

  陌生的男子朝她走了過來, 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

  他沒有質問為何嫁來的新娘換了人, 隻是問她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明嬈不記得答了什麽, 隻記得他後來並沒有與她宿在一個榻上,並且每一日他都不曾碰過她。

  明嬈以為他們之間毫無感情, 他並不在意自己,而她害怕他,連帶著忽略掉了內心短暫的悸動。

  直到有一天……

  朝陽還未升起,婢女禾香便已將今晨采集好的露水盛入一個小瓷瓶中, 捧著瓷瓶, 行過抄手遊廊, 邁過芸清苑的月門,快步行至屋前,挑起輕紗門簾進了屋。

  她踏進房門,目光無意落在那四扇隔絕內外的鬆柏梅蘭紋屏風上,視線便如被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

  安分守己,沒敢再往內室裏瞧。

  禾香在外間專心泡茶,裏間的紫檀雲紋雕花拔步床上,一美豔女子香肩半露,睡眼朦朧。

  時辰還早,若是往常,明嬈此刻還沒醒。

  她睡眠一向不好,每日都要睡到快到巳時,對虧有這檀香安神……

  安神香啊。

  桃花眼微抬,目光隨意瞥向對麵暖閣的小桌上那個鎏銀百花香爐,眸中波光流轉。

  明嬈抬手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柳眉微蹙,美豔的小臉上滿是困惑。

  這香的味道是她在涼州時慣用的,可她從未想過,安北侯府為何恰好會有她慣用的東西。

  後來她又聽到些閑話,去問了禾香。

  禾香慌亂了一瞬,猶豫了半晌,才點頭承認。她解釋說,侯爺隻是宿在外間,離開時還叫她收拾好床榻,別叫夫人看出端倪。

  當晚,明嬈聞著檀香,於黑夜中悄悄睜開眼睛。

  這味道她自嫁過來後每晚都聞,除了最初來這的兩夜她沒睡好,後來有了這安神香,她每夜都睡得很踏實。

  這一夜她沒睡,一直靜靜等著。

  聞著檀香,困意不自覺地冒了出來,明嬈的眼皮開始打架。上眼皮無力地落下,片刻後,又猛地掀開。

  明嬈深吸了口氣,將倦意順著氣息吐了出去。她偏過頭,望向屏風。

  那處隱約還能透進來外間微弱的燭光。

  子時剛過,明嬈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她把臉往被子裏縮了縮,鼻間輕嗅錦被的淡淡香氣,思緒漸漸抽離。

  突然,一道幾乎細微到沒有的開門聲驚醒了她。

  若非她今夜精神繃得緊,一直留意著,還真很難察覺到動靜。

  房門很快被人關上,而後再無任何聲響。

  明嬈渾身的汗毛都豎起,繃著身子,警惕地看向屏風。

  那上頭似有人影晃了一下,很快又歸於平靜。

  而後除了空氣中漸漸散開的一股清冷的香氣,再無其他異樣。

  明嬈把整個頭都埋進了被子裏,耳根悄悄熱了。

  這味道她聞過,是虞硯身上的味道。

  明嬈的臉紅了個徹底。

  原本有的困意在頃刻間蕩然無存,她一想到同一屋簷下,那個男人在睡著,心跳就控製不住地越跳越快,一夜難眠。

  轉日清晨,男人是何時離開的,明嬈不知道,那時她大概睡著了。

  隻是轉天夜間,燃著的香料換了。

  明嬈多了個心眼,問過禾香,禾香隻說是侯爺的安排。

  後來她才明白,大抵是男人察覺到她睡得並不安穩,又換了新的香料。

  一旦發現一點不同,更多的細節之處逐漸被她發覺。

  “我記著嫁過來的那兩天都是用雨水泡的茶,怎的第三日就換露水了呢?”

  明嬈嘴挑剔,在涼州老家時喝慣了露水泡的茶,可到了京城,沒那麽多條件讓她講究。

  禾香如實坦白:“是侯爺的交代。”

  明嬈若有所思點點頭,又問:“每日我的飯桌上都有一道甜食,侯爺也喜歡甜食嗎?”

  禾香搖頭,“侯爺在吃食上不講究,有什麽便吃什麽,並無特別的喜好。”

  事實上,安北侯因為常年行軍打仗,對食物的要求隻有果腹一點。他懶得與人吩咐自己的喜好,更懶得挑剔什麽好吃,什麽不好吃,隻要自己不餓死就行。

  “您的飲食,也是侯爺的交代。”禾香說。

  “那我的衣裳……這些料子與顏色,我都很喜歡。”明嬈抿了下唇,突然怔怔望著門口的方向,輕聲道。

  虞硯正現在門口,目光平靜地看著她。他看著她的眼神並無不妥,平淡得仿佛真的在看一個陌生人。

  禾香不知身後情形,又如實道:“也是侯爺的交代。”

  所有的事都是他安排的。

  他對自己的事不甚上心,對她的卻……

  起初沒察覺,經人點撥,再細細思量,她在侯府生活得很舒服,與從前在涼州老家時並無分別,想來不是自己適應的好,而是有人精心安排。

  ……

  ……

  夢醒了。

  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今生必不會再重蹈覆轍。

  明嬈仍在裝睡,任由陳氏的人為自己換上嫁衣,梳妝打扮。

  “哎喲,這睡著做什麽美夢了,竟還笑得出來?”王嬤嬤小聲嘀咕。

  “哼,也就在夢裏笑笑了,看她醒來哭不哭。”明妘頓了下,又笑了,“不對,說不準未等醒來,半路上就被克死了,哈哈。”

  “死了才好呢,死了咱們家才更安全,是吧阿娘?”

  陳氏沒說話,目光一直在新嫁娘的臉上徘徊。

  她記得當初秦氏入府時,也是這般美。

  有的人天生麗質,不需如何裝扮點綴,便可美得不可方物。

  有的人姿色平平,無論何時都要遜色一籌。

  世間本來就是不公的,就好比今日,她偏要護著自己的女兒,也是情理之中,不是嗎。

  ……

  一番折騰,明嬈被人匆匆架起上了喜轎。

  轎簾落下,她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或許自己當初表現得太過膽怯,叫虞硯也同樣無所適從,所以隻是克製著與她保持距離。

  今生她是自願的,明嬈想,一切該有些不同了。

  喜轎被迎親隊抬走,信國公府一家人站在府門,神色各異。

  陳氏麵色平淡,明妘得意洋洋,信國公龜縮在人群裏,低著頭,眼中盡是愧疚。

  信國公對於要替嫁的事並不敢有什麽怨言,兩個都是他的女兒,他總要做個選擇題。

  他已經對不起秦氏一次,原本是不想再多這一次的,可是陳氏太過強勢。

  “怪隻怪你沒有能耐,吃的是我陳家的軟飯。”陳氏看著丈夫糾結痛苦的神色,冷笑著說。

  當初信國公為了陳家的財,才負了明嬈的娘,娶了陳氏。

  這麽多年,他一直看人眼色過日子,如今的局麵,也都隻能怪他咎由自取,他心裏甚至在慶幸明嬈是睡著的,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她。

  明卓錫騎上了馬,悄悄跟在隊伍的後麵,他要親眼見著明嬈平安地進侯府才放心。

  至於明嬈的大哥明遲朗……

  明家自上而下,隻要他是憤怒的。他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知曉的時候,已無力回天。

  景玄元年,八月初十。

  明嬈再一次替嫁給安北侯。

  在明嬈重生伊始,在她選擇進宮與虞硯相遇,命運的的齒輪便發生了錯位。

  他們的故事從那時起,開始重新書寫。

  而此生的轉折,在今日發生。

  咚咚咚——

  喜轎之上,被人連射三箭。

  明嬈猛地回神。

  喜婆不知新娘是被昏迷放倒了塞進轎子的,她高喝一聲“新娘下轎”。

  轎簾被人挑起,明嬈深吸了口氣,沒有猶豫,拎著裙擺,走了下去。

  這一次她是自己走下來的。

  安北侯此刻大概還不知,自己娶的人已經被換了吧。

  紅色蓋頭下,明嬈抿著唇,笑了下。

  紅綢塞進掌心,另一端被人牽直。

  邁過火盆,跨過馬鞍,拜過天地。

  虞硯親自將新娘送進洞房,而後屏退了所有人。

  整個院子,都被清場。

  虞硯扶著被遮住視線的明嬈走向床榻,她坐在大紅錦被上,心跳如擂鼓。

  他們的婚禮匆忙,一切從簡,安北侯府沒有請賓客,這是虞硯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她的新娘被人看見,就算是隔著紅蓋頭,也不行。

  一切進展地很順利,他說過,這次的新娘不會死,那麽她一定會平平安安地進到他的府上。

  隻是……

  虞硯突然有些不敢掀開蓋頭。

  她是被厭棄的,被放棄的那個。

  他早就知道明家會將她丟過來替嫁,他眼睜睜地見她受委屈,卻十分開心。

  虞硯承認自己十分卑劣,可這份邪惡陰沉的心思又叫他格外興奮。

  一邊有些愧疚,一邊又期待著。

  她終於是屬於他的了。

  虞硯深吸了口氣,冷著臉,緩緩挑起紅色蓋頭。

  他以為這場賜婚於她而言是牢籠,正預備著告訴她木已成舟,掙紮無用,休想著逃離之事,他自會好好待她。

  本已做好了麵對一張鬱鬱寡歡的臉的準備。

  可蓋頭揭下,虞硯的手指微顫,紅綢慢慢飄落在地上。

  不期然見到的,竟是女子的盈盈笑臉。

  大婚之日,向來喜好淡妝素衣的少女一改往日風韻,濃妝嫵色,紅衣白膚,更襯得玉骨冰肌,眉目如畫。

  喜燭火光搖曳,斑斑光影映在她勝雪的麵龐上,留下一片暖色,讓她美得不真實的容貌頃刻間又動人了許多。

  女子怯生生的眸子裏霧氣氤氳,目光躲閃了下,終是輕抬輕靈通透的瞳眸。

  大膽望去的,是盛滿了羞窘的眼神。

  虞硯生平第一回體會到了茫然二字的滋味。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明嬈。

  她為何這般看著他,她不難過,沒有在哭嗎?

  虞硯以為她會落淚的。

  隻看了一眼,便又有些不安地移開對視。

  不敢看她,他竟也有今日,竟也有“不敢”的時候。

  明嬈望了一眼男人好看的側臉,害羞地垂下眸。

  她抬起手,輕輕扯了下男人的大紅喜服衣角,無辜又嬌羞的一聲——

  “夫君,喜服很重,頭飾也很重,幫我拆下來……好嗎?”

  衣服很重,脖子很酸,肩膀也有些累。

  昨日趴在桌上睡了太久,嬌貴的身子本就不適,又僵硬著任由陳氏她們擺弄了一早上,早就倦了。

  她隻想盡快鬆快一下,卻沒意識到自己無心的一聲嬌媚呼喚,還有引人遐思的話語,叫那個本就對他抱有別樣心思的男人有多難熬。

  虞硯沉默了太久,明嬈奇怪地抬起頭又看了他一眼。

  男人冷著臉,臉色十分難看,肢體更堪稱僵硬。

  他呆愣在明嬈麵前,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的頭飾瞧,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

  怎麽……打擊這麽大嗎?

  他是生氣了嗎?因為明家欺騙了他,他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欺君之罪就該殺頭,將庶女替嫁過來,更是沒將虞硯放在眼裏。

  前世自己昏睡著,不知道他初看到新娘的臉時是什麽表情,雖然她醒來時,虞硯並未為難她,但說不準已經生過氣了。

  她不敢再胡亂叫他,又改回那個保守不會出錯的稱呼:“侯爺?侯……”

  虞硯的神情頓時更加難看,眸光晦暗,目光下落,改為凶狠地看著她的眼睛。

  明嬈打了個寒顫,委屈地眨了下眼睛,“怎麽了?”

  她有些累,身子稍稍後仰,手撐著身後的榻上。

  虞硯微眯了眸,上下仔細打量著她,良久,突然傾身靠近。

  沒等明嬈反應,便將她攔腰抱起。

  明嬈瞪圓了眼睛,像是受驚的小白兔,這次倒是沒叫出來,大約是有過類似的經曆,一回生二回熟,她懵懂地呆呆地望著虞硯的側臉,不知他要做什麽。

  虞硯將她抱到梳妝鏡前,放下。

  這個梳妝的地方看上去很新,像是新打造的,明嬈仰頭,與虞硯微淡微涼的目光撞上。

  “我不太會,你能幫我嗎?”

  虞硯抿緊了唇,沉默著。

  “幫幫我?”明嬈又去拉他的衣裳,拉一下,說一遍,“幫幫忙,脖子痛。”

  虞硯深吸了口氣,將手放在她繁複的發飾上,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別處,不去看她。

  從前怎麽未察覺,她竟這般會對人撒嬌。

  她對家人都這樣嗎?她的哥哥,她的娘親,她的好友,都見過這幅動人的樣子嗎?

  她也用這麽柔軟嬌媚的聲音對著別人說過話嗎?

  有些想法一旦開了閘,便不受控如脫韁的野馬,思緒漸漸跑遠,虞硯麵上寒色愈發得重,眸光更暗,攥著發簪的手逐漸用力,指節青白。

  “嘶……”

  女子輕輕的抽氣聲將他從偏執的情緒中拽了出來。

  虞硯低頭望去。

  女孩輕咬著下唇,約莫是痛得狠了,一雙勾人的眸中霧蒙蒙的,手指驀地收緊,將喜袍攥得發皺。

  虞硯喉結緩緩滾動,“這麽嬌氣?”

  女孩遲疑地點點頭,小貓兒一樣地“嗯”了聲。她以為他在嫌棄自己,便沒敢抬頭,錯過了男人唇邊淺淡的微笑。

  虞硯摒棄掉所有不合時宜的念頭,集中精神,放輕手中動作,梳理著她的長發。

  這麽嬌氣,這般怕疼,那今夜……

  明嬈雖從小沒有父親疼愛,卻也從話本裏見過,恩愛的夫妻,丈夫會為妻子畫眉,她想,這一世,總算有了個好的開頭。

  就算往後他們沒辦法擁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可做到舉案齊眉,還是不難的吧。

  畢竟……

  繁重的頭飾盡數摘下,墨發如瀑散在肩頭,明嬈偏過頭,含羞帶怯地凝望著他。

  畢竟他願意為她卸下發冠,願意為她梳發。

  明妘那句話說的當真對極了。

  老男人,最會疼人了。

  原本嫁過來,麵對他時,還有些害怕,就像上一世那樣。

  就算在心裏反反複複告訴自己,他會待自己很好,不要懼怕他,不要躲著他,可是安北侯的氣場總是過於強大,尤其是那雙淩厲的鳳眸,淡淡一掃,她就忍不住退卻。

  可是他此刻的樣子,叫明嬈更多了些踏實的感覺。

  他也沒什麽可怕的,他是她的夫君,自己不該心生怯意。

  明嬈的目光逐漸堅定,唇角慢慢漾起笑容。

  以指為梳,虞硯小心翼翼地將她所有的發飾都去除,這才鬆了口氣,垂眸望她。

  少女不知已看了他多久,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裏頭閃動的情愫,是虞硯看不懂的。心跳有點快,許多年都未有過這般慌張。

  他嗓子裏好像卡著什麽東西,上不去,下不來,噎得聲音發啞。

  他疑惑道:“你很開心嗎?”

  明嬈理所當然地點頭,莞爾一笑,“開心呀,大婚是喜事,怎麽會不開心呢?”

  她眼睛裏盛著閃亮的星光,亮得人不舍得挪開眼。

  展顏一笑,勝過萬物光輝。

  她笑得真誠,目光純澈,答得更是自然,叫人忍不住信服。

  可是與他成婚,當真毫無怨言嗎。

  “為何?”他舔了舔唇,有些緊張,“本侯,我……”

  “因為你很好啊。”

  因為你很好啊。

  很好啊。

  好……嗎?

  虞硯心弦微動。

  他本能地覺得不能再這樣與她對話下去,於是他克製著,不再看她,不再說話。

  可是有人偏偏不遂他願。

  “侯爺,”她說,“還有衣裳呢。”

  虞硯心口發悶,手足無措,掌心開始冒汗。

  他別過頭,“衣裳不會自己脫嗎?”

  “能……隻是我的手臂很痛,抬不起來。”明嬈有些無辜地抬眸,訴說緣由,“昨夜枕著睡久了,有點疼,您就幫我解開外袍就好。”

  她想的很簡單,隻是外袍,對於虞硯來說是舉手之勞。

  至於她為何對虞硯如此放心,那全是因為上一世,他新婚之夜也沒對她做什麽,他是個很有風度、很會照顧人的男人。

  而且……就算他想做什麽,那也是情理之中,他們已經是夫妻,他若想圓房,自己也願意,隻是希望他別嫌棄自己什麽都不會才好。

  尋常人家出嫁前,母親都會給孩子送來啟蒙的書冊,明嬈沒有經曆過,她不太懂,隻約莫知道,大概很疼。

  想到自己嬌貴的身子,又想到自己對疼痛格外敏感,明嬈的臉蛋又泛起熱意。

  不然還是慢慢來好了。

  明嬈在男人長久的沉默下已經心生怯意,她紅著臉,別過頭,剛想說算了。

  虞硯突然在她麵前蹲下了身子。

  明嬈怔怔地看著他。

  虞硯微仰著頭,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瞧,見她沒有任何勉強和抵觸,才慢慢地抬起手。

  他先試探著,抬手拽住了她的衣帶,挑起來,執在手中,指腹慢慢撚過綢緞帶子。

  女孩神情未變,仍微微低頭,望著他發呆。

  她從沒有這個姿勢看過他。

  安北侯,馳騁沙場的戰神,一向都隻有別人仰望他的份,可他此時此刻彎下了腰,就在她的麵前。

  明嬈羞窘地閉了一下眼睛。

  在她閉上眼睛那一瞬,額頭上突然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觸了上來。

  虞硯抬起上身,輕輕吻在她的額頭。

  明嬈嚇得忙睜開眼睛,她錯愕地看著男人棱角優越的下頜,刹那間,身子僵住,不敢動彈。

  鼻間皆是他身上清冷的淡香,還混著淡淡的一點安神香味。

  上回見麵時,他身上還不是這個味道,而此刻的味道,倒是與前世很像了,這股安神香,也像極了她慣用的。

  源源不斷的暖意直往心口湧,心潮澎湃,被他親吻的地方,皮膚稍稍發麻,除了一股衝上頭頂的強烈的麻意,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心中也燃起一絲衝動。

  明嬈突然後退了些,抬了眼,撞進他愈發深邃的眸中。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融。

  對視片刻,明嬈突然微微仰頭,抬起下巴,仿佛是仿佛是受了蠱惑一般,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虞硯握著一角衣帶的手指頃刻間收緊,呼吸在這一刻失了節奏。

  毫無猶豫地,修長勻稱的手指穿進帶子裏,勾勾挑挑,綢帶落地。

  厚重的婚衣沒了束縛,慢慢敞開。

  她裏麵穿著的是大紅色的內杉,玲瓏身材,盡顯嫵媚。

  虞硯眸色幽邃,深深望了她一眼。

  驀地將人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喜榻。

  ……

  紅燭燃盡,驟雨方歇。

  那件明嬈嫌棄沉重的嫁衣已沾濕,皺皺巴巴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蓋在上麵的,是男子的紅色婚服。

  回蕩了半宿的小獸般的嗚咽聲終於停了,虞硯懶散地靠在床頭,臂彎蜷縮著個小女人。

  雪肌膩理,瑩白如玉。

  青絲如墨般鋪在他的胸口,大紅錦被蓋至她的香肩,半掩嫵色,帶著欲迎還拒的誘引。

  女子眼尾殷紅,臉上布滿未幹的淚痕,她鼻尖紅紅的,唇上還泛著水光。

  虞硯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女孩粉嫩的臉頰,癢癢的。

  被人擾了清夢,明嬈嚶嚀一聲,睜開了眼睛。被水洗滌過的眸子含煙籠霧,她見到他笑意疏懶,大腦嗡得一聲。

  被反複吸吮過的唇還在麻著,她吸了吸鼻子,突然來了些脾氣。

  早知會疼,可沒想到竟這般痛苦。

  她不好意思控訴什麽,羞於回憶起方才發生的種種,撐著身子想要翻身,卻在要動作的時候,被人察覺到意圖。

  溫熱的手掌扣住她的肩膀,不叫她亂動。

  “躲什麽?”

  低沉沙啞的聲音又拖著懶洋洋的長音,微調散漫,放鬆愜意。

  他舒展的眉間,含笑的鳳眸,上揚的唇角,無一不再訴說著他的愉悅。

  明嬈頓時氣得想要咬他一口。

  齒尖磨了磨,視線突然頓住。

  目光聚在他身上——

  他的胸口,肩膀,甚至是下巴……

  都有她的小牙印!

  真要命!

  明嬈緊緊閉上眼睛,不好意思地往下縮了縮,臉埋進被子,像是隻要把自己藏起來,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頭頂傳來男人短促的輕笑聲。

  “虞硯!”

  明嬈惱羞成怒,於被下發出一聲無能的怒吼。

  說是怒吼,那是明嬈自己覺得。聽在虞硯的耳中,實在也算不上凶。

  嬌嬌的一聲,倒是又勾得人還未熄滅的邪火又死活複燃,再度卷土重來。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這般動聽。

  虞硯向來不會委屈自己,在想要的某些事上,他從來不會與人客氣。

  於是在她徒勞的抵抗中,他又慢慢地品嚐起今夜的加餐。

  再度歸於寧靜,已是天光泛白。

  明嬈累得睡熟了。

  虞硯安靜起身下地,線條分明的腹肌暴露在了穿透進來的淺薄的日光之下。

  他將地上的兩身喜服撿起,隨意披上自己的那件,將女子的紅嫁衣疊好,放在暖榻上。

  原本鋪著的被褥已經濕了一大片,再也不能用。

  虞硯喚人送來熱水,試好水溫,將明嬈抱著放進了浴桶中。

  溫暖的熱水沒過肌膚,舒適感順著肌膚的紋理下滲,直入骨子裏。

  明嬈喟歎了一聲,滿足地彎起唇角。

  她當真是累壞了,這麽折騰都沒醒。

  虞硯雙手撐在桶的邊緣,微微俯身,唇畔上揚。

  目光難以從她身上深深淺淺的痕跡上挪開。

  欣賞自己的傑作良久,虞硯笑得滿足。

  他前傾身子,黑色的發由肩後滑落,發尾落入水中。

  水中的女子動了動,水波蕩漾,漂浮的一束墨發隨著波紋,緩緩靠近水中的嬌軀。

  發絲若有似無地掃過了她的胳膊,虞硯的目光微沉。

  遲疑片刻,撚起那一溜濕發,夾在指尖,看了半晌。

  將頭發湊近鼻子,輕輕一嗅。

  不知是不是幻象,他竟能從這水中聞出她的味道。

  淡淡的香甜,直往人心底鑽。

  自己被她碰過的地方,從來都不會叫他覺得惡心。男女之事上,他一向想一想便覺得反胃,可對著她,不會。

  這麽多年,他的潔癖隻對她無效,隻對著她。

  虞硯很喜歡這種唯一。

  遇到她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竟也是個能耽溺於男女之事中的人。

  虞硯偏過頭抿去笑意,又趴在桶邊眷戀地看了她一會,直到天色越來越亮,才不舍地離去。

  下屬已經將幹淨的無人碰過的新被褥放在外間,虞硯撈起走向內室,親手將髒了的被褥換下,鋪好幹淨的。

  收拾好床鋪,他趕在水變涼之前,從淨室將昏睡的女子抱了出來,輕輕放回榻上。

  自己又折回去匆匆沐浴一番,不多時,折返回來,將人摟進懷中。

  再休息不過一個時辰,他便又要離開了。

  一想到要離開京城不知多久,心中的悅然便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強烈的煩躁鬱結。

  剛剛才擁有的人,很快又要放手。

  他開始擔憂,若是在他不在的時候,她被人覬覦怎麽辦。她若是又對著別人笑,又該如何。

  虞硯一想到這種可能,心裏便會生出殺意。她對誰笑,他就想將那人的眼珠挖出來。

  挖出來,別人就瞧不見她的美了。

  被印上他的記號,已然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他的潔癖,已經同樣作用在明嬈的身上。

  不允許別人看她,不允許別人惦記著她。

  焦躁感緊緊束縛著他,攬著女孩的手無意間收緊。

  明嬈再次被吵醒,她抱怨似的輕哼了聲。

  虞硯猛地回神,眼眸低垂,看著女孩雙睫微顫,慢慢睜開朦朧睡眼。

  四目相對,他不知自己的眼神有多麽繾綣溫柔。

  “侯爺……”

  虞硯嗯了聲,“不睡了?”

  “睡。”還很困,隻是被人抱著,她不習慣,所以睡不太好。

  明嬈困得說不出話,作勢往後躲了躲,她想一個人睡會,不曾想觸及到男人最脆弱敏感的那根神經。

  虞硯的目光慢慢冷了下去,攬著她的手臂愈發使力,像是要把人揉進身體裏。

  “痛……”

  一聲痛呼,並未叫虞硯憐香惜玉,他語氣有些僵硬,“為何躲我。”

  “你太吵了,我睡不著。”明嬈困得迷糊,嗔了他一眼,伸出痕跡斑斑的手臂,捂住了他的嘴,“你閉氣。”

  總是一呼一吸,氣噴在她臉上很癢,根本睡不好。

  她實在太累太疼太困倦,若是昨夜之前,她當真不敢這麽膽大包天地這樣做,可是她現在精神不清醒,心中又含了對這個粗魯的男人的一腔憤懣,還肯理他,那都是她大度寬容。

  虞硯愣了下,在她掌心輕輕笑開。

  “是我不好,累著你了。”

  明嬈懶得理他,不顧阻撓與製止,掙紮著想要翻身,卻因撕扯到了什麽,疼得她瞬間清醒,倒抽一口涼氣。

  天色還早,虞硯大發慈悲,給她獨處的時間好好休息。

  他鬆開人,翻身下榻,再回來時,已換好了幹淨的鎧甲戰袍。

  明嬈渾身難受,自他走後便再也沒睡著,見他回來,正欲起身,腳踝突然被人攥住。

  溫暖的手掌牢牢包裹了她纖細的踝骨,下一刻,圈上了一抹冰涼。

  哢嚓一聲,有什麽東西上了鎖。

  明嬈慌亂睜眼,肘撐起上身望去。

  男人正跪在榻前,親手為她係上了金鎖鈴鐺。

  “這是?”

  “這是本侯親手做的。”

  金色的細鎖鏈纏繞在白皙的膚上,小小的鈴鐺墜於尾端,鎖扣牢固,唯有鑰匙才能打開。

  “金鎖鈴鐺……”明嬈輕聲呢喃。

  她隱約覺得,虞硯的情緒不太對,但她又說不上來是哪裏奇怪。

  這個腳環她很喜歡,好看,西北那邊有許多異族部落的姑娘也會帶腳環,走起路來很是好看。

  隻是這鎖鏈……明嬈心頭始終縈繞著一絲異樣。

  她悄悄抬眸,虞硯仍跪在原處,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腳腕瞧。

  怪異感更濃了。

  寂靜好半晌,忽聽他問:

  “你喜歡嗎?”

  明嬈體力不支,躺了回去,她望著床幔,低聲反問:“你親手做的嗎?”

  “嗯。”

  “那我喜歡。”明嬈道,“是你做的,我就喜歡。”

  用了心做的禮物,怎會不喜歡呢。

  明嬈隻是對這一份心意表達肯定,她不懂這份禮物真正的意圖,更沒想過,接受它,代表著什麽。

  虞硯沉默了好一會,才低低地說了句好。

  他將自己親手打造的金鎖鈴鐺係於她的腳踝,鎖住。鑰匙隻在他這裏,旁人都無法打開。

  他將她鎖住,永永遠遠地鎖起來。

  美人傾城,不在骨肉,而在靈魂。

  她天生就該屬於他,被他占有,被他珍藏。

  她由裏及外,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他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