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10      字數:3891
  這麽多年, 沈烺受傷昏厥過很多次,意識就像形成的肌肉記憶一樣,即便在最疲憊或暈眩的時刻, 也會保持一點點殘存的理智。

  且他向來嚴苛板正,那兩聲“好”是極度認真的、深思熟慮過後的回應。

  當然, 也有趁自己發燒昏迷之際難得的一絲任性,可能是他這十年以來唯一一次有過不計後果的念頭。

  想給她一個交代, 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後來的很多年,沈烺都記得那一晚。

  他們之間原本隔著一道天塹,她已經向他走了九十九步。

  剩下的最後那一步,也該由他主動了。

  次日一早, 沈烺睜開眼睛, 牧殷正在案台前配藥,沈烺掃視四周,卻發現屋內並無旁人,忍不住開口:“顧……顧姑娘呢?”

  他眸光中的黯淡之色,牧殷看在眼裏,慢條斯理地笑了笑:“出去了, 方才你在夢中喚了兩聲‘阿沅’,恰好被顧姑娘聽到——”

  沈烺幾乎是立刻從床上跳下來, “她……她在哪?”

  牧殷做了個手勢:“廊下煎藥呢。”

  沈烺隨意披了件外衣就出去了。

  他的身體恢複得很快,一夜之後高燒盡退,旁人至少還要在床上養上十天半月, 沈烺幾乎已經可以行動自如。

  牧殷其實是知道的,並不是痊愈了, 也並不是不疼, 隻是他習慣了, 習慣不給自己喘息的時間,也習慣了時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至於這會,恐怕是急著解釋去了吧。

  這世上能讓沈將軍心急的人沒有幾個,就算兵臨城下千鈞一發之際,往往也很難從他臉上捕捉到更多急切的表情。

  牧殷眯起眼,嗅到了空氣中一點不一樣的味道。

  沈烺匆匆開門走到廊下,遠遠看到一襲水紅色的背影蹲在回廊盡頭,爐中升騰的水汽氤氳出濃鬱的藥香味,纖瘦白皙的手正握著竹扇輕輕搖晃。

  聽到身後的動靜,顧嫣立刻回了頭,看到沈烺衣衫不整地站在她身後,不禁蹙眉,詫異出聲:“你傷還沒好,怎麽就下地了?”

  沈烺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不及多想便道:“阿沅……是沈某的妹妹。”

  顧嫣怔了怔,隨即緩聲道:“我知道啊,方才牧大夫同我解釋了,你放心,我已傳信給我爹娘,顧家和盧家都有些人脈,爹娘一定會幫你留意的。”

  沈烺想說的話堵在喉嚨口,最後隻從齒縫中溢出兩個字,“多謝。”

  顧嫣好奇地看著他,忽然福至心靈,粲然一笑:“沈將軍心急火燎跑出來同我解釋,是怕我誤會什麽?”

  沈烺垂眸抿了抿唇,他的眼睫很長,將眼底的波瀾起伏遮蓋住大半,沉吟半晌,還是緩慢地說道,“顧姑娘,跟我在一起會很難。”

  他們在一起,並不隻是兩個人的事情,而是開了貴族與寒門聯姻的先河,包括她,包括整個顧家,往後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顧嫣卻抿著唇,捏了捏手中的竹扇,抬起清亮的眼眸望著他,“那你日後……會保護好我和我的家人嗎?”

  沈烺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好像還有昨夜她指尖的餘溫。

  回想起昨夜種種,這樣的暗殺也許會發生一次又一次。

  世家大族容不下他,難保哪日就能賠上性命,連他自己都不能保證前路通暢。

  他沈烺又何德何能,讓她承受這些。

  還未等到他答複,身前倏忽一軟,顧嫣緩緩走上他近前,小心翼翼地環住了他的腰。

  沈烺瞳孔猛地一震,連帶著背脊都僵直起來。

  從未有人這般……抱著他,這種感覺太遙遠了,仿佛隔世經年,有種不切實際的溫暖和柔軟。

  小姑娘的臉貼著他,溫熱的氣息拂落在他胸口,他甚至感受到皮下血潮湧動,酥酥麻麻的暗流湧遍全身,四肢百骸都被攪動得天翻地覆。

  他渾身繃緊的肌肉都在戰栗,手掌攥緊又鬆開,簡直無處安放。

  顧嫣也從來沒有主動大膽地擁著一個男人,雪白的麵頰微微泛了紅。

  “沈將軍,我在問你話呀。”

  胸口傳來姑娘輕飄飄的嗓音,沈烺的喉嚨哽住,隔了好一會,才沙啞地開了口,“會。”

  會保護好你。

  即便前路再難,他也會為她擋去所有的風刀霜劍。

  昨夜她緊緊握著他的手,說的那些話,還有此刻從未有過的溫暖懷抱,也許對旁人來說隻是輕描淡寫,於他而言卻是第二次生命。

  顧嫣唇角揚起一個粲然的弧度,“沈烺,你怎麽都不抱著我呀?”她換了個委屈的聲調,低喃道,“你不想抱抱我嗎。”

  他可以嗎?哪怕他曾經活在泥濘中,也可以抱著她嗎?

  “顧姑娘。”

  沈烺心裏五味雜陳,手掌掙紮著抬起來,仿佛千斤重。

  直到覆上她纖薄溫熱的後背,掌心一點點貼合,慢慢地收緊,於是所有茫然虛無的溫柔自此都有了形狀。

  顧嫣聽到他難以抑製顫抖的呼吸,彎了彎唇,“我爹娘都喚我阿嫣,往後你也這樣喚我。”

  似乎是命令,卻能品嚐出甜蜜的味道,沈烺笑說好,緩緩咬著這個名字,“阿嫣。”

  他能察覺到身前的姑娘輕輕地笑了一下,阿嫣這個名字,喚起來都是牽唇笑著的。此刻他隻恨不得多長幾雙眼睛,不願錯過她所有明豔的笑容。

  他從來都是冷靜自持的人,也從不輕下承諾,他知道自己這樣的身份和境地很難敞開胸懷去接納一個人了,所以這麽多年固步自封,他遊離於世間,卻又與所有的繁華熱鬧脫鉤,從未有一日活得像個真正的人。

  這麽多年苦海自渡,今日終有一個人來渡他。

  清澈且幹淨,溫柔且堅定。

  沈烺還是日複一日的三點一線,隻不過枯燥的生活多了很多不一樣的色彩,與他過去的十數年截然不同。

  下人們看到,沈將軍每個月從京郊大營回來,都會有個愛穿紅衣的姑娘隔著老遠跑過來,撲到他懷裏去。

  他們看到,一向冷冰冰的的沈將軍會忍受一個小姑娘在耳邊嘮不盡的叮囑,讓他路上當心,讓他好好吃飯,還會凶巴巴地嫌棄他穿得老氣橫秋。

  沈將軍有時候不說話,隻是笑。應得遲了,她會急得跺腳,走之前忘記抱她,她會氣衝衝地喊他“沈烺”。

  她在外人麵前活得很漂亮,明若芙蕖,知書達理,通透豁達,卻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性子,胡鬧,黏糊,還喜歡逞能,不過這一切,沈烺都照單全收。

  他愛她,更珍視她,勝過珍視自己的生命。

  可是老天爺偏偏要同他開這樣一個玩笑。

  他不在京中的日子,身邊一半的護衛都安排給了顧家。

  顧嫣去天寧寺的那一日,即便是一如往常的平靜,所有的護衛也都在暗處整裝待發,不容一絲錯漏。

  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暗衛中出了細作,假稱佛門重地該遠離刀光劍影,因而那一晚所有人都在山下等候,而廂房大火燃起的時候,偏偏寺中所有的和尚都睡得太死,沒有覺察到一絲一毫的異常,一環套一環,簡直天衣無縫。

  他收到消息回京的當日,這些年來身上鍛造出的每一寸堅實壁壘都在全線崩塌。

  再也沒有一個目光澄明、鮮活昳麗的小姑娘提著裙擺奔向他的懷抱,等來的,是早已抬進大理寺的那一具冰冷的屍體,麵目全非,還有他送她的一根簪子。

  簡直滅頂之災。

  大理寺外的那三日,渾身都是麻木的。

  他本以為已經將她護得很好了,其實他內心深處有過最卑劣的想法——既然外麵危險重重,不如將她永遠圈在自己的身邊,關著也好,鎖著也罷,那些與他相看兩厭的世家貴族,最好往後都不要相見,她隻要和他在一起就夠了。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不過一瞬即逝,她終究是與他不同的,他的世界除了黑暗,隻有這一抹光亮,而她是九重天的月,是浩瀚星河、人間燈火,不該囿於自己這方寸之地。

  甚至有時候,他不敢同她解釋為什麽她身後總是跟著暗衛,幸好她能理解他。

  可那麽好的姑娘,他這麽多年來唯一一次想要好好疼惜的姑娘,讓他飛蛾撲火、孤注一擲地將僅存的愛意通通交付出去的姑娘,就這麽沒了。

  看不見的傷,比萬箭穿心還要疼痛。

  這世上想要摧毀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老天爺大概是知道他命硬,所以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辦法,讓他深淵到天堂,再從天堂狠狠拋下,將他推入另一個深淵,永不超生。

  他在大理寺外不吃不喝苦熬三日沒有死,那一百杖軍棍砸在身上沒有死,數月不顧傷痛晝出夜伏地抵抗敵軍,從刀山火海滾過一遍都沒有死,夜夜舊傷複發還是沒能要他的命。

  他是個早被人世間摒棄的人,怎麽就死不了呢,他是第一次恨自己命硬。

  這半年過得太緩慢,人總是這樣,愉快的時光轉瞬即逝,苦苦煎熬時卻好像時間被扼住了脖頸,每過去片刻都是如芒刺背。

  有一天副將盯著他鬢邊看,詫異地說:“沈將軍,你怎麽長白頭發了?”

  他倒是難得朝銅鏡中看了一眼,的確白了一片。

  顧嫣死後,他已經做不到遇見她之前形同傀儡、冷淡疏離的樣子,如果說阿沅的失蹤以及奴隸場的那些日子奪去了他所有為人的生機,那麽顧嫣的離開應該是將他置身極寒之地,冰刃毫不留情地將他剔骨削肉,所有曾為她奔放和滾燙的血液都在一點點地冷卻冰封。

  人在這樣境況下,還能活多久呢?

  有人說,人之將死的時候,自己是有這種意識的,大概是在對江州城中散播謠言的死士處以極刑之後,他隱隱約約地感受到,自己應該是活不了多久了。

  等到下了地府,倒是要好好問問,她怎會如此狠心,竟連夢裏都不肯來見他。

  那時候他的渾噩之中還摻雜了一些異常的高興——

  死了也好,不過他得撐到回京,親口去求她爹娘,讓他葬在她身邊。

  地府那麽黑,那麽冷,總不能讓她一個人。

  後來禦史中丞的一封信算是救了他的命,讓他撐著一口氣火速退敵回京。

  丟了十年的妹妹找回來了。

  認回阿沅的那一日,沈烺腦海中想過很多事情,這幾個月以來他在江州,連她的墳塋都不敢去拜,不過,他得帶著阿沅去見見她。

  讓她看看,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找到了。

  他還得辛苦她再等一等,等阿沅安頓好一切,他會找一個合適的時機來陪她,答應過要保護她,然諾重,不敢忘,這輩子沒有做到的事情,那就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

  難以置信,老天爺竟然對他仁慈了一回。

  神武門下,昭王在一片火光中狂笑不止,他竟然能從那人口中聽到那個久違的名字。“夜夜承歡”顯然不是什麽好詞,現場不少人都蹙緊了眉,有人挪過視線悄悄看著他。

  可是誰能體會,他在知道她還活著的那一刻是何等的心潮澎湃!

  握弓的手是顫抖的,射-出的箭險些不穩,渾身血脈泵張,他整個人都顫抖不止!

  快馬加鞭趕往昭王府的那一刻,耳邊的風呼嘯而過,他殘敗的身軀積蓄了無窮的力量,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在地下的囚室中找到了她。

  依舊是那個眉眼澄澈、煦色韶光般的小姑娘,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模樣。

  沈烺忽然覺得,這些年的受過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

  上天在他這裏奪走最重要的人,如果一定要付出極端沉痛的代價才能找回——

  好,這輩子就算是鮮血淋漓,肝腸寸斷,他也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