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10      字數:2889
  昭王一直盯著顧府, 對顧嫣的行蹤了如指掌,底下人幾次三番稟報說她與將軍府有所往來,昭王原本還不信。

  今日若不是他親自出馬一探究竟, 昭王到現在都不會相信,顧嫣竟然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寒門出身的卑賤粗人。

  書房晦暗的燭火下, 昭王卸下一身黑色行裝,清雋的麵容冷到極致, 琥珀色的眼眸似淬了百丈寒冰。

  隻要再等幾個月就好,最多一年,待他登上皇位,他可以給她貴妃之位和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她現在喜歡他也好, 暫時沒那麽喜歡也罷, 昭王都可以不在意,他會慢慢讓她接受自己,讓她明白地位需要聯姻來支撐,但是真正的寵愛, 他隻會給她一個人。

  偏偏她就這麽急不可耐了嗎!

  一個寒門出身的將軍,隻要他身居高位一日, 就必然成為大晉貴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自己都朝不保夕, 如何能給她幸福?

  昭王深深地閉上眼睛, 握緊的拳頭發出咯吱的脆響。

  ……

  顧嫣在聽到打鬥聲時起身要走, 實則心裏還抱著最後一絲幻想, 她想賭一把沈烺是否會擔心她的安危、讓她留下,而此刻要走, 是心灰意冷之後的異常堅定。

  對黑衣人自報家門, 相當於把自己的清白名譽親手毀掉。

  可如若隻因為這個逼得沈烺不得不接受她, 她會瞧不起自己。

  她要怪沈烺嗎?自然怪不得的。

  阿娘說得對,她就是一腔孤勇,愛了就是愛了,走也應該走得灑脫,她不需要誰來為她的名譽負責,也瞧不上那些威脅逼迫的把戲,她顧嫣就是輸得徹徹底底也不能被人看輕。

  可是心裏的難受也是真的,來之前想的是為自己再爭取一次,可是沈烺不惜揭開自己沉痛的傷疤也要拒絕她,她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些啊!

  顧嫣無力地扯了下嘴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得平緩,“沈將軍不必覺得連累我什麽,顧嫣拿得起放得下,今日是我執迷不悟私自前來,本就與沈將軍不相幹,所有的後果都該我自己承擔。”

  沈烺的頭腦原本已經有些混沌了,方才的黑衣人闖入之後,又讓他從昏睡的邊緣拉回了清明,他能夠清晰地意識到,掌心裏握著她的手,那種細膩柔軟的觸覺幾乎讓他滯住呼吸。

  “顧姑娘。”他開口的動作都伴隨著箭傷撕扯的疼痛,可是比起心口沉沉的鈍痛,似乎還欠點火候,“你知道奴隸場是什麽樣子嗎?”

  沈烺苦笑了一下,“那裏的每一個人,或者都不能叫人,那裏有你永遠無法想象的血腥和黑暗,鷂鷹以人的眼睛為食,獵豹會撕扯掉你身上的皮肉,夜半三更才敢戰戰兢兢地閉上眼,還要警醒白日給你一口水喝的同伴在背後突然□□一刀。茹毛飲血,同類而食,就是給那些權貴欣賞的生殺遊戲罷了,流的血越多,他們越高興,他們高興了,就能讓你從淤泥中拉出來,賞你做他們的一條狗,他們朝你扔過來一根沒啃完的肉骨頭,你得爬過去謝恩,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去。”

  他說完這些,一顆心已經沉澀到極致,“姑娘說得不錯,世上好男兒千千萬,非沈烺不願,隻是姑娘是天上月,是驚鴻一瞥,當配旭日烈陽,可沈烺……髒啊。”

  他甚至不敢抬頭麵對她,這些話,唯恐汙了她的耳朵。

  就連府內的丫鬟,看到他身上這些傷都會嚇得臉色慘白,手裏的銅盆都端不穩,沈烺不是傻子,能看出她們恐懼的眼神中掩藏不住的避惡。

  身前的人久久沒聲,這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逾矩地牽住她的手了,隻有沈烺知道,指尖一點點的觸碰裏,藏著對她無窮無盡的眷戀。

  舍不得放,可是沒有辦法,她不會屬於他了。

  顧嫣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平靜的麵容下,心裏早已經是波濤洶湧。

  以她久在深閨的見識,單單一個“奴”字並不會讓她聯想到那麽多的畫麵,而當他一字一句娓娓道來的時候,才知道刀子刻下去的每一寸皮膚下,都是他難以言表的屈辱和傷痛。

  她幾乎是借著他手掌的力道才能緩緩轉過身來,連呼吸都覺得痛,“我能不能……看看這道傷疤?”

  沈烺詫異地抬頭,然後艱難地順著她蔥白指尖,看到右臂上半個掌心大的烙印。

  顧嫣沒有等他回答,冰涼的指尖攀上他的右臂,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上猙獰的烙印,這處的皮膚都比旁處滾燙,是他浴火重生後新生的皮肉,即便過去了那麽多年,依舊不太平整,可她能感受到這處肌理在隨著心髒一起跳動。

  她抿著唇,好像有什麽迷了眼睛,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落,“所以,沈將軍不願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這個?”

  沈烺沒有回答,還要怎麽回答。

  答不是,會違背自己的心意,也傷害了她,若答是,那就承認了對她的感情,既然從未妄想擁有她,又何必讓這個回答成為彼此的負累?

  可顧嫣已經明白了,沉默就是回答。

  她紅著眼眶,微微揚起嘴角,“其實我在閨中就聽過你的名聲,說你日行千裏晝夜不息,說大晉車騎將軍霸道勇猛,所到之處敵軍聞風喪膽、血流漂杵……那日在街頭你出手相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見到你……”

  沈烺隻覺得呼吸滯澀難行,“顧姑娘眼中難道沒有世家與寒門之分?”

  “為何要分?”顧嫣搖頭,“將軍護的是大晉疆土,庇佑的是千千萬萬的子民,隻要是為我大晉衝鋒陷陣的軍人,便是我顧嫣敬佩的勇士。我始終不明白,世人為何寧可祈求神明庇佑平安,卻讓真正保家衛國之人在他們的流言蜚語和明槍暗箭之中受盡磋磨?”

  沈烺沉默地搖搖頭,其實他沒她說的那麽高貴。

  從一開始,他就隻是為了找阿沅,這個信念支撐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每一次瀕死之際,都仿佛能聽到爹娘都在天上怨著他,聽到阿沅在耳邊止不住地哭,等著他來找她。

  他不敢死,怕沒臉見爹娘,也怕阿沅還在一處受苦受難,他若是死了,阿沅就再也等不到哥哥了。

  後來上了戰場,殺的再也不是那些和他一樣處境的奴隸,也不是盲目聽從曾經貴主吩咐去殺的無辜之人,而是真正侵-犯疆土的仇敵,振奮的晉軍士氣,和這種將敵軍狠狠打退的過程也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然後現實狠狠地打他的臉,即便這些年身居高位也依舊找不回幼妹,而卸下那一身戎裝依舊是不容於朝堂的草芥之軀,就如同烙鐵可以將他皮肉盡毀,卻依舊改變不了骨血中卑賤的事實。

  顧嫣深深地籲了口氣,定定地看向他,“沈烺,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夜風打在廊下的紗燈上,燈火劈啪一聲響,刺鼻的血腥味透著門縫散進來,沈烺的心微微地顫了一下,他緩慢地抬起頭,漆黑的雙眸對上她眼中清亮的一泓泉。

  顧嫣咬著音,一字一句道:“你很好,你不髒,我從沒覺得你髒,也不害怕你。旁人一出生就有的東西,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你比他們都高貴。”

  沈烺目光驚愕又動情,他握緊雙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裏,心髒在劇烈地痙攣。

  原來她竟是這麽想他的……她當真會這樣想?

  他身上很燙也很痛,已經很難去思考了。

  烈火從五髒六腑點燃,再一寸寸地蔓延到身體裏的每一處,好像人在發燒的時候很容易落淚,眼眶像是蒙了一層熱氣騰騰的岩漿,幹澀又濃稠。

  顧嫣發覺了他身體的異常,原來不止那道傷疤很燙,他渾身都燒得厲害,是了,大夫說他今夜一定會發燒……她下意識看向他後背,好在血止住了,傷口並沒有崩裂開來。

  話都說開了,他還要趕她嗎?

  顧嫣緩緩蹲下來,巾帕在冷水中擰過,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著泛起淡淡潮紅的麵頰,“沈烺……我都這麽喊過你了,往後也這樣喊你好嗎?”

  沈烺已是累極,撐著殘存的意識啞聲道:“好。”

  顧嫣握著他的手,“我今夜不走了好嗎?我就在這裏照顧你。”

  沈烺這一次沉默了很久,滿身的疼痛蠶食著他的皮肉,意識被一點點地焚燒殆盡,人就像無垠深海上的一麵帆,孤零零地飄蕩。

  碧落黃泉,隻有一雙細膩冰涼的手緊緊握著他。

  顧嫣等了很久啊,等到他似乎已經昏睡過去了,終於看到他幹裂的嘴唇緩緩動了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