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10      字數:3257
  案頭的燭火跳動著, 顧嫣才看清他額頭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沈烺閉著眼睛,疼痛一分不減,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吞噬。

  顧嫣拿著帕子顫巍巍地抬手, 想要給他擦汗,手腕卻被一道輕微的分量按住, 他想將她擋回去, 無奈也沒什麽力氣,顧嫣輕易就能擺脫他手掌的桎梏,冰涼的巾帕一點點擦拭他的額角。

  擦去一層,又很快浮出一層, 好像永遠擦不淨。

  沈烺早已經習慣了,這點傷壓不跨他,不過他知道自己今夜會發燒,他很快就會睡過去了,有些話得提前同她說, 否則出現在他麵前的,就會是兩個人的深淵。

  他忽然想起什麽,沙啞著嗓音,低低地苦笑了一下,“顧姑娘看到我右臂的烙傷了嗎?這塊傷疤,其實是我自己用烙鐵燙的。”

  顧嫣有些反應不過來,目光下移,視線落在他右臂的燙傷疤, “為什麽?”

  她嗓音顫抖著,沈烺能聽出她的泣音, 那道落在他右臂的視線像燃起的火星, 焚燒在翻長出的虯結坑窪的新肉上, 灼得生疼。

  沈烺沉沉地閉緊雙目,他聽到自己說:“因為這道疤下麵,用刺刀刻了一個‘奴’字。”

  再如何掩飾,這都是他刻在骨子裏一輩子的恥辱。

  這個王朝,世家為上流,平民如草芥,至於奴隸……說得難聽點,就是靠血腥和殺戮給權貴取樂和帶來刺激的玩物罷了,他們管這叫表演、叫殺人遊戲,奴隸的地位甚至不如他們豢養的一隻鳥雀。

  即便他在那裏翻身,擺脫奴隸的身份,成為體麵一點的殺手,這個“奴”字也將伴隨他一輩子,即便用尖刀剜去這塊皮肉,用烙鐵將這處皮膚毀得徹徹底底,也無法改變他奴隸出身的事實。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告訴她這些,滿身的傷也可以騙她說這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刀槍無眼,什麽都可能發生。

  可心裏就是憋著一口氣,已經知道不可能,那就幹脆徹底一些,將這些傷口親手鮮血淋漓地揭給她看一遍。

  顧嫣攥著巾帕的手指微微蜷縮,眼眸無比的艱澀,可她不哭了,一滴眼淚都沒有再往下掉,她靜靜地看著那道疤。

  耳邊響起府衛的呼喝聲,緊接著淩亂的刀槍劍戟聲“哐當哢嚓”地傳至耳邊。

  沈烺頓時眉心一凜,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果然,他們知道他受傷,今夜一定會來查看一番,他沈烺一日不死,那些人勢不會罷休。

  顧嫣聽到外麵激烈的打鬥聲,忽然開口一笑,明眸透出一種冷清的美,“沈將軍告訴我這個做什麽,是想趕我走?”

  沈烺回過神來,沉吟半晌,寒聲道是,“姑娘明白就好,沈某一介卑臣,微賤之流,不值得姑娘青睞。”他往外看了一眼,目光幽沉,聲線冷厲,“今日是誰放姑娘進府的,沈某絕不會輕饒。”

  顧嫣緩緩起身,笑著道聲好,隨即撂下手裏的巾帕,“今日是我執意前來,沈將軍倒也不必禍及無辜之人,我走便是,往後也不會再來。”

  打鬥聲已至廊下,幾乎下一刻就能破門而出。

  顧嫣麵上不帶任何情緒,轉身就要離開,窗欞震響的那一刻,一抹鮮血噴湧而出,潑水似的迸濺在窗紙上,幾乎將整麵紗窗染紅。

  手腕忽然被人猛地攥緊,“你不要命了!”耳邊傳來男人嚴酷的嗓音。

  顧嫣沒有回頭,任由他握著手腕,“沈將軍不是要我走嗎?你我早就兩不相欠,我是走是留又與沈將軍有何幹係?”她冷冷笑著,“顧嫣幡然醒悟,沈將軍該如釋重負才是,外麵的人是來殺你的,我自有辦法脫身,不勞煩——”

  話音未落,倏忽聽到“啪嗒”一聲巨響,屋門被人猛然踹開。

  一個黑衣殺手提刀遠遠走進來,鋒利的刀刃寒光凜冽,刀尖還在滴血。

  沈烺心下微微一凜,外麵的守衛他再清楚不過,除非有人馬掩護,否則有那些精銳防衛斷不可能給人入室的機會。

  忽覺掌心下的手腕微微顫動了一下,他手心裏那一截細白的手腕,冰涼的體溫沿薄薄的衣料透出來,一點點滲在他的掌心。

  沈烺沒有放手,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暗暗觸摸到床邊發射暗器的機關。

  他隻是受了傷,並不是死了,這世上能要他命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

  誰料顧嫣竟在此時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她掌心濕冷,輕微地顫抖著,好像在尋求什麽支撐.

  沈烺在的地方,自然不會讓她有危險,才要將人拽到身邊來,卻又聽到身前那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冷靜地開了口:“沈將軍這招請君入甕看來都是太高估他們了,您瞧瞧,這點人還不夠喂飽外麵府衛的刀尖,隻有這一個愣頭青孤軍深入,依我看,為他這一個人觸動機關未免太過浪費,倒不如一刀解決算了。”

  沈烺微微怔了一下,方才明白她是故意說給這黑衣人聽的,而那人聽完此話,腳步明顯地慢了下來。

  就當顧嫣打算鬆口氣的時候,那人竟好似又不為所動了,提刀一步步地逼近,抵在石磚上拖出的喑啞長音讓人霎時寒毛聳立。

  黑色的麵紗下,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燭火下閃動著銳利的光芒。

  顧嫣慢慢看清,忽然覺得這雙眼有幾分熟悉,似乎與記憶中某個認識的人重合起來。

  她暗暗攥緊了手掌,抬高下頜,冷冷地看著眼前人,輕聲一笑,“看來是真不怕死,沈將軍府衛千人,屋內又是機關重重,如果我是你,當下就會立刻撤出此處,回去同你主子說,將軍府今夜重重埋伏引人上鉤,且禦史中丞之女今日在此,你大概還不清楚,我父乃江東顧氏,我母親出自昔日北州冠族,別說是你,便是你主子都未必開罪得起!今日你刺殺不成,留在此處隻有死路一條,倘若將我的話帶回去,興許你主子還能酌情留你一命。”

  黑衣人這回果真不敢妄動了,攥緊手中的刀柄,似乎在仔細掂量顧嫣的話,而此刻外麵的殺聲漸止,緊跟著衝進來兩個黑衣人。

  兩人匆匆進門,連腳印上都是血,對那黑衣人急促道:“主子,外麵擋不住了!”

  那黑衣人緊緊凝視一眼顧嫣,琥珀色的眼底一瞬間翻湧起複雜的情緒,又冷冷看一眼她身後的沈烺,最終抬手做了個撤兵的手勢,底下人立即領命。

  而幾乎是同時,沈烺坐起身,猛然將顧嫣攬至身前,然後扭動床邊的機關,緊接著數百支鋒利的飛鏢“嗖”地一聲破空而出。

  三人一麵後退,一麵揮動手中的刀劍去擋,後來的兩名黑衣人護在起先進門的那名黑衣人之前,“哐哐當當”打下一堆飛鏢落在靴前,可暗器勢頭極猛,又從四麵發射,兩人都受了傷,卻還抵死護著身後那人。

  那黑衣人退至門外,隨後縱身一躍,飛快地逃離在夜幕當中。而後來的兩名黑衣人胸口被暗器傷到要害,終是抵擋不及,先後死在了暗器之下,傷口的鮮血噴濺了許久,他們的身後,整個廊階都是黑衣人的屍體。

  府兵的領頭立即進門,拱手跪拜:“將軍!外頭竟有三方來的殺手,屬下辦事不力,竟讓他們進門驚擾了將軍,還請將軍責罰!”

  沈烺手掌僵硬地放在小姑娘微顫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冷聲對外吩咐道:“我不礙事,逃出府的那名黑衣人務必給我抓到,死活不論,聽到沒有?”

  那頭領趕忙應個是就下去了。

  顧嫣驚魂未定,雙手緊緊握著男人滾燙的手臂,身子還在不停地顫抖著。

  方才不知道哪來的膽量,就敢擋在別人身前和殺手對峙,她不知道屋內果真有暗器,全是信口胡沁。

  她沒有猜到,即便沒有她在前麵,他一個人也能抵擋。

  可她自作聰明地以為人家是個虛弱不堪的傷兵,以為今日必死無疑,還將家門都孤注一擲地報了出去,實在是愚蠢至極。

  那黑衣人若想報複她太容易了,隻要動動嘴,明日整個上安城都會知道,她顧嫣深夜呆在沈大將軍的屋子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連累的是整個江東顧氏的名聲。

  顧嫣現在腦子裏很亂,還沒有方才的鎮定,她甚至沒辦法冷靜地去思考方才的黑衣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她認識的人,因為那雙眼睛實在是太熟悉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眶又在這一刻微微泛了潮,“沈將軍,我該走了。”

  沈烺顯然已經想到了那一點,所以才會吩咐下屬一定要將方才逃脫的黑衣人找到。

  “顧姑娘,”他在她身後拉住她,遲疑了片刻,“是沈某連累了姑娘,倘若那人尋不回來,來日坊間有什麽說法,沈某……必定對姑娘負責。”

  顧嫣沉默地一笑,隨後冷冷回身看過來,“沈將軍以為經此一事,我顧嫣就非沈將軍不可了嗎?還不至於,我顧家滿門清貴,我顧嫣清清白白,他敢傳出去,旁人也未必肯信,何況這世上好男兒千千萬,顧嫣又豈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沈烺漆黑的眼眸望著她,沉默半晌沒有說話,可是手也沒有鬆開。

  顧嫣眉梢一挑,微笑道:“我母親見我這數月以來心思鬱結,本也打算不日帶我回範陽外祖家住一段時日,京城的風吹不到範陽,沈將軍不必為我擔憂。至於將軍自己,就更不必擔心這謠言中傷到自己,橫豎在這件事上,世間所有的矛頭都隻會對姑娘家,沈將軍說不準還能因此成為京中女子前仆後繼的對象,隻是我今日受了驚嚇不大高興,就不祝福沈將軍的美事了,隻能望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