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9      字數:3206
  沈烺是在回京途中受的傷, 後背的兩箭紮紮實實釘進骨頭裏。

  箭鏃為三棱的尖頭,通身長達十寸,可以說是整個大晉目前為止殺傷力最強的箭鏃。

  尋常的大夫根本束手無策, 軍醫牧殷聞訊立刻快馬加鞭從京郊大營趕了過來, 他是治傷的高手,軍隊裏打磨幾十年出來的, 比宮裏的禦醫經驗豐富得多。

  饒是如此, 拔箭的過程也極為煎熬。

  巳時沈烺在親衛保護下回到府中, 到眼下夜幕低垂,足足五個時辰才將兩支箭鏃相繼拔-出。

  拔箭後要立即止血, 用幹淨的柳枝削皮, 磨成碎骨原來的形狀, 替換碎裂的骨頭安放在體內,再將傷口處敷藥縫合。

  一整套流程下來, 床下染血的巾帕堆積如山,血水一盆一盆往外倒, 整個內屋都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

  一旁見慣生死的大夫們都揪心得不忍去瞧, 床上中箭的人卻是一聲沒吭,眾人好幾次都以為他昏過去了, 其實還清醒著,口中的巾帕都咬出了血。

  牧殷自己也是一身的汗, 從內屋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戌時末分了, 竟然看到回廊角落的台階上坐了個姑娘, 一雙眼睛通紅的, 硬是克製住沒掉眼淚。

  她一身水紅色的杭綢衣裙, 發髻上綴以鑲珍珠的蝴蝶花簪, 裙擺上有精致的銀線刺繡, 腰間一塊透雕聯珠紋鶻的青玉,精巧而雅致,一看就不是府上的丫鬟,倒像是京中大戶人家的姑娘。

  這倒是稀奇。

  在軍中多年,牧殷還沒聽說過沈烺同哪個姑娘有牽扯。

  他這個人活的太壓抑,也太孤獨,冷心冷麵,連最普通的情緒都不太有,牧殷就從沒見過這樣的,旁人永遠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更沒有人敢接近。

  顧嫣是看著牧殷進去的,她坐在屋外足足等了一整日,進進出出的卻隻有端著放滿血帕和血水的銅盆的下人,直到現在才等到牧殷出了屋門。

  她趕忙走上前,許久不曾開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大夫,沈將軍他怎麽樣了?”

  牧殷歎了口氣,如實道:“三棱的箭鏃紮進骨頭裏,還是兩支,老夫隻能說,若是旁人受這傷,能不能治倒是其次,光疼也得疼死了。”

  顧嫣默默咬著牙,忍了一日沒有哭,這會也不能在外人麵前哭,隻是一顆心被揪得緊緊的,疼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牧殷轉頭掃一眼外頭的府衛,“老夫可否冒昧問一句,姑娘是將軍的什麽人?”

  顧嫣微微一怔,支支吾吾道:“我……有個食盒落在將軍府了,今日原本是過來拿的,沒想到沈將軍竟出了事。”

  提到食盒,牧殷立刻就想到中軍大帳內的確有個紅漆木的食盒。

  那日他給沈烺治傷直到深夜,腹中空空,夥房又什麽都沒有,便盯上了沈大將軍案台上的棗泥酥,誰料這人悶不作聲地將點心放回了食盒,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明日還要趕早,牧大夫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大將軍在帳內吃獨食,旁人連瞟一眼的機會都不給,這件事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離譜,牧殷恐怕能記一輩子。

  牧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顧嫣道:“今日府中戒備森嚴,是誰讓姑娘進來的?”

  顧嫣也發現將軍府外的守衛比平日多了五倍之多,便是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不禁攥了攥衣裙,“是……管家朱叔。”

  牧殷心道,管家既能讓她進來,恐怕與沈將軍的關係的確不一般。

  他斟酌了下,歎聲道:“連姑娘都知道沈將軍受了傷,恐怕上安城這些世家大族全都得到了消息,將軍府現在是眾矢之的,危險重重,姑娘還是早些離開吧,刀劍無眼,若是傷到姑娘,不僅我們擔待不起,沈將軍也定然同他們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顧嫣滿腦子都是他的傷,耳邊亂嗡嗡的,不及細想,嘴唇嚅動著道,“那他……醒了嗎?可還會有危險?”

  牧殷摸了摸下巴的胡須,如實道:“傷口太深,今夜一會肯定會發燒,熬過去就能活。”

  顧嫣麵色慘白,“就是說,他還沒有脫離危險?”

  牧殷道聲是,“不過沈將軍意誌力遠超尋常,幾乎是老夫生平僅見,不傷及要害的情況下,隻要他想活,就一定能活。”

  顧嫣此刻心亂如麻,絲毫不覺得這是讚美,她並不知道他經曆過什麽,可沒有人生來就這般強大,沒有誰是金剛不壞之軀,還不是千錘萬鑿烈火焚燒曆練出來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能看看他嗎?”

  牧殷其實並不想她留下,這是這會離開,說不準更會引起世家大族的注意,加之,沈將軍孤身一人這麽多年,也該有個人好好心疼心疼他了。

  牧殷略一思忖道:“將軍今夜會發燒昏迷,需要個仔細的人貼身照料著,隻是府上的丫鬟不太敢近他的身,姑娘怕嗎?”

  顧嫣還沒懂他說的“怕”是何用意,趕忙頷首應下來,“我能照顧他的!”

  牧殷朝她一拱手:“既如此,就勞煩姑娘了,今夜將軍府不會太平,姑娘進屋吧,有任何動靜都不要出來,隻管守著將軍便好。”

  顧嫣連連點頭應下。

  在廊下坐了一整日,雙腿都是麻木的,這會迅速走起來才發覺渾身酸疼,可也顧不上了,拔腿就往屋內跑。

  她是很冷靜的姑娘,懂得克製和忍耐,白天出了這麽大的事,裏頭忙裏忙外,她硬是沒有往屋內進一步,因為知曉自己不懂醫術,進去也是幫倒忙。

  直到此刻踏進屋內,濃重的血腥味直衝鼻端,她緩緩走近,才看到趴在床上赤著上半身的男人,紗布包紮了不知多少層,還能看到裏麵洇出的鮮血。

  哪怕克製再三,顧嫣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她抬手擦幹,才慢慢走近他,一顆心沉沉往下墜。

  待仔細看到他後背和雙臂的那些猙獰傷口,才知道方才大夫所說的“姑娘怕嗎”是什麽意思。

  他後背幾乎沒有一塊光滑的皮膚。

  應該都是陳年舊傷了,鋒利的刀刃劃出的傷口像撒了一地的雪花,錯落交織地刺痛人的眼睛,還有一些她看不懂,凹陷下去的一塊,像是被剜了骨,那些深深淺淺的牙印子,不像人的牙齒咬出來的形狀,倒像是什麽猛獸生生撕咬下一塊皮肉,右臂還有一處掌心大的燙傷疤,透出淡淡的肉粉色……

  她已經沒有辦法呼吸了,眼裏有東西在灼燒,忍不住眼神閃躲了下,在一旁的銅盆裏擰了帕子,然後緩緩蹲在沈烺的身邊。

  還沒到發熱的時候,沈烺的意識還是清醒著的。

  鼻尖嗅到久違的寒蘭香氣,他知道她離他很近了,應該在看他身上的傷口。

  實則她才進門時,沈烺就已經察覺,甚至她在外麵與牧殷的談話,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即便奄奄一息的情況下,也讓他非常戒備,少年時就在奴隸場生存的人,周身的一旦出現什麽動靜,都能立刻有所警覺。

  何況入骨的疼痛,也能讓他更加清醒。

  直到嗅到那股清澈的香氣,沈烺繃緊的神經有一刹的放鬆,可猜到她會看到他身上的傷時,他全身又微微地僵硬起來。

  其實很矛盾,怕她看到自己最難堪的一麵。

  這裏的每一道傷都是他難以啟齒的恥辱,是他曾經在荊棘泥潭中掙紮的見證。

  要不怎麽說是雲泥之別呢?

  她幹幹淨淨的,笑起來像天上雲霞萬頃,而他就是別人眼中連狗都不如的東西,這是生來就有的、天大的懸殊。

  又覺得,叫她看見了也無妨,就該給她看看,否則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瞧上的人,剝開那一層鮮亮的外衣,裏頭究竟是什麽玩意。

  屋子裏靜得厲害,好像有他的地方,從來都是這樣安靜,唯一能聽到的,隻有他沉重的喘息聲。

  兩廂沉默了許久,沈烺終於開了口:“顧姑娘還來做什麽,沈某當日說得還不夠明白嗎?姑娘與沈烺,兩不相欠。”

  他說話很吃力,每一個字都透著沉沉的痛。

  顧嫣眼前漸漸模糊了,指尖不經意碰到他後背,床上的人立即僵硬了背脊,呼吸頓時急促了半分,“顧姑娘你——”

  顧嫣腦中混沌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觸碰到他,眼裏隻有那兩道箭傷。

  一定很深很痛吧,她自己是很怕疼的人,手指擦破皮都能疼半天,可她今日一整日都在外麵,硬是沒有聽到他哼一聲。

  身邊的人一直沉默著,良久之後,沈烺聽到她似乎輕輕吸了一下鼻子,慢慢囁嚅道:“沈將軍,你疼不疼?”

  她嗓音很輕,瑟瑟地發顫,可對於沈烺來說,幾乎是滅頂的刺激。

  千言萬語都有想過,卻沒想到等來這麽一句。

  方才被她冰涼的手指觸碰到的地方,頓時升騰起燎原的火焰,一瞬間將他五髒六腑都燒成灰燼。

  這麽多年,若非阿沅還沒有找到,恐怕他早已經葬身猛虎和鷂鷹的肚子,這個牽念一直支撐著他活下來,可也僅僅是活著而已。

  他自己也清楚,他這輩子活得就像行屍走肉、一潭死水,連最普通的心跳都是麻木的。

  直到遇見她,他身上才真正有了七情六欲。

  會怒,會笑,會疼,會因指尖的微微觸碰而心口大震,會在她溫熱氣息撲進胸口時方寸大亂,會在說完那句“兩不相欠”之時整個人如同溺進深海無法喘息,會一口口地吃完她做的點心然後徹夜難眠……

  可他沈烺,不過是個卑賤之人。

  活在深淵裏的人,何敢奢望頭頂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