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6      字數:4554
  顧嫣被沈烺扶上馬, 而他自己一手拎著食盒,一手牽著馬,兩人走在空空蕩蕩的街道上, 耳邊隻有嗒嗒的馬蹄聲和簌簌的風聲。

  沈烺當然不會將她帶回自己的府邸,且男女授受不親,更不可能與她兩人一騎。

  他在京中大多數時間都是在京郊大營,對京城的街巷不算熟悉, 於是顧嫣在馬上帶路, 她手指向哪,沈烺便往哪個方向走。

  他身高腿長,步子邁得大,顧嫣坐在馬上顛顛的,腳踝撞到馬肚子, 一陣一陣的痛, 她沒辦法,隻得對著前頭那個高大冷漠的背影道:“沈將軍可否慢些, 這紅鬃馬都沒你走得快。”

  前頭的人沒有吭聲, 步子卻微微放緩下來。

  馬上不再那麽顛簸, 顧嫣悄悄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地攥了攥韁繩, 好像還有他掌心的溫度。

  行至岔路口, 沈烺停下來問她:“走哪邊?”

  顧嫣想了想,抬手指向東邊。

  沈烺麵上沒什麽表情, 他雖不認路, 嗅覺卻是極好, 往東走了幾步便聞到淡淡的魚腥味, 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東邊是魚市,西邊才是住宅?”

  顧嫣錯開他的眼神,心虛地望了望四周,“可能……是我記錯了吧,那就是西邊。”

  沈烺的腳步停了下來,她聽到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又沉默良久,然後道:“顧姑娘。”

  他回過頭,漆黑的眼眸與她對視,她還是清澈透亮的一雙眼,或許因為犯困,眼尾微微暈開一抹紅。

  沈烺攥緊了手掌,聲音透著冷冷的堅定,“上安城的世家子弟是如何看我的,顧姑娘應該比我更清楚,沈某出自寒門,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從前不會與姑娘有任何交集,往後也不會有,連姑娘的閨中好友都深知的道理,姑娘為何看不明白呢?”

  顧嫣秀眉倒豎,立即道:“旁人的道理,便是我的道理嗎?我是我,旁人是旁人,我不管旁人如何想,我隻明白自己的心。更何況,立身處世的道理自有我爹娘教會我,孰是孰非,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旁人的道理說服不了我,我也不會拿自己的道理約束旁人。”

  沈烺偏頭冷冷一笑,“顧姑娘伶牙俐齒,沈某說不過你,隻是沈某出身寒微,性情寡淡,無趣至極,撕開這一層外皮,恐怕是個連心都沒有的人。”

  顧嫣坐上馬上,寒風吹起一側衣角,忽然就察覺到了冷意。

  沈烺抬眼看著無盡的夜色,“上安男兒千千萬,中意姑娘的不在少數,姑娘又何必將心思放在沈某身上?你我夜半相見,已然逾矩。”

  她眼睫顫動了下,用不鹹不淡的聲口道:“不算逾矩,我爹娘知道我來找你,你吃的杏仁酥還是我娘教我的。”

  沈烺微怔,一時竟有些語滯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翻湧上來,“沈某原以為,當日在紫宸殿外已經同顧大人說得很清楚了。”

  尾聲中帶著冷淡的慍色,事實上他這張臉擺著那裏,不用過多的情緒,也能讓人感覺到壓迫感。

  顧嫣正要說些什麽,街道盡頭忽然冒出個醉醺醺的華服男子,正跌跌撞撞地往兩人跟前走過來。

  巷口石座燈微弱的幽光映照出那人的臉龐,顧嫣仔細瞧了眼,認出竟是大宗伯的長子,那人也循著動靜往這邊看,顧嫣坐在馬上太過明顯,眸光中閃過一絲慌亂。

  未出閣的姑娘家,叫人看到深更半夜與男人獨處,傳出去始終不好聽。

  顧嫣正打算拿衣袖擋著臉,耳邊倏忽傳來嘩啦一聲,眼前隨即被覆上一層黑色,她察覺到沈烺翻身上了馬,緊跟著腰間一緊,隔著一層綿軟的布料,腰身被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覆住。

  沈烺大手一提,便將她整個人從馬上調轉了個方向,待坐定時,麵前已是男人寬闊堅硬的胸膛。

  紅鬃馬從那醉酒男子身側疾馳而過,因著一層披風遮擋,那人沒有看到顧嫣的樣子,隻覺得馬上的男人有幾分熟悉,再要眯眼細看,兩人早已經消失在長夜盡頭。

  行到無人處,馬蹄聲慢了下來,顧嫣驚魂方定,才發現自己被他的披風擋得嚴嚴實實,而她因顛簸,情急之下手掌竟不自覺地扶住了沈烺的腰身。

  耳廓幾乎貼著他胸口,隔著衣物,能聽到他胸腔的震動,“方才那人,姑娘認識?”

  顧嫣微不可察地點了個頭,“嗯。”

  麵前的男人沉默半晌,勒住韁繩,這才意識到將她圈得太緊了些,他立即鬆了鬆臂彎,“沈某唐突了。”

  隨後又聽到他低啞的嗓音,“我們在五丈橋孫記綢緞莊外,應該走哪個方向?”

  顧嫣這會不敢亂說了,想了想道:“往南。”

  馬上顛簸,彼此不可避免地會有觸碰,逼仄的空間裏傳來女子柔軟溫熱的氣息。

  沈烺劍眉緊鎖,單手牽動韁繩,馬蹄在寂靜的街巷中發出清晰的嗒嗒聲。

  顧嫣能感受到他胸口有律動的起伏,可許久都沒有等到男人開口,隻能小心翼翼扯了下他腰間的衣料,“我今日帶了棗泥酥和油酥餅,等會你帶到京郊大營吃吧。”

  沈烺沒說話,仿佛沒有聽見。

  他是很沉默的人,沒話說的時候可以很久都不說話,最長的一次足足月餘。

  顧嫣聲音裏其實還是有輕微的顫抖,“我沒有給別人做過點心,杏仁酥是第一次做,你不在京中這些天,我在家中練了許久,應該是有進步的。”

  沈烺漆黑的眼眸盯著前路,巷口的燈花忽然閃動了一下,他仍是沒說話。

  他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戲弄,圖新鮮,還是心血來潮?

  他這輩子經曆過太多事,活在這世上就像一座孤島,他將自己封在裏麵,無人敢接近,也從不主動招惹別人。

  從前在軍中也有部下往他的營帳塞姑娘,可都無一例外地被他趕出去,後來知道他不好這口,又改成挑一些懂點醫術的漂亮姑娘進來替他治傷,那些人光是看到他身上猙獰的傷口,就已經嚇得失聲,連手都是顫抖的,上藥幾乎進行不下去。

  而她呢,這種養尊處優慣了的高門貴女,不過是瞧見一個新鮮玩意罷了,他與她自始至終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雲泥之別。

  沈烺冷冷地笑著,帶著自嘲的意味。

  可她挨得這樣近,柔和純澈的香氣能將人溺斃。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這般靠近他,沈烺向來古井無瀾的血液中仿佛有什麽在生根發芽,不斷提醒著他——

  他是人,也有喜怒哀樂。

  而他又是男人,會有男人該有的反應。

  嬌豔靈動的小姑娘,像寒夜裏灼灼綻放的海棠。

  她躲在披風裏,他看不到她的臉色,卻能感覺到那溫熱的氣息每一次噴灑,都像是在他心口種下了一朵花。

  黑夜裏不知誰的心弦,悄無聲息地撥動了一下。

  顧嫣許久沒喝水,有些口幹舌燥,良久才挨著他胸口,低低地道:“沈將軍,我聽見你的心跳聲了。”

  好快。

  他說自己皮囊之下是沒有心的,可這世上哪有沒有心的人啊。

  然後她就察覺到,身前的男人似乎僵了一下,渾身都崩得很緊。

  他在有意識地讓開些許,可越是如此,她耳邊的心跳聲竟然更加莽撞了。

  顧嫣輕輕笑了一下,這笑也被他聽到,沈烺的臉色簡直黑到極致。

  顧府門外的紗燈還亮著,大門留了條縫。

  沈烺往裏看,遠遠瞧見廳堂還亮著燈,心下有些疑惑,隨即翻身下馬,將顧嫣身上遮擋的披風摘下,隔著一層布料握著她手腕,將她從馬上扶下來。

  發髻被披風刮了一路,幾縷垂落的發絲透著淩亂,沈烺望著她額角的碎發,手指僵硬得沒法動彈,半晌擠出一句,“顧姑娘自己整理一下吧。”

  顧嫣看著屋裏的光亮,將臉側的碎發別到耳後,笑道:“我爹娘知道沈將軍是正人君子,否則也不會放心我出門,屋裏亮著燈,爹娘應該還在等我,沈將軍留下來喝杯茶可好?”

  門房聽到外頭的動靜,急急忙忙穿好衣裳準備出來,“可是小姐回來了?”

  沈烺眉頭一緊,當即轉身上馬,“當日出手相救之恩,姑娘的點心已經還清,沈某與姑娘兩不相欠。沈某還有軍務在身,不便久留,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話音方落,紅鬃馬嘶鳴一聲,沈烺調轉馬頭,片刻之後,人影已經隱沒在漆黑的夜幕之下。

  策馬奔出長街的那一刻,他眼裏的光芒一點點地變成晦暗。

  送她回府,見她爹娘,沈烺知道踏進顧府大門的那一刻意味著什麽。

  明知道不會有結果,從一開始就該拒絕得徹徹底底。

  方才在馬上,擁她在懷中的片刻,就當成上天的饋贈吧。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險些忘記了,夢終究是夢,總有一刻是要醒來的。

  紅鬃馬途徑拐角,膝彎碰到一塊堅硬的東西,他抽神垂眸看了一眼,才發現是方才顧嫣帶來的食盒,忘了解下來還給她。

  “我今日來,就想給你做點新鮮熱乎的。”

  “怕你今日一早又要走,我二更的時候就從家裏出發了。”

  “我沒有給別人做過點心。”

  ……

  腦海中反複循環著她方才的話,將這食盒送回去的念頭隻浮現出一刹,沈烺籲口氣,夾緊馬肚,麵色冷然,往城外一路狂奔而去。

  一個月後,天氣回暖。

  顧嫣一個人坐在院內的秋千架上讀書,身後的梨花樹下鋪滿了雪白的花瓣,風吹過,花瓣落在她肩頭,有種晶瑩剔透的美。

  丫鬟急急忙忙從外麵進來,“姑娘,不好了!”

  顧嫣麵上一直冷冷清清的,這個月都沒什麽笑容,“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丫鬟急得漲紅臉道:“沈……沈將軍回京了!”

  顧嫣握著書本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眼都沒抬,“阿曇,人家不想與我有任何牽扯,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我還是知——”

  “沈將軍他受傷了!”丫鬟一路小跑過來,終於順了口氣。

  顧嫣立刻抬起頭,“受傷?”

  丫鬟邊喘氣邊點頭,“我聽他們將軍府的管事說,沈將軍回京途中遭遇刺殺,嚴重得緊,回府的時候渾身都是血,大夫已經進府了!”

  顧嫣登時從秋千上下來,手裏的書險些沒拿穩,隻覺得心中一陣陣發悶。

  他在上安仇家很多,寒門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必遭世家大族群起而攻之,不想讓他好過的,除了敵國的勁敵,往往還有上安權貴豢養的死士。

  他在戰場上要受傷,回到京城身邊四處都是明槍暗箭。

  顧嫣眼眶有些潮熱,想起那晚馬上她抱著他,算是抱吧,她的手是放在他腰間的,他高大的身軀籠罩著他,好像能替她擋去世間所有的風雨,可也記得,他離開時冷冰冰的一句“兩不相欠”,早知如此,沈烺恐怕都會後悔當日在街上救了她。

  罷了,她還湊上去做什麽呢。

  心裏這般想著,腳步卻情不自禁地頓在原地,她出神地望著將軍府的方向,喃喃道:“阿曇,你說他傷得很重,滿身都是血?會不會沒救了?”

  阿曇道:“奴婢也是聽人說的,不過沈將軍命硬得很,武功又高,姑娘別擔心。”

  顧嫣苦澀地笑了笑,是啊,他這個人命硬得很,胸膛那麽硬,心也硬得跟石頭似的,有什麽必要擔心,就算擔心,人家也未必領情。

  涼風拂過,身後的梨花瓣撲簌簌地往下落,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心裏亂得很,連呼吸都沉沉地發痛。

  阿曇看到她掉下來的眼淚,心裏一陣發慌,“姑娘,你別哭呀,沈將軍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顧嫣做了許久的心理鬥爭,然後對阿曇說:“我去一趟將軍府。”

  阿曇還未回應,手裏已經多出一本書,顧嫣提著裙擺就往外院跑,顧夫人不知何時到了院中,在後麵叫住她。

  顧嫣紅著眼睛,轉過頭喚了聲“阿娘”。

  顧夫人也聽說了沈烺的事情,怕她受不住,才聽到消息就匆匆趕來顧嫣的院子,“阿嫣,上一次回來,你是不是答應過娘,往後不再找他了?”

  顧嫣垂眸低聲道:“阿娘,我就去看他一眼,見他無礙我便回來。”

  顧夫人歎了口氣,“娘不是不讓你去,前幾回你給他送點心,爹娘何曾阻攔?隻是事不過三,沈將軍的態度你還不明白嗎?”

  顧嫣咬著唇,沉默著沒有說話。

  顧夫人拉過她的手道:“爹娘知道,沈將軍品行端正,與京城這些富家公子很不一樣,你爹也難得如此欣賞一個年輕人。可是阿嫣,緣分是強求不來的,這是其一,至於其二,門閥世家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的錯處,明槍暗箭接踵而來,沈將軍這次受傷就是最好的佐證,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倘若與你在一起,這些刀鋒就會對準咱們顧家。”顧夫人替她擦了眼淚,“你爹在朝中樹敵千萬,咱們不是怕誰,娘隻是心疼你,怕你一腔孤勇,癡心錯付啊。”

  顧嫣點了點頭:“阿娘,我明白的,可他隻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就活該承擔這些傷害嗎?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啊。”

  士族壓著他,可他路見不平仍會出手相助不計回報,顧及她的名譽,怕她被人認出,會用一件披風將她蓋得嚴嚴實實,便是牽她下馬時也堅守君子之禮,避免肢體觸碰,始終隔著一層厚厚的衣料。

  顧嫣慢慢地攥緊手心,低啞的嗓音帶著濃濃的堅定意味,“阿娘,你讓我再去一次吧,這一次無論什麽結果,我都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