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6      字數:3205
  沈烺很早就說過, 他是個很無趣的人。

  這十年唯有在遇到顧嫣之後,一潭死水般的血液才微微有了些波瀾。

  她是文官之女,而他是武將, 原本不該有什麽交集。

  那日顧嫣與閨中好友在首飾鋪遇到京中貴族子弟醉酒冒犯,沈烺路過時出手替她擺平, 隨即便轉身離開。

  顧嫣從他的裝束和腰間的佩劍猜測這是才從關塞回京的車騎將軍,遂追出去喚了聲“沈將軍”,想道一聲謝, 卻沒想到沈烺冷著臉,早已闊步走出幾丈遠。

  沈烺向來與上安權貴圈格格不入,路見不平他會插手, 但絕不過多逗留。

  旁人未必真心謝他,他也壓根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的牽扯。

  那時整個上安的貴族都視他為眼中釘, 就連顧嫣的好友、才被沈烺出手相救的度支尚書之女都攔著顧嫣,教她不要上前去, 那人招惹不得, 甚至說出了“寒門子弟怎配與你我交談”的話來。

  簪纓世家出身的姑娘自小便被這樣的理念灌輸, 早已將士族與寒門之間劃上一條楚河漢界。

  沈烺原本無心去聽她們談論什麽, 猜也能猜到。

  可那被喚作阿嫣的姑娘在身後喊了他一聲“沈將軍”,那種溫柔中透著急切的腔調, 讓他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想要駐足的欲望。

  他在上安城待了這麽久, 從未有女子這樣喊過他, 他竟也想聽聽她到底喚他做什麽。

  腦海中這般思忖著, 腳步也隨之微微慢下半分, 沒想到那姑娘竟果真追上來, 她微微喘著氣, 身上有股清澈的寒蘭香氣。

  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眸,恭恭敬敬地向他俯身致謝。

  沈烺從未看過那樣的眼睛,眉眼笑起來彎彎的,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分明自己也在這濁世中行走,卻自有一種雨過濯塵的幹淨。

  可她越好看,越是幹淨,就更顯出他的汙濁不堪。

  她不該跑上來的,更不該同他攀談。

  沈烺下意識想要遠離,甚至連應都沒應下一聲就漠然離開了。

  那時管家朱叔正在他身旁,倒是從他眼中看出些不一樣的東西,鮮少插嘴的人也忍不住笑道:“方才那位是禦史中丞之女顧嫣。”

  沈烺心道管她是誰,抬腿闊步就回了將軍府。

  翌日在朝堂注意到彈劾三司使教子無方的禦史中丞,沈烺心中思忖一番,方知昨日當街冒犯顧嫣的那名醉酒男子便是這三司使之子。

  下朝之後,顧襄竟特意等在漢白玉石階下,並替顧嫣再次向沈烺拜謝。

  這位為人正直耿介的禦史中丞,是沈烺在朝中為數不多的幾個頗為敬重的官員之一。

  正欲俯身回禮,卻沒想到顧大人直言不諱:“昨日小女回家,說沈將軍不肯接受她的謝意,她是個倔強性子,謝意送不到實在是寢食難安,因而今日執意請老夫親自轉達。”

  沈烺微微一怔,垂眸道不敢,禦史中丞便拱手道:“沈將軍若方便,不妨過府一敘,老夫也好略備薄酒,答謝將軍出手相救之情。”

  紫宸殿外你來我往,吸引了不少朝中同僚的目光,眾人麵上的表情也多出幾分耐人尋味。

  沈烺自知寒門與士族涇渭分明,不願牽連禦史中丞也惹人非議,便以次日將前往京郊大營練兵為由推拒。顧襄隻好作罷。

  這次練兵去了十餘日,回來時管家朱叔告訴他,他離開的那日一大清早,顧嫣就帶著親手做的點心上門答謝。

  無奈沈烺卯時前便點兵出門,顧嫣還是晚來一步。

  朱叔不知沈烺何日回府,也許兩三日,也許十天半月,見那杏仁酥正是顧姑娘做了給沈將軍在軍營當幹糧吃的,倒是還能存放一段時日,便私自做主收下。

  可惜沈烺回來的時候,那杏仁酥已經硬邦邦的難以入口,底下的小廝正準備拿去扔掉,沈烺卻冷冷蹙眉,板著臉叱責下人肆意浪費,然後道:“送到書房。”

  小廝也不知沈將軍何故發這麽大的火,嚇得渾身冒汗,趕忙戰戰兢兢地將食盒送到了書房。

  沈烺在書房處理了一日的軍務,晚間上燈時腹中空空,終於望向了手邊的紅漆木食盒。

  杏仁酥被烘烤得金黃酥脆,表皮之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杏仁粒,精致也用心,雖則時日已久,耐心咀嚼下來仍覺得口齒留香。

  他腸胃有過損傷,從前被人塞過不幹淨的東西,一直以來都隻能細嚼慢咽,那一晚他沒用晚膳,一盒杏仁酥直到深夜才慢慢吃完。

  四更剛過,他也不知刻意避著什麽,將那空食盒扔給朱叔,冷聲吩咐道:“將盒子送還顧府,替我說一句,顧姑娘的心意沈某收下,請她往後不必再來。”

  夜色還甚濃稠之際,沈烺便點將出發,近百人提刀縱馬,披著月色浩浩蕩蕩行往京郊大營。

  這一次直到月底才回來,書房內的案台上,大紅漆木的食盒足足放置了大半月。

  沈將軍不吩咐,府內自然無人敢動。

  沈烺一進門,蹙著眉問朱叔:“不是讓她別來?”

  朱叔擦了擦汗道:“您前腳剛走,顧姑娘後腳就到了,見奴才手裏提著空盒,一口咬定您喜歡吃,不管不問的就將這食盒塞給了奴才,奴才拗不過姑娘,隻能收下了。”

  半夜,三更的梆子一響,沈烺就早早起身收拾行囊。上回提前出發,底下頗有怨言,這回他打算自己一人先行回營。

  誰料馬才跑出去幾丈遠,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熟悉的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麵跑一麵喊:“沈將軍!沈將軍慢些!”

  沈烺想著,就這麽走了也好。

  他這樣的人,原本就不該與她有任何交集。

  思及此,他麵色一凜,登時夾緊馬肚,往城外的方向疾馳而去。

  直到路盡頭左轉,餘光瞥見街頭寒夜幽弱的燈光裏,小姑娘一手握著食盒,一手提著裙擺,竟仍然鍥而不舍地向他跑過來。

  盡管他速度已經很快,她根本沒有追上的可能,顧嫣還是沒有放棄。

  她知道沈烺一定聽到她在後麵追著他,否則也不會跑那麽快,甚至他今日走這麽早,恐怕也是為了避著她。

  可那股子執拗勁兒就這麽上來了,讓她覺得,隻要再往前跑一點,沈烺也許就會調轉馬頭回來找她。

  話本裏都是這麽寫的,女追男隔層紗,隻要女子主動些,天底下就沒有捂不熱的男人心。

  可寒冬臘月的風正在狠狠地拍打她的臉,那人就是一塊硬石頭,腳踩不攔,斧鑿不碎!

  顧嫣實在跑不動了,一不留神崴了腳,疼得她登時痛呼一聲。

  同行的丫鬟被她甩開好大一截,夜半三更大街上空無一人,寒風冷得直往人骨頭裏鑽,她一手扶著牆,不停地喘著粗氣,眼淚差點掉下來。

  這真是她做過的最愚蠢、最不理智的事!

  顧嫣咬著牙想。

  然而不出兩息的時間,那已經漸行漸遠幾乎聽不到的馬蹄聲竟又再次踏踏傳入耳中,長街盡頭一人一騎沐著月色疾速返回。

  不出片刻,馬背上高大冷漠的男人已近在眼前。

  沈烺翻身下馬,將她擱在一邊的食盒撿起來遞還給她,“顧姑娘這麽晚出門,不怕被巡夜的更夫盯上,也不怕再遇到三司使之子那樣的紈絝子弟嗎?”

  他的語氣很冷,也很嚴厲,一身黑色的勁裝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

  顧嫣被他說得一怔一怔的,吸了吸鼻子,好半晌才咕噥道:“我這不是來找你嗎?皇城腳下,哪個更夫敢得罪沈大將軍,又有哪家紈絝打得過你。”

  沈烺垂眼看到她光潔的鼻頭凍得通紅,轉頭移開了目光,“更深夜重,將軍府不是姑娘該來的地方,至於當日出手相助,沈某非是要姑娘的回報,隻是看不慣惡霸行徑,這才出手教訓一番。姑娘的好意沈某已經收到,往後也不必耿耿於懷。”

  顧嫣眨了眨眼睛,“你是覺得我在纏著你嗎?”

  沈烺若有若無地歎口氣:“沈某沒有這個意思。”

  顧嫣垂下頭看著手裏的食盒,咬了咬唇,“聽聞你從京郊大營回來,我就開始做這些點心了,一直到方才才做完,怕你今日一早又要走,我二更的時候就從家裏出發了。”

  她聲音漸漸弱下去,沈烺也不知為什麽,心口就那麽忽然被人擰了一下,隻是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他是很冷靜的人,不該有的心思絕不會動。

  沈烺慢慢說道:“沈某說了,姑娘的好意沈某心領——”

  “你也沒隻是心領呀,你不也吃了嘛,”他話音未落,卻被顧嫣一語打斷,“我聽你府上的朱叔說,上回我送來的杏仁酥,隔了十幾日也都被你吃了……”

  顧嫣說完悄悄瞧他,沈大將軍的麵色在冰冷月色下顯得愈發黑沉,她把手裏的食盒遞出去,喃喃地說:“我今日來,就想給你做點新鮮熱乎的,你嚐嚐,與那日的可有不同?”

  沈烺抬起冷戾的雙眼,這是一雙在戰場上能讓人聞風喪膽的眼睛,仿若黑夜中潛伏的惡獸,給人一種瀕臨著死亡的窒息感。

  顧嫣即便不害怕他,看到這樣的眼神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攥緊食盒提手的纖瘦手指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沈烺在心裏冷冷一笑,她還是怕他。

  這個世上沒有人不怕他。

  他唇角牽起一絲極冷極淡的笑意,“顧大小姐還是請回吧。”

  他轉身要走,衣袖卻被人在身後輕輕拉扯了一下,他頓了下,沒有回頭。

  顧嫣抿了抿唇,“我……腳崴了,有點疼,挪不動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