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者:
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5 字數:3121
昭王兵敗神武門, 其下禁衛軍副統領、神機局第四、第五局督衛皆被押入詔獄,連日酷刑加身,求死不能。
太傅自知無力回天, 自跪於禦書房外請罪。
傅臻指尖把玩著大司馬剛剛上交的兵符, 靜靜地坐在遍體貼金的雲龍圓背椅上,麵容昳麗清絕,鳳眸內透著幾分冷。
已是日薄西山, 淡金色的餘暉照耀著晉宮重簷廡殿頂的古舊磚瓦,散發出點點細碎的光芒。
而隨著夕陽西落, 天邊餘光逐漸化作緋紫, 神武門的血腥殺戮就這片鋪天蓋地的暮色中被完完全全地吞噬。
崔慎跪在蒼涼的天幕下,腰身筆直卻顯得格外清瘦,幾日的時間讓他蒼老許多。
金線龍紋皂靴一步步從漢白玉石階上走下來, 而後緩緩映入他的眼簾。
崔慎慢慢地抬起頭。
傅臻並無任何勝利者的姿態, 嘴角依舊是偏冷的笑意, “舅舅恨朕嗎?”
崔慎沒有說話,淡笑一聲, 似是自嘲。
傅臻若有若無地輕歎一聲,“舅舅從前沒有說錯,朕從來不信這世間任何規行矩步, 偏要逆天而行,戰爭,殺戮, 律法,所有傷筋動骨的舉措, 朕都要嚐試一遍。可舅舅可有想過, 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抬眼望向遠處的廡殿頂, 將沉痛的過去輕描淡寫地揭開,“朕知自己生來便與旁人不同,因命犯孤星,身負克母罵名,人人避而遠之,所以才要逆天改命;因生來惡疾纏身,日日痛苦難當,朝不保夕,所以才要棄筆從戎,強身健體,才讓自己活得更久,在有限的時間內做更多的事情。父皇不敢做的,朕來做,大晉先祖做不了的,也由朕來做!旁人虛度三秋,如朕煎熬一日,旁人虛晃百年,朕可以讓整個王朝改天換地!”
崔慎深深地閉上眼睛,回想起昔日在東宮,上一刻還在讀書寫字的孩子猝然間冷汗淋漓、痛苦萬分,普天下的名醫都看了個遍,卻無一人診出症狀,隻能靠自己硬生生地挺過來,一晃二十餘年過去了。
他從未懷疑過傅臻的能力,甚至他的力量遠遠超出想象。
這樁無人能治的頭疾,如同隨時可引爆的炸彈,引得崔慎頻頻忽視他到底能夠做到哪一步,從一開始對世家大族不痛不癢的牽製,到如今大刀闊斧的打壓,他將大司馬的兵權穩穩握在手中,他這個舅舅也將受律法的製裁。
崔王兩族,再不複往日輝煌。
“朕自幼受舅舅教導,為君之道銘記於心,師恩不敢忘。”
傅臻垂眸,笑歎一聲,“上安至清河,一路風景獨好,朕從前領兵在外,征騑踏雪無痕,大晉這錦繡河山,往後便由舅舅替朕看看吧。”
這是告老還鄉的意思了。
崔慎其實是有些詫異的,傅臻竟然沒有殺他,不過也能夠想通。
昭王逼宮之前,若非皇帝定下皇後人選,並於紫宸殿下告群臣,他不會如此心急交出底牌,助昭王出兵。
傅臻這是誘他出兵,從而拔除他手中分散在皇城中的勢力,將禁衛軍和神機局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傅臻道:“崔氏門閥不乏後起之秀,朕聽說舅舅的兩名庶子亦在此次考選名冊之上?”
崔慎猛一抬頭:“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舅舅不必緊張,朕隻是不容文恬武嬉、以權謀私之輩猖獗於廟堂,卻也歡迎有能之人為我所用。”傅臻抬手請崔慎起身,“朕可以向舅舅保證,此後無論世家權貴,還是寒門子弟,一切公平對待。”
崔慎長長地籲口氣,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從一身反骨的狼崽,逐步長成旋乾轉坤的帝王,天下江山皆在股掌之間。
而他身後,巍巍殿宇,氣貫長虹。
……
因皇後多日不曾回宮,玉照宮上下氣氛沉凝,人人屏息斂聲,唯恐行差踏錯。
檀梟處理完神機局的事情,又接到了新的任務,這回是寸步不離保護皇後娘娘的安危。
他本就是神機局督衛,這件事本身不難,也是分內職責。可棘手的是,陛下吩咐了,每日都要將娘娘的行程上報。
這就意味著,他每日都要承受一次天子之怒,簡直無妄之災。
汪順然倒是很聰明,每每看到檀梟入宮,便會乖覺地退到殿門外。
這幾日陛下情緒委實不佳,暴躁易怒,反複無常,仿佛又回到蠱毒發作的時候,動輒便有人要遭殃。
汪順然就奇了怪了,以往片刻不見都要四處尋人,如今好幾日過去,陛下居然還能忍住不去見娘娘,難不成就等著看娘娘何時有主動回宮的覺悟?
“劈啪”一聲,裏頭又是一聲脆響。
前日是碎了一套雨過天青的茶盞,昨日是滿案的奏本拂落在地,今日又不知是什麽,聽聲音有些像南疆上貢的俏色玉雕,汪順然心都揪緊了。
檀梟在禦書房內,硬著頭皮道:“沈將軍親吻顧姑娘的時候,不小心被娘娘瞧見,娘娘嚇得打碎了一隻琉璃盞,趕緊跑開了。”
傅臻陰著臉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翌日,檀梟又進宮上報。
“用早膳時,娘娘回憶起幼時沈將軍下河摸魚的舊事,沈將軍白天果真去後山捉了幾條魚回來,他們晚膳吃的魚頭鍋,相談……甚歡。”
傅臻手邊的墨硯突然碎裂。
再一日,檀梟深深地吸了口氣進殿,“……娘娘今日去了一家剛開張的茶樓,在裏頭聽了一整日的說書。”
話音剛落,檀梟麵前摔來一盞熱茶,幸好躲得快,有驚無險,否則非得破相不可。
檀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承受這麽多。
阮阮並不知身邊有人時時盯著行蹤,陛下給了她與哥哥團聚的時間,她想要好好把握這段珍貴的日子。
顧襄對外稱那晚天寧寺的兩具屍體是顧嫣的丫鬟,而顧嫣當晚在後山散步,不慎摔下山坡,幸而被山腳下的農戶所救,隻是傷重昏迷數月,現已經平安回家。
街頭巷尾對此也隻是簡單議論幾日,倒是慶賀居多,沒什麽閑言碎語。
阮阮也很慶幸顧嫣能夠平安回家,看到兄嫂二人其樂融融,她就放心地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茶館上了。
茶館取名“蘭因樓”,是阮阮做美人時所住的宮殿名,取美好的開端之意,她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寓意。
何盛很會做生意,開業三天做足了噱頭,引得街頭巷尾好事者紛至遝來,比起先前杏花樓的門庭冷落,如今真算得上熱鬧至極。
傅臻今日也來到了這家茶館。
實在憋不住,這幾日氣得胸腔都快要炸裂,他倒想看看宮外究竟有什麽好,竟然讓她連夫君都拋在腦後,竟要來這破茶館聽書。
傅臻一身玄色暗紋錦袍立於門外,盯著那“蘭因樓”的招牌看了很久。
他身姿高大挺拔,眸光冷峭,通身的威嚴氣場。
然而並沒有人刻意停下來觀察他,因為沒有時間。
幾乎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其中還有不少姑娘提著裙擺直奔茶樓。
“快點,再晚就占不到座了!”
“聽說今日是少年將軍蠻夷鐵蹄下勇救少女的故事!我就好這口!”
“什麽將軍少女呀,我可聽說那將軍就是當今陛下,那少女就是皇後娘娘年幼時啊!”
“真的嗎?居然是陛下?!”
……
傅臻甚至還被蜂擁而入的百姓撞了一下,被人群擠到一邊。
檀梟覷了覷他黑得鍋底般的臉色,訕訕笑道:“娘娘無論談事還是聽書,都在二樓最東邊的雅間,有紗簾隔斷,無人打擾,也無人知曉娘娘日日來此。”
傅臻指尖撣了撣肩膀的微塵,“知道了。”
待人群進得差不多了,人人坐定,好戲即將登場,傅臻這才黑著張臉徑直上了二樓,店小二不明情況,趕忙上前阻攔。
檀梟立即掏出神機局令牌示下,神機局督衛辦事,見令牌如見皇帝親臨,那店小二這才嚇得噤聲,趕忙將人請上去了。
醒木一拍,說書人搖頭晃腦,繪聲繪色地說道:“少年將軍提槍縱馬,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入遙州境內!正逢蠻夷作亂,這少女本於街頭施粥……”
阮阮在二樓紗簾後聽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進了人。
“好看嗎?”
耳邊冷不丁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阮阮驚得渾身一顫,趕忙回頭去瞧,多日不見的陛下嘴角噙著薄淡笑意,目光深邃地望著她,眼底的熱度幾乎要溢出來。
阮阮驚喜地看著他,又有些窘迫,“陛下,你怎麽來啦?”
傅臻一步步走近,麵色其實非常平靜,檀梟卻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趕忙悄悄退下去,到雅間外守著。
一語罷,堂下掌聲雷動,喝彩聲不絕於耳,誰也不知,那二樓薄薄一層紗簾之後,是怎樣的春光旖旎。
傅臻沿著她耳尖一寸寸地吻下來,數日來的思念險些要了他的命。
阮阮整個人都酥麻了,哪裏還有心思聽說書。
她欲伸手去抵他,卻被他擒住手腕,單手抱到屏風後的案台上。
說故事的人在台上,聽故事的人在堂下,故事的主角在樓上。
傅臻嗓音微啞,目光熾烈,低低在耳邊問她:“蘭因?”
阮阮笑著,輕輕吻在他的唇角。
是啊,蘭因。
是我們的蘭因。
願阮阮與陛下——
一生所得皆所求,所念皆如願。
千秋百歲,不負蘭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