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1:01      字數:3979
  尚衣局的女官離開之後, 宋懷良恰好到門外。

  這段時間阮阮調理身子已有了成效,從前寒邪入體的毛病也改善了不少,宋懷良替她把完脈, 麵上露出笑容:“美人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那藥繼續喝兩個月鞏固一下,今春就能徹底痊愈。”

  宮內無旁人,鬆涼在一邊笑道:“娘娘身子調理好了, 咱們是不是就能等到小殿下或者小公主的好信兒了?”

  阮阮臉色通紅, 支支吾吾地吩咐她:“去茶房瞧瞧點心好了沒?”

  鬆涼跟著阮阮久了, 知道她容易害羞,從前使喚人都不大好意思張口, 如今這樣已經進步很多了,便笑著退下了。

  宋懷良又同阮阮說起茶館的事,“定金已經交給杏花樓的東家了,二月底一交接, 再重新翻修一遍, 頂多二十日便能開張。”

  店鋪的事情一直是宋懷良在打聽, 不方便出麵時,便交由他小舅子去交涉。

  宋懷良的小舅子何盛是交際應酬的好手, 三教九流都能應付。來京不過兩個月,街邊的乞丐都能同他談笑風生。如今一家搬到京城也是靠宋懷良的關係, 因而對他有求必應。

  何盛是熱心人,又很懂得知恩圖報,尤其聽到是給宮裏的貴人辦差,就更加賣力, 甚至主動將茶樓招人的差事攬下。

  當然, 阮阮也給足了辛苦費, 畢竟能尋到這樣伶俐的人幫忙很是難得。

  宋懷良到底是讀書人,又在宮裏當差。一來空閑時間不夠,阮阮也不願總是勞煩他;二來與人交涉並非他擅長。

  阮阮想了許久,委婉地開口:“茶樓總需要個主持大局的人,我瞧著你那妻弟就很好,迎來送往不在話下,就是不知他可有意?你放心,月錢上我自不會短了他。”

  宋懷良一聽自然歡喜,來時他那小舅子就有此念頭,就怕宮裏的貴人瞧不上他,宋懷良還在斟酌怎麽開口,沒想到美人自己先提了出來,趕忙道:“回頭我就同他說一聲,他自是願意的!”

  阮阮卻覺得這何盛才是自己的貴人,一切看似棘手的事情在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來日茶樓開張,店裏有這麽一個八麵玲瓏的人來周旋,想想便覺得生意興隆指日可待。

  兩人在裏頭談話,外麵忽然傳來女子驕橫的聲音。

  “聽聞薑美人之前大病一場,我們主子好心來看她,怎麽,難不成她見不得人麽?”

  說話的正是崔苒的宮女含朱。

  崔苒端著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冷冷瞥過殿門外的棠枝一眼,偏頭道:“含朱,不得無禮。”

  棠枝沒想到今日崔苒竟然心血來潮地跑到玉照宮來,不知抱了什麽心思,吵吵嚷嚷地要進去,可這畢竟是皇帝寢殿,豈是人人能闖的?

  且陛下此時不在殿內,棠枝生怕阮阮受了委屈,因而堅持攔在門外,“沒有陛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還請崔姑娘見諒。”

  崔苒冷笑一聲,皇帝還真是將那妖女當成籠中雀在豢養?

  她麵上也不惱,依舊微笑著道:“我不過是瞧一眼薑妹妹,見她無恙我便離開,同在宮中,來日總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你說呢?”

  她態度柔順,說出的話確實不容置疑。

  含朱知道自家姑娘今日就是來看薑美人笑話的,如今內府連鳳袍都做好了,姑娘胸有成竹,誰有資格做皇後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倒是這殿內,越是藏著掖著,就越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還不知那薑美人被折磨成什麽樣子呢!

  含朱直接高聲叱喝:“你這丫鬟好生無禮,我們主子好心好意,你卻惡意阻攔,出言頂撞,究竟是誰給你的膽子!”

  阮阮在殿內聽聞此聲嚇了一跳,生怕崔苒遷怒旁人,趕忙朝外麵道:“棠枝,請崔姑娘進來吧。”又回頭壓低聲音匆匆對宋懷良道:“宋太醫,此事還得勞煩你同他細說,來日我若有機會出宮——”

  還未說完,那頭崔苒已經款步走進來,聞得屋內有人竊竊私語,卻非皇帝的聲音,崔苒隻聽到最後“出宮”兩字。

  再一抬眼,卻見宋懷良一身鴉青色太醫院官袍,微微俯身向她施了一禮,又自顧自垂頭收拾醫藥箱,一副將欲離開的樣子。

  數月之前的那日,崔苒也隻匆匆瞥見她白淨無暇的側臉,並未有機會細細打量。

  今日終於完完整整地看到她的正臉,崔苒竟是微微一滯,再也做不到無動無衷。

  眼前的女子眸若點漆,瓊鼻秀挺,唇色過水的櫻桃般嬌豔欲滴。

  許是被禁足在殿內不得出,她的皮膚竟嬌養得如此雪白幼嫩,一身粉綠織錦的衣裙襯得麵容如白瓷一般細膩,卻又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反倒從裏到外透出淡淡的桃花粉,沒有半點瑕疵。

  她整個人宛如冬日裏溫養在暖殿的嬌花,讓原本美到令人心驚的容貌又添幾分盈盈楚態。

  竟像是過得還不錯的樣子?

  直待阮阮起身,聽到她腳腕傳來鐺鐺的鎖鏈聲,崔苒這才緩緩收回心神,見她下了塌,卻未等到她打躬見禮,崔苒麵色徹底冷了下來。

  阮阮才欲躬身,耳邊怦然響起幾日前見內府女官時陛下的原話:“你是朕的皇後,禦史中丞之女,隻有旁人拜你,沒有你拜旁人的道理,站好。”

  於是才彎了一點的膝蓋立刻繃得筆直。

  阮阮向崔苒微微頷首,心中還有些怯。

  陛下不許她跪人,即便看到宮中品階較高的女官,最多也是頷首答禮即可,而崔苒並無品階,她父親與顧大人同為四品,就更無需對她行禮了。

  崔苒心中很不舒服,初見時她瑟瑟縮縮躲躲藏藏,連正臉都不敢示人,如今竟然愈發大膽,竟然都敢抬頭直視她了!

  崔苒暗暗咬牙,半晌扯出一個冷冰冰的笑來:“聽聞薑妹妹前些日子誤服大寒的藥材,傷了身子,近日可好些了?”

  含朱見阮阮的宮女在外放肆,而這薑美人也不懂規矩,想著幫自家主子出氣,於是瞥了一眼宋懷良,似笑非笑地說:“奴婢瞧著薑美人的氣色很是不錯,也多虧宋太醫日日入殿照看,否則哪裏能好得這樣快?難怪方才薑美人身邊的丫鬟攔著不讓咱們主子進殿,竟是與宋太醫在裏麵治病呢。”

  她語氣不善,那“治病”二字顯得陰陽怪氣。

  阮阮聞言麵色一白,萬不曾想到她竟說出這樣平白汙蔑人的話,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手掌:“棠枝攔你非是故意,隻是這裏是陛下的宮殿,外人若是無詔擅闖,衝撞了陛下,我也擔不起這個罪責。”

  宋懷良在一旁也嚇得不輕,趕忙拱手向崔苒及含朱道:“微臣隻是例行為薑美人診脈,絕無僭越之舉,還請姑娘慎言。”

  “宋太醫,你先退下吧。”

  阮阮指尖捏得發白,咬了咬牙,“崔姑娘,還請您管好自己的丫鬟,不要讓她在此胡言亂語。”

  崔苒見她又是搬出陛下,又是讓她管教丫鬟,眉眼間慍色漸濃,冷哼一聲道:“我的丫鬟長了眼睛,看到什麽自然就說什麽,薑美人既然敢做,難道還不敢認麽?”

  “哦?她做了什麽?”

  崔苒話音剛落,一道冷厲肅然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殿外冰涼透骨的獵獵寒風。

  傅臻沉著臉闊步入殿,高大峻挺的身形有種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他信手撩袍在榻上坐下,眾人見狀趕忙俯身施禮。

  早在崔苒進殿之時,棠枝便趕忙使眼色吩咐汪順然的徒弟小安子去尋他。

  傅臻原本去的淨室,因汪順然有要事稟報,才在淨室多停留了一會,方才聞言便立刻趕來,此刻隻著一件薄薄的禪衣,卻擋不住滿身的寒意。

  阮阮不知方才崔苒和含朱的話被他聽去多少,她不心虛,清者自清。可是她也是真的害怕,從進殿之後陛下就一直沒有看她。

  阮阮僵著身子站在下麵,眼眶悄悄泛了紅。

  崔苒許久未見傅臻,不知他從何處來,鬢角還掛著水珠,冷青色的禪衣襯得他麵色白得幾乎透明,鳳眸中寒芒冷冽,暗藏刀鋒。

  傅臻修長清瘦的手端起茶盞,手背能看到清晰的青色血管,他掀起眼皮,倒是饒有興致的模樣:“方才不是很會說麽,怎麽不說了?”

  崔苒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又想起那日的羞辱,不由得攥緊手裏的帕子。

  沒等她開口,含朱已經撲通一聲跪下來:“陛下明鑒,我們姑娘惦記著薑美人身體不好,原本想要來瞧瞧她,沒想到竟看到……看到……”

  傅臻神色淡淡:“看到什麽?繼續說。”

  崔苒暗道含朱機靈,慢慢冷靜下來提醒她:“陛下麵前,你實話實說便是,萬不可有一句錯漏,否則便是我也饒不得你。”

  含朱搖著頭哭聲道:“奴婢不敢胡說,奴婢親眼看到薑美人與宋太醫握著手說體己話——”

  阮阮霎時瞪大雙眸,“你胡編亂造什麽?我沒有!”

  “奴婢是親眼所見,”含朱不等她解釋,搶先道:“宋太醫根本不是在替薑美人把脈!薑美人還說要讓宋太醫帶她出宮,兩人看到奴婢進來,立刻就把手拿開了!”

  宋懷良嚇得渾身冷汗直流,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道:“微臣與美人的確隻是把脈,臣萬萬不敢僭越,請陛下明察!”

  阮阮聽著這些聲音,頭腦中嗡嗡直響,身形有些搖晃,忍著泣聲道:“分明是我喚棠枝讓你們進來的,外麵的宮人都可以作證,你無憑無據怎敢在此血口噴人?”

  含朱見傅臻眉宇間寒氣逼人,根本不聽她的解釋,心中暗暗叫好,立馬回懟:“棠枝是你的心腹丫鬟,外麵的人自然也向著你,陛下!奴婢是親眼所見,句句屬實!”

  崔苒暗自得意,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無論真相如何,皇帝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傅臻緩緩地閉上眼睛,指節敲打著案桌,殿內氣氛一度冷凝。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著他判決。

  阮阮眼中泛著淚光,看他的眼神幾乎無力。

  沉吟良久,傅臻終於開了口:“皇後說你血口噴人,朕該信你,還是信朕的皇後?”

  話音剛落,眾人麵上皆凝滯了一瞬。

  他們想過無數的結果,賜死還是下獄,甚至牽連九族都有可能,卻沒想到等來了這句話。

  含朱跪在地上,整個人瞬間呆滯。

  皇帝這是在同她說話?這句話是她理解的意思嗎?

  而崔苒站在一側,眸光微怔,竟似沒有聽明白。

  皇後?誰是皇後!

  她一直沒有說話,這大殿之內說過“血口噴人”四個字的,似乎隻有一個人……

  崔苒臉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瞪住阮阮。

  阮阮忍著淚,一直看著傅臻,直到這句話說完,傅臻才抬起頭來看向她,從袖中取出個精致的龍鳳紋樣的錦囊遞給她,聲音放軟:“打開看看。”

  阮阮木木地接過那錦囊,崔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打開,直到看見一塊乳白色雕刻龍鳳麒麟紋的方璽落在她掌心,崔苒霎時渾身一震!

  這難不成是……皇後的鳳印!

  皇帝竟將鳳印交給了她!

  含朱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雙膝無力地跪坐下去,麵上慘無人色。

  阮阮沒有見過這些東西,仔細瞧了瞧印章下的刻字,半晌才認出是“皇後之璽”四字,而璽麵正中還陰刻了一個小小的“阮”字。

  傅臻緩緩起身,走到她身邊道:“太後用過的鳳印髒了,朕命人用和田玉為你重新雕刻了一塊,這皇後的鳳印從今往後為你一人獨有。大晉的後宮,都由你說了算。”

  大晉曆來鳳印多是代代傳承,外戚專權的時代也常有太後私印,但從未有哪位皇後有此殊榮,可將自己的名字刻在鳳印之上。

  阮阮鼻頭一酸,指尖摩挲著那個阮字,眼淚無聲滴落在指尖,又順著指腹流淌到印章凹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