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8      字數:3600
  身旁的人沉默下來, 整個祠堂都陷入長夜的荒蕪。

  幾天幾夜不曾好好休息,他眼眸又似乎回到了當初頭疾發作的狀態,淡淡的紅血絲蔓延開, 鼻尖濃鬱的血腥味,好像就是從他幽深的眼瞳中一點點地溢出來。

  寒風從背脊刮過,她即便裹著狐皮大氅,也依舊冷得哆嗦, 隻有跪在這火盆前, 膝下墊著厚重的衣衫,身上才漸漸有了溫度, 方才在外麵幾乎凍得發紫的嘴唇也慢慢恢複了嫣紅的顏色。

  可他把一切都給了她,自己隻剩下一件薄薄的裏衣貼著皮肉,燭火之下勾勒出身形,顯得冷清單薄。

  阮阮沉思良久, 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你冷不冷?”

  傅臻漠然搖頭, 望著上方的牌位, 麵上沒有一絲表情,很久之後才輕歎,“母後靈牌上的是我父皇親手雕刻。”

  阮阮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喃喃道:“先帝真的很愛娘娘。”

  傅臻笑意艱澀, 口中發苦:“皇後若誕下子嗣, 按照大晉皇室曆來的規製, 不應該這麽寫,理應是‘元和皇帝先室傅母惠莊崔氏’。”

  阮阮怔怔地望向惠莊皇後的靈牌, 注意到那排位上刻就的一排小字的確與陛下所說有些出入, 靈牌上多一句“閨名阿姀”, 卻少了“傅母”二字。

  傅臻冷冷勾起唇角,嗓音中透著喑啞寂寥:“父皇到死都沒有承認朕這個兒子。”

  他親手雕刻惠莊皇後的靈位,後來即便朝政繁忙,祠堂也是他除卻紫宸殿和玉照宮來得最多的地方,即便臨終奄奄一息之時,也不忘交代祠堂的布置,吩咐底下人永不可動惠莊皇後之靈位。

  自始至終,“傅母”二字都沒有加上去。

  傅臻也是今日才發現母後的靈牌上是父皇的字跡。

  多可笑。

  活了這麽多年,沒有祭拜過自己的母親,連靈牌都是頭一回見到。

  他仍然繼續手裏的動作,從堆疊得高高的黃表紙上抓一把扔進火堆。

  火光映在阮阮微微泛紅的臉頰,她為他疼,胸口窒悶得難以喘息。

  猶猶豫豫地,攥住他衣衫一角,定定地望著他:“先帝在天上會看到的。先帝那麽喜愛娘娘,也一定會喜愛陛下,他隻是被壞人蒙蔽了雙眼,先帝對陛下的恨,其實是對太後、崔老夫人那些凶手的恨啊。有多恨他們,就有多愛娘娘,有多愛娘娘,就本該有同樣的愛給予陛下。”

  傅臻沉默良久,自嘲一笑:“是嗎?”

  阮阮用力地點點頭,目光澄澈而堅定:“沒有這些事情,陛下一定會是先帝最疼愛的孩子。”

  傅臻望著先帝的靈牌,深深一歎。

  可是回不去了。

  這些疼痛和冷待徹徹底底地將他變成另一個人,冷漠無情,戾氣橫生,對於鮮血和殺戮有著異於常人的妄欲。

  他做不到平心靜氣,霽月光風,這輩子永遠活不成父皇喜歡的樣子。

  阮阮從來沒有見過他眼中這般的空寂和荒涼,她伸過手去緊緊握住他,“陛下今日令真相大白,先帝在天上也會為當初對陛下的冷遇而懊悔,自覺虧欠了陛下,可又遺憾於難以補救。倘若陛下過分執著於此,先帝和娘娘在天上也會傷心不安的。”

  柔軟白嫩的掌心,那麽小小的一隻,包裹住他的手指,一點點將溫熱滲入他的掌中,再傳遞到心口。

  傅臻眸光微微一動,薄唇顫抖著:“他會懊悔?”

  “會的,”阮阮認真地道:“先帝和娘娘都是看重感情的人,娘娘寧可犧牲自己也要生下陛下,她為陛下做這麽多,何嚐不是為了在這世間誕下與先帝的血脈,給先帝留一個屬於她的念想?先帝不領這個情,覺得是陛下的到來害苦了娘娘,先帝固然苛刻,可是這麽多年,陛下雖在荊棘淤泥中長大,可論文論武,論治國平天下,整個大晉誰能及得上陛下?陛下也不是風吹大的呀,對嗎?”

  是麽?

  傅臻眸中泛出一點微光。

  想到他這輩子從未對他說過一句好話,父子見麵不是形同陌路就是劍拔弩張。

  先帝滿口仁義道德,傅臻就要把這世間的假仁假義全都推到他麵前。

  先帝罵他窮兵黷武,遲早令三軍疲敝、民怨沸騰,失心於天下,他就偏要讓鄰國臣服,打得蠻夷聞風喪膽,屍山血海裏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出來。

  先帝越在乎的東西,他越是嗤之以鼻。

  先帝不想讓他好好活,他就越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

  他本就是天煞孤星,那就做一些天煞孤星該幹的事!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半點溫情的時刻,直到先帝臨死前,還指著鼻子怒斥他邪魔。

  倘若從一開始就沒有蠱毒的存在,會是不一樣的結果嗎?

  阮阮往他身上靠近些,輕輕歎了聲:“今日先帝在天上定然被娘娘罵慘了。”

  傅臻眉心微蹙,仿佛沒有聽清:“什麽?”

  阮阮抿了抿唇,提著嗓子大膽道:“娘娘說,‘堂堂天子毫無英明,受殺人凶手欺瞞蒙蔽,稀裏糊塗了這麽多年,害苦了我兒,你對得起我嗎!’伸手就要揍先帝,先帝今日才看清太後的真麵目,自是後悔不迭,‘是我對不住兒子,是我豬油蒙了心!我兒很好,為父定要在天上保佑他往後平安順遂,隻盼他莫要恨毒了我,還能認我這個父親。’娘娘就笑話他,‘你就自求多福吧!本宮可不會幫你同兒子說情。’”

  傅臻從一開始的怔忡,到後來聽到她繪聲繪色的語氣,心口陷入一片柔軟,清冷的麵上竟難得浮現出一絲淺淡的笑意。

  阮阮被他的笑感染,提起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傅臻卻忽然眉頭微擰,屈指在她腦袋上敲了一記,“怎麽覺得,你在占朕的便宜?”

  阮阮疼得擠眉,忙捂著額頭,朝他呆呆眨了眨眼睛,這才想起方才話中何等大不敬,先帝和娘娘天潢貴胄,怎會如她這般糙話連篇!趕忙對天發誓道:“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嘛。”

  說完抿了抿唇,垂下頭去不瞧他,口中嘀咕道:“陛下說過允我一輩子僭越,今日就不作數了。”

  傅臻無奈地啟唇一笑,將手中最後的黃表紙扔進銅盆,任由明豔的火光掃蕩,眼看著金黃的紙頁在銅盆中轉瞬燃燒殆盡。

  父皇,母後,你們看到了。

  他這輩子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到今日總算劫波渡盡了。

  原以為此生走不脫孑然寂寥,卻沒想到他這樣的人,往後竟也有人相伴。

  螢惶的燈火落在他眼瞳,泛起粼粼波光,傅臻仰天一歎,無聲地笑出來。

  若不是父皇母後在天之靈,他何德何能,得到這麽個寶貝。

  兩人在靈牌前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

  傅臻隨即起身,將阮阮也扶起來:“不早了,走吧。”

  阮阮點點頭,可看到陛下墊在她膝蓋下的外袍沾了血跡和髒汙,不禁蹙了蹙眉:“外頭天寒地凍的,我叫汪總管送件衣裳過來吧。”

  傅臻道不必,牽著她走到殿外,吩咐底下的宮人進去清理祠堂。

  高天冷月,廊下的寒燈在風中胡亂地踢踏著廊柱,四下枝葉簌簌作響,透出深冬冷清蕭條的意味。

  他身姿高大,拉著她一步步走下台階。

  寒風如冰水般灌進衣袖中,那一層薄薄禪衣被風吹得鼓起,阮阮看著他一身單薄,不禁蹙眉,真就一點都不冷嗎?

  阮阮攏了攏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腳步忽然頓了頓,傅臻立刻回過頭來看她:“怎麽不走了?”

  阮阮唔了聲,彎下身揉了揉腿,為難地看著他:“腿腳有些麻。”

  未等他開口,阮阮縮著脖子小聲道:“陛下背我吧,好不好?”

  柔軟的嗓音實在惹人疼惜,傅臻一笑,沒什麽猶豫,直接在她跟前傾身:“上來。”

  阮阮點點頭,撩起大氅的衣擺,攀著他雙肩躍上去摟住脖子,眼睛彎彎的像月亮,有種詭計得逞的歡喜。

  背上的姑娘很輕很軟,背起來幾乎沒有重量,他雙手勾住她柔軟的膝彎,才走了兩步,兩臂倏忽落下一抹柔軟的雪色。

  寬大溫暖的狐皮大氅輕輕鬆鬆包裹住兩個人。

  傅臻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她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又好氣又好笑,這輩子還沒人敢這麽耍他,可一想想這是自己的寶貝,心中便隻剩下無奈的歡喜。

  阮阮將臉蛋埋在他頸側,胸口貼著後背,所有的溫度都給他。

  忽然想起什麽來,她急得“呀”一聲,小手拍了拍他胸口,“陛下你能快點嗎?我原本打算今日到湖邊放蓮花燈為娘娘祈福的,這都快到子時了,荷花燈還落在玉照宮,我們現在回去拿怕是來不及了。”

  傅臻抬頭望了望天,說無妨,當即喚汪順然過來:“去玉照宮將荷花燈取來。”

  汪順然白日裏見過阮阮糊那燈,約莫知曉放在何處,當即應下來,還未等阮阮看清楚,麵前的樹葉輕輕抖動了下,一抹黑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眼前。

  阮阮盯著他離開的身影,忽然想起那日在寢殿外,汪總管真人不露相,一出手便將堅硬的石柱震出幾條裂縫,如今看他這飛簷走壁的功夫,倒也不覺得稀奇了。

  傅臻也調轉了方向,加快腳步往苑心湖的方向去。

  夜晚湖邊風大,小姑娘窩在他背後,又往他頸邊埋了埋頭,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側,酥酥麻麻直入人心。

  阮阮湊得很近,想起他總喜歡揉她耳垂,不由得起了壞心,趁他沒留意,在他耳廓輕輕一吻,身下的人分明地僵了僵,阮阮歪著頭瞧他,“陛下,你冷不冷?”

  傅臻眸光黯了黯,落在她膝彎的手掌往下按緊了些,啞著嗓道:“不冷。”

  阮阮好奇地笑:“可是陛下的耳朵怎麽紅了呀。”

  傅臻咬著牙,是真想收拾收拾她。

  主子吩咐,汪順然片刻不敢耽擱,很快便將燈取來。

  待兩人走到苑心湖邊,三盞荷花燈齊齊整整地擺在湖心亭內。

  阮阮從他身上下來,半點不像腿腳發麻的樣子,簡直健步如飛。

  子時未到,幸好還來得及。

  傅臻看著她麻利地將花燈點燃,一個個地撥到水麵上,忍不住問:“為什麽是三盞?”

  阮阮閉上眼睛,嘴角含笑,雙手合十:“三盞荷花燈自是有三願,一願皇後娘娘在天之靈安息,二願先帝和娘娘在天上琴瑟靜好、恩愛長久,三願陛下,”她轉過頭來,雙眼亮晶晶的,像沾染了星光。

  荷花燈順著水麵晃晃悠悠地顛蕩下去,慢慢地漸行漸遠,而她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入耳中。

  “願我的陛下,生辰快樂。”

  傅臻眸光一動,微微怔然地望著她。

  武成四年臘月二十七,傅臻二十有三,第一次有人同他說,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