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8      字數:4304
  太後被押入詔獄, 包括餘嫆在內的慈寧宮人皆被押往慎刑司。

  昭王雙唇緊抿,兩手在袖中握緊,素日和暢的麵色轉至蒼白, 平靜的目光之下,是幾乎壓製不住的陰戾和艱澀。

  這麽多年步步為營, 一夜之間滿盤皆輸。

  他能怪誰?

  怪他母後麽?

  可母後多年來的謀求算計,甚至在他尚未出生之時就已經為他搭好這座通天梯——

  一個母儀天下的母親, 一個疼愛他的父皇,一個受盡冷眼的兄長, 以及對他種種嚴酷的要求將他塑造成一個像先帝、甚至像惠莊皇後,唯獨不像他自己,卻處處深得民心、得朝臣世家擁護的賢王。

  他還有什麽不知足?

  今日種種, 盡是拜傅臻所賜。

  他早就該死了!

  也許不該等這麽久, 就像母後說的那樣,兄終弟及天經地義,即便無詔繼位, 誰又敢明麵上說他一句弑君奪權!

  是他太過自信, 也太過執著於名正言順, 以至於拖到今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蒙受大難。

  昭王眼中難得透出幾分冷酷。

  眾人眼瞧著太後被侍衛拖走,許久都緩不過勁來。

  昔日人人皆認定惠莊皇後難產而亡, 乃是皇帝命犯孤星,刑克生母, 否則何故太醫院上上下下,甚至連那位神乎其神的玄心大師都診斷不出病症。

  而如今真相水落石出, 德高望重的崔老夫人實則心如蛇蠍, 而眾人眼中溫順賢良的太後竟是毒蠱害人的幫凶, 皇帝背負了一輩子的克母謠言也就不攻自破。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困擾皇帝二十餘年的頭疾竟也是這蠱毒造成!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皇帝既能查清毒蠱一案,再看他凜凜峭拔,威勢逼人,往日眸中猩紅褪去,談話擲地有聲,想必體內毒蠱已經解開。

  皇帝本就年富力強、戰無不勝,待身子徹底痊愈後定然恢複龍精虎猛的狀態,來日江山後繼有人,立儲之事就不急於一時了。

  退一萬步講,即便皇帝膝下無所出,昭王頂著生母的罪名,恐怕不會再是儲君的人選。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帝對會不會趁此機會打壓崔氏一族都不好說,怎還會傳位於昭王?

  眾人心中默默歎息,今日之事仿佛夢魘一場,不能深想,一深想下去就是千絲萬縷,恐怕要回去好好睡一覺才能慢慢思量接下來的處境。

  夜已深,大戲散場,眾人再留在此處已經沒什麽意義。

  方才太後見鬼那場景,光是回想一次都覺得毛骨悚然。

  那幽靈一般形似芳瑞的人偶,那陰森可怖的陰影和鬼魅般的聲音,即便知曉皇帝在背後操控一切,也讓人忍不住寒毛直豎。

  眾人正欲借口離去,卻見傅臻視線緩緩落在昭王麵上,眸中寒意凜冽:“昭王於江州阻礙沈烺退敵,有犯上作亂之嫌,自今日起禁足王府百日,非詔不得出。”

  此話一出,殿內無不大驚失色。

  太後才一失勢,傅臻就迫不及待地對昭王下手了?

  眾人看到,傅臻手裏正捏著沈烺從江州寄來的書信,白紙黑字分明是那死士的供狀!

  可昭王何等聰明,怎會選在此時對沈烺動手?!

  別的不說,信王就算是草包一個,可手底下十萬大軍也是真刀真槍,此時折去一個沈烺,待來日信王殺進上安,誰能保證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輕鬆退敵?即便皇帝身體處於最佳狀態時都未必做到,更何況是昭王!

  沈烺寒門出身,崔氏大臣沒有一人拿正眼看他,除自然是要除,可不是現在!

  就連太傅也覺得不可思議。

  昭王平素清朗和煦的麵容此刻徹底冷淡下來,俊雅的眉眼透出凝鬱冷厲之色。

  消息這麽快落入傅臻手中並不稀奇,可他手下多年來折去的死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無一不是精心培養,落在對方手中從未有一人背叛,此次竟在沈烺的手段之下供出幕後黑手,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還是低估了沈烺,也早就想到今日。

  昭王壓製住心口窒悶,眼底的寒意一閃而逝,話說出口又是一副霽月清風的模樣:“謹遵皇兄聖意,臣弟領罰。隻是臣弟實在冤枉得很,一封信罷了,臣弟實在不知來龍去脈,若是有心之人張口閉口都是說是臣弟主使,那麽臣弟即便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隻盼來年春回之時,皇兄可早日為臣弟昭雪。”

  傅臻亦回笑,幽幽道:“昭不昭雪不是朕說了算,看昭王自己。”

  太傅崔慎雖震驚此事,卻並不想昭王被掣肘。

  如今太後失勢,可昭王依舊是除去傅臻之外皇室中唯一的崔氏血脈,皇帝是崔家人,心卻不向著崔家。太後雖鑄成大錯,可今日皇帝對待太後的手段,哪裏還有半點對待崔家長輩的樣子!來日若拿世家大族開刀,崔氏勢必首當其衝。

  崔慎思忖片刻道:“昭王身負監國重任,數月以來夙興夜寐,手上的政務堆積如山,若是禁足府中,恐怕一時交接不開。”

  傅臻眸光冷峻,唇角牽出一道淺薄弧度,可話中不含一絲溫度:“蠱毒已除,朕身體逐漸恢複,往後前朝大事不必假人之手,自明日起,所有奏疏一律送到玉照宮,由朕親自批閱。至於昭王,還是在府中靜思己過為好。”

  崔慎還要再說什麽,卻被傅臻一語打斷:“更深露重,諸位大人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眼見他唇角笑意盡數化開,眾人麵麵相覷,連太傅都幹涉不了,旁人還能再說什麽,隻好紛紛拱手告退。

  今日事情太多,對於這些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老臣來說,心中也久久難以平靜。

  下了台階,舉目望浩瀚蒼穹,那一彎下弦月仿佛詔獄中穿透人琵琶骨的鐵鉤,透出一股蕭瑟冷清的血腥味道。

  再過兩日便是除夕,神武門外張燈結彩、歌舞升平,可身後這整座晉宮卻數十年如一日的死氣沉沉,冷冷清清。

  祠堂內鮮血蔓延,經幡淩亂,滿地狼藉。

  汪順然一路小跑進來,想請傅臻先移駕別處,待宮人將祠堂之內清理幹淨再過來。

  傅臻獨自望著堂前的靈牌,殷紅的鮮血將他雪色靴底徹底染紅,默了良久,隻說一句:“都退下,將芳瑞的屍身好生安葬。”

  芳瑞的屍首被玄心帶回了京城。

  玄心說過,《蠱經》中記載過一種特殊的蠱,隻要人還有一息尚存,便可通過此法暫時封住氣息,七日內可保證身體不死不腐,待用到的時候再將這氣息放出來,中蠱之人便可得片刻清醒,類似回光返照的跡象。

  隻是此法對於身體消耗過大,拖得越久,死前就越是痛苦。

  向老天爺借來的東西,哪是這麽容易償還的。

  那日玄心同芳瑞提及此法,想讓她當麵指控太後罪行,芳瑞一生忠於惠莊皇後,自是滿口答應,可傅臻沒有同意。

  毒蠱害人不淺,傅臻深知此中痛苦,而芳瑞體內被下兩種蠱毒,在蠱蟲的控製之下,一邊渾渾噩噩忘卻前事,一麵以血肉精元喂養母蟲,做著違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一生痛苦不堪。

  這樣的煎熬,傅臻不願她再承受第二次。

  傅臻為人執拗,他不想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強迫。

  玄心已經在芳瑞入京途中為她下了蠱,最後還是無奈解開,幸而中蠱時間不久,芳瑞死前沒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玄心想要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寶地將芳瑞安葬,可芳瑞聽到傅臻設局對付太後的主意,拚著一口氣,同玄心提了最後的要求——

  一定要將她的屍首帶回上安。

  一來,太後親口認罪伏誅自是最好的結果,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當真出現百密一疏的狀況,芳瑞中過蠱毒的屍體就是最好的證明,容不得太後顛倒黑白。因而哪怕屍身腐爛,不能及時入土為安,芳瑞也堅持一定等太後認罪再將她下葬。

  二來,上安是她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土,她伺候惠莊皇後一輩子,最後還想陪在惠莊皇後和陛下身邊,保佑陛下洪福齊天。

  這是她的遺願。

  思及此,汪順然歎了口氣,他明白傅臻此刻的心情,先行退出大殿,將芳瑞下葬之事安排妥當,又往慎刑司去了一趟。

  太後這麽多年所作所為,餘嫆最是了解,事到如今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汪順然瞧著那刑架上血淋淋的幾個人,叮囑慎刑司千萬別將人弄死了,慢慢來總能挖到東西。

  回來已是二更天,傅臻還留在祠堂之內。

  汪順然瞧見殿外長廊深處那個站了許久的身影,那麽纖瘦的一小隻,仿佛寒風都能吹倒似的,就這麽執拗地站在那裏等著,誰勸也不聽。

  他心下不忍,進殿之後瞧見傅臻跪在堂前燒紙祭拜,等了好一會才輕手輕腳地上去,低聲道:“回稟陛下,一切都處置妥當了。”

  傅臻沒有回話,麵上神情冷淡,仿若殿外冰霜冷月。

  殿中寒風凜冽,吹動著滿室靈符嘩啦作響,手中黃表紙的邊角牽動著火苗,在明黃的火盆中痛苦地翻卷蜷縮,最後一點點被火舌吞沒,化成灰燼。

  整整二十三年,傅臻頭一回跪在祠堂,也是頭一回祭奠自己的母後。

  他特意選在惠莊皇後忌日當天,當著大晉列祖列宗的麵,尤其讓先帝親眼看著當年的殺人凶手認罪伏法,饒是如此,傅臻心中依舊不覺痛快,隻恨太過便宜了她!

  母後薨逝在大好的年華,父皇一生鬱鬱寡歡,芳瑞被蠱蟲折磨一輩子,而他背負所有的痛苦和仇恨,百死一生,滿身鮮血淋漓才能走到今日……樁樁件件,太後即便是千刀萬剮也難以抵消罪過!

  母親呢,你恨嗎?

  他抬眼望向案上的靈牌,唇邊笑意冰冷,眸中漸漸泛起殷紅的血色。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汪順然有些急了,本不該打擾他,可一來怕薑美人在外頭凍著,最後心疼的還是陛下,二來又怕陛下堂前跪上幾天幾夜來懲罰自己,怕他走不出這一關。

  腳底在地麵石磚上來回撚磨,思量許久,再次上前道:“陛下,薑美人在外麵等您,奴才是讓她先回去麽?”

  傅臻握著黃紙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在外麵?”

  汪順然見他終於有了反應,正欲回答,卻瞧他眉心緊鎖:“什麽時候來的?”

  汪順然隻得實話實話道:“奴才也不清楚,戌時前陛下召集諸位大人前來祠堂,那時候奴才就見薑美人遠遠在外頭等著了,想必是不放心您,但太傅等人都在此處,薑美人也不便入內……”

  戌時就到了,此刻已近三更。

  傅臻想起她那麽怕冷,眉心驟然大蹙:“怎麽不早說?”

  汪順然哀歎連連:“奴才派人去說了幾次,薑美人不願意走。”

  傅臻望著殿前的香火,長出了一口氣:“讓她先進來。”

  汪順然飛快地應個是,趕忙一路小跑著出去了。

  阮阮在廊下站了近兩個時辰,即便披了件大氅,鼻頭也凍得通紅,四肢僵硬得快要沒了知覺。她一直在搓手,往掌心嗬出熱氣。

  阮阮知道今日對陛下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能不能扳倒太後就看今晚,可她笨呐,沒有聰明的頭腦,想不到辦法替他分憂,也許隻能隔著一道殿牆,默默地在外麵陪伴他。

  汪順然從裏麵出來時,阮阮冷得腦袋僵住,耳朵都快聽不見了,半晌才明白是陛下喚她,連腿麻都顧不上,跌跌撞撞地往殿門內跑去。

  祠堂內還未有人收拾,地上一大片血跡已經幹涸,阮阮在殿外就遠遠看到侍衛拖著太後出去,膝蓋上兩個碩大的血洞,像被剜去髕骨似的,站都站不起來,因而見這血跡,大概知道是太後的。

  她慢慢走近,看到滿室明煌的燈火下,熟悉的背影緩緩映入眼簾,在偌大的殿堂中尤顯得伶仃而冷清。

  阮阮心中沉沉泛痛,什麽也沒有說,默默地跪到他身邊來。

  傅臻皺著眉,四下一掃,所有的蒲團都沾了血跡,沒有一個幹淨的,於是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疊正,看她一眼:“抬腿。”

  阮阮看出他的意圖,趕忙擺手道:“我……我沒關係的。”

  傅臻不由分說地將她雙膝托起,將疊好的外袍墊在她膝下,阮阮雙腿頓時舒服很多,怔怔地道:“……陛下。”

  傅臻似乎歎了口氣,“在外麵,朕不會讓你跪任何人。”

  這是他父母的靈位,僅此例外。

  祠堂內並未燃燒炭爐,僅有這一處火盆,阮阮不知是冷還是著急,舌頭有些打戰:“我知道的!陛下,我陪著你一起,你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銅盆內的袱紙很快燃成灰燼,隻餘點點火星,傅臻又抓了一把扔進去,火星慢慢吞噬紙張的邊緣,火光在一瞬間騰起,幾乎要灼傷到他冷白清瘦的手背。

  良久,傅臻回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