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8      字數:4668
  臘月的天寒風含凜凜肅殺之意, 呼嘯著穿堂而過,胡亂卷起四下張貼的符咒,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倏忽一陣疾風撲麵而來, 太後不得不抬袖掩麵, 身子竟被寒風逼得後退兩步,符咒飛舞,風聲嗚咽, 空中隱約傳來細碎而蒼老的頌吟。

  又是芳瑞!

  餘嫆也聽到了,她亦是知曉真相的人, 且為太後出謀劃策出了不少力,生怕芳瑞的冤魂找上來,此刻不比太後平靜多少,慌手慌腳地盯著四周,心中驚懼不已。

  自己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 卻還哆哆嗦嗦地勸慰太後:“恐怕是倒是做法將那芳瑞的鬼魂招了過來,您放心,這八卦鏡都是開光祭煉過的,必讓那芳瑞魂飛魄散!”

  話音剛落,那鏡中忽然閃過一抹黑影,餘嫆忙拉著太後:“是八卦鏡在收鬼了!”

  太後緊緊盯著銅鏡內,又見一人影若隱若現、自遠及近地走入鏡中, 卻並非芳瑞那骷髏一般的模樣, 太後定睛一瞧, 隱隱覺得有三分熟悉, 卻是餘嫆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往後退了兩步:“是……是宜姝嗎?”

  太後霎時身子一僵, 渾身寒毛直豎, 想起三日前吩咐青靈去辦的事, 雖未聽她回來稟報,但以她的辦事效率,且宜姝一家不是難對付的人,恐怕事情已成。

  這宜姝今日出現在八卦鏡中,定然是死不瞑目才來找她的不痛快,太後盯著那銅鏡裏的身影狠笑:“一個兩個孤魂野鬼也敢在哀家麵前玩花招?今日便叫你們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鏡中的宜姝在符咒的壓製下仿佛被扼住脖子般,開始拚命掙紮,口中嗚嗚咽咽地道:“我為你效勞二十多年,你卻要殺我滅口……”

  這聲音飄忽不定,可凝神去聽還是可以聽得分明,餘嫆顫顫地低聲道:“奴婢方才確認了好幾遍,殿內不會有外人進入。”

  太後於是望著那鏡中黑影冷冷笑道:“你為崔家辦事,崔家也給了你最好的體麵,崔家的下人出去哪個不是耀武揚威,堪比別家的主子!昔年我母親在世時格外器重你,讓你在崔家吃香喝辣這麽多年,讓你的丈夫兒子在崔家做事,臨了你就是這麽報答哀家的?”

  風聲大作,宜姝的聲音仿佛漂浮在頭頂:“那我就該死嗎?老夫人在世都不曾殺我,你卻要滅我一家三口,我就該死麽!”

  末尾一句用足力道,咬牙切齒般如雷掣頂,直激得人腦中嗡嗡作響。

  太後被她吵得頭痛欲裂,怒斥道:“你在崔家這麽多年,難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嗎?哀家不殺你,遲早你也會因此死在旁人手上連累哀家!皇帝是什麽性子你不清楚?落在他手裏可不是一刀抹脖這麽簡單!何況你知道得太多,哀家留你這麽多年,已經是仁至義盡!”

  “那我呢!貴妃娘娘對我,對皇後娘娘有過半分仁義嗎?”

  又一道聲音從鏡中傳來,比方才宜姝的聲音更顯喑啞,仿佛慎刑司裏被滾燙的炭塊燒啞嗓子發出的人聲。

  隨之而來的還有驟然狂卷的寒風,落在身上如寒刃刮骨。

  餘嫆嚇得渾身發毛,原本還不知是誰,可聽到那句“貴妃娘娘”立刻反應過來。

  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清晰地聽到芳瑞一字一句的聲音,原來日日攪擾太後安寧的鬼魅竟是真實存在!

  太後盯住那黑影,麵色難看至極:“你胡說八道些什麽!你本就是惠莊皇後的貼身宮女,二十三年前就該隨你主子走,沒有那蠱蟲,焉能人讓你活到現在?你不感激哀家,卻要裝神弄鬼來嚇哀家!”

  芳瑞依舊不依不饒,聲音宛如風中鬼火灼燒,透著森森陰氣:“貴妃娘娘好狠毒的心腸,害死皇後娘娘還不夠,還要害小殿下……你在我體內下的兩道蠱,我可都養得滾瓜溜圓的呢!貴妃娘娘養尊處優,可見過蠱蟲嗎?要奴婢給您瞧瞧麽?”

  太後還未回答,隻見那銅鏡中人影一掠而過,緊接著兩道黢黑黏膩的蟲狀物從鏡中飛出,濕淋淋地落在太後寬大的袖口,太後和餘嫆兩人登時嚇得捂住口鼻,連番後退,失聲的尖叫如刺刀劃破祠堂的寧靜。

  太後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急得狂甩衣袖,那兩條蠱蟲又沾沾連連地落在腳底,仿佛從腥臭的膿水漿液裏剛剛爬出來,蠕動著油光水滑的身軀,一點點地往人身上攀爬。

  深宮的貴婦哪裏見過這種醃臢東西,當日那巫婆下蠱之時,太後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不敢拿正眼去瞧,如今這蠱蟲爬到身上來,太後再也顧不上什麽端莊持重和規矩體統,忙不迭地躲那蠱蟲:“滾開!這是什麽東西,給哀家滾開!”

  芳瑞的冷笑聲回蕩在耳邊:“這就是你當初下在皇後體內的蠱蟲啊,貴妃娘娘。”

  太後發髻淩亂地鬆散開來,整個人狼狽不堪,餘嫆亦是惶遽,慌手慌腳間不慎踩到太後的裙擺,兩人腳底一崴撲通兩聲接連摔倒在地。

  那蠱蟲尋到機會,順著太後的衣袖一點點爬上小臂,而另一隻蠱蟲竟如毒蛇般爬上太後腰身,咬破腰間錦帶鑽進去,頓時沒了影蹤。

  太後霎時嚇得肝膽俱裂,連滾帶爬地撕扯著身上的外衫,隻覺得全身痛癢難耐,抓撓不得,似渾身爬滿了那黏膩惡臭的黑蟲。

  餘嫆嚇得鬼哭狼嚎:“道長!道長呢!快把這髒東西趕走!來人,快救太後!”

  可四下望去,哪還有那道士的身影!

  隻有那三麵八卦鏡上鬼影幢幢,不是將妖魔鬼怪收入鏡中,反倒像是將裏頭的惡鬼全都放了出來。

  而就在此時,寒風吹起滿殿明黃的經幡,重重燭火下映出一張冷峻堅毅的麵容。

  餘嫆當即大駭,麵色慘白,渾身抖若篩糠。

  甚至見到那蠱蟲之時都不若此刻喪魂失魄!

  這一身不可逼視的肅殺之氣,便是不看那張臉,也能猜到是誰。

  可皇帝……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明明裏裏外外都檢查了好幾遍!

  他早就在這裏了嗎?那麽太後方才說的話,那不見人影的道士,還有這些惡心的蠱蟲……難不成都是皇帝的手筆?!

  餘嫆的眼神幾乎絕望,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轉頭看向太後。

  太後依舊驚魂未定,雜亂的鬢發、撕爛的外衫、危急之下慘厲的叫喚聲無一不彰顯著本不該屬於這個大晉最尊貴、端莊的太後的狼狽。

  眼前那人從惶惶燈火之後緩步而來,眉眼間的陰戾如山巒聚,每走一步,都給人難以言述的威壓。

  太後緩緩站起身來,幾乎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一個日日吐血的人,一個毒入肺腑無藥可救的人,一個連站都站不穩的人!他即便解了蠱毒,那一箭也同樣能要了他的命!

  可此刻看他的麵色和走路的姿態,竟似分毫未損,仿佛還是去歲橫刀縱馬殺往北涼的冷酷帝王!

  怎麽可能……

  聯想到這幾日離奇詭異的一切,難不成都是他在背後搗鬼?!

  傅臻滿眼淡漠,望著太後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死人,慢慢地唇角勾起,浮現出三分冷淡笑意,“諸位都聽到了麽?”

  蠱蟲仍在身上爬竄,太後聽到這話卻意外地清醒幾分,偏轉目光才發現他身後的經幡後麵,竟陸陸續續走出十幾人,每一張都是熟悉的麵孔。

  太傅崔慎,兄長平南將軍崔廣,崔氏的族長,司徒崔詡……崔氏一門但凡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無一不在此處!

  而她的兒子,昭王傅玨亦在其中。

  太後瞬間明白了一切,顫抖著手一一指向傅臻身後眾人,冷冷笑出聲道:“哀家養了你二十多年,今日你卻帶這麽多人來看哀家的笑話?”

  傅臻鳳眸沉戾,暗藏刀鋒,隻冷冷吐出二字:“跪下。”

  “陛下!”

  “皇兄!”

  太傅與昭王幾乎是同時出聲。

  下半晌皇帝召人議事,說是請眾人看一場好戲,隨後眾人來到祠堂,想起今日乃惠莊皇後忌日,又以為傅臻是要請崔家族中大臣一同到此參拜。

  直至見到方才這一幕,眾人才明白當年惠莊皇後難產而亡的真相,而皇帝口中的這出好戲,便是讓太後親口承認自己的罪名。

  事到如今,已經無可辯駁。

  太後雖是崔家人,可惠莊皇後亦是崔家人。

  當年惠莊皇後薨逝時,所有崔家子弟都曾真情實感地哭靈三日,甚至長久痛惜難以自抑,隻是事情過去二十多年,當年的悲痛早已隨時間流逝,最後隻餘下震驚和唏噓。

  太傅崔慎長歎了一聲,對傅臻道:“太後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到底也是你的長輩。”

  傅臻卻置若罔聞,麵色冷若冰刀霜雪,一字一句厲聲道:“朕讓你跪下!”

  太後滯在原地,循著傅臻的目光轉頭看向身側的案桌。

  惠莊皇後的靈牌狠狠戳痛了她的雙眼。

  她緩緩哼笑兩聲,繼而仰天笑得瘋譎:“跪?你讓哀家跪誰,跪她嗎?笑話,她是皇後,哀家也是皇後,如今哀家更是太後,哀家憑什麽跪——”

  話音在此刻仿佛被扼在喉嚨中,昭王驟然攥緊了手掌,手背青筋暴突,緊跟著殿中傳來餘嫆“啊”一聲刺耳驚呼。

  傅臻收手的那一刻,太後才遲鈍地看向自己的雙腿。

  兩枚似鋼釘的利器紮紮實實打進她雙膝,兩個指甲蓋大的血窟窿飛快地暈染開,一瞬間鮮血染紅了整片膝襴,劇痛這時才如潮水般湧上來。

  太後的不屈隻堅持了兩息的時間,身子很快痛如痙攣地矮了下去。

  她牙關咬出血,終是掙紮不得,跪倒在惠莊皇後的靈位麵前,鮮血漫過膝下的蒲團,很快浸染到冰冷的石磚上。

  她這一生久居高位,除去父母和先帝,從未跪過任何人!

  可今日,他讓她在眾人麵前原形畢露,顏麵無存!

  太後苦笑一聲,死死盯住上首的靈牌,這輩子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拜他們母子二人所賜!

  傅臻漠然移開目光,而後從袖中取出兩封信件,遞交給掌管刑獄的秋官府大司寇王卓,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兩封親筆畫押的物證,其中一封是宜姝親口承認崔老夫人逼那巫婆下蠱的罪證,另一封是我母後身邊的宮女芳瑞遭蠱蟲毒害的證據,今日罪後崔氏親口承認,人證物證俱在,已無需朕多說什麽了吧。”

  崔氏族長與司寇王卓一同看完那兩封信,前者麵色肅重,沉吟良久對傅臻道:“崔氏雖犯下大錯,可此事若公之於眾,勢必於皇家與崔氏顏麵有損,還請陛下三思。”

  崔氏的族長向來恩威並重,就是太傅這些位極人臣的崔氏子弟對之也極為恭敬,他的話是有一定分量的。

  隻可惜傅臻並不想聽。

  他身上雖流著崔氏的血,可這一生所有的煎熬痛苦也是崔家人一手造成,惠莊皇後之死不可能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揭過去。

  傅臻冷冷掃過身後眾人,忽而一哂:“朕若不顧及崔氏顏麵,今日到此的就不僅僅是諸位長輩,朕該請各大世家、文武百官都來瞧瞧這場好戲。朕若不顧皇家顏麵,此刻諸位就不該站在這祠堂之內,而是神武門,菜市口,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

  昭王握緊雙拳,閉上了眼睛:“皇兄打算如何處置?”

  傅臻長出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盡如利刃直插人心:“巫蠱害人,死罪,謀害惠莊皇後,死罪;謀害皇嗣,死罪;犯上大不敬,死罪!今日無論朕如何處置,隻要不是株連九族,都已經是從輕發落。”

  眾人麵麵相覷,無人再敢言聲,而太後親生兄長、崔老夫人之子平南將軍崔廣後背冷汗直流,直到聽到皇帝這一句,心中反而暗自鬆了口氣,畢竟這幾樣罪名無論哪一樁哪一件擺出來,都是株連九族的罪名,太後謀害惠莊皇後和皇帝證據確鑿。以皇帝素日作風,不追究崔家滿門,的確已經稱得上仁至義盡。

  太後膝下血流如注,鮮血蔓延一地,早已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傅臻就這麽冷冷地看著,仿佛等著她鮮血流幹。

  良久之後,膝下新鮮的血跡甚至開始凝固,傅臻才不緊不慢地對外吩咐:“來人。”

  “皇兄,”昭王在此刻忽然開口,“既然巫蠱害人是為死罪,那麽我母後身上這兩隻蠱蟲,皇兄又作何解釋?”

  眾人麵色微微一變,大晉禁巫蠱百年,既然太後下蠱為死罪,那麽皇帝又是從何處找來的這兩隻蠱蟲?方才太後被蠱蟲嚇得魂飛魄散,眾人是親眼所見!真要按照大晉律例,下蠱之人皆該一視同仁才是!

  昭王平靜地望著傅臻,後者卻是垂眸低笑一聲,“哪裏是什麽蠱蟲,朕不過是找來兩隻飛蟲罷了,昭王若是不信,大可捉來看看,嗯?”

  就在這時,那兩條黑蟲在眾人的目光中,順著太後衣衫的撕口爬了出來,人群中不知誰低呼了一聲:“的確是普通的蟲子啊。”

  昭王偏過頭,麵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傅臻冷著臉,繼續吩咐道:“來人,將罪後崔氏押入詔獄。”

  幾個帶刀侍衛從外頭進來,動作迅速地除去太後滿頭珠翠及外衫,隻留一身薄薄裏衣和浸泡在血水中的下裙。

  太後臉色慘白至極,兩膝痛入骨髓,渾身冷汗濕透,連呼吸都微弱下去,已經沒有力氣作任何反抗。

  她恨!恨得想將傅臻撕碎!

  她更是屈辱!在崔氏重臣麵前除釵褪衣,簡直奇恥大辱!

  堂堂太後做到她這樣,真是可笑至極!

  就連崔慎忍不住重喝:“陛下!”

  誰都知道太後此次死罪難逃,可詔獄死牢是什麽地方?昔日體麵蕩然無存!什麽鼠蟻蛇蟲都能上來踩一腳!此舉無疑是將最尊貴的人打入最肮髒的塵泥之中。

  而以傅臻的殘暴心性,詔獄更是他鮮血淋漓的天堂。

  想到這一層,眾人皆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