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7      字數:3536
  那老道沒想到才出宮兩日, 太後的傳旨竟來得這樣快。

  今日入慈寧宮,竟見太後一改往日雍容光豔、顧盼神飛的模樣,麵容比先前多幾分蒼白, 眼下掛兩抹青黑, 嘴角微微下陷, 麵上皺紋都深了些許,顯然夜間難以安睡。

  上回入宮不過兩日之前,老道還感慨分明都是四十光景的女人,宮裏宮外簡直天壤之別。

  太後年輕時雖不若惠莊皇後驚豔, 但五官非常精致大氣,加之這些年養尊處優保養得宜,看上去僅有二十□□,可今日老道一見, 就好像那些美麗的光環被人收走了似的,褪下一身華麗, 也僅僅剩下端莊,與外頭那些勞心勞力的高門主母無異。

  太後扶額坐在榻上,一副心神俱疲的模樣。昨夜連番見鬼, 帷幔帳鉤撕扯一地, 一直到今晨, 耳邊依舊是那芳瑞婆子口中喃喃咒罵的聲音。

  無奈之下,隻好再次請老道入宮驅邪鎮煞。

  餘嫆昨兒不知為何睡得極沉,以致於太後高聲呼救並未及時趕到,今早被好一番責問, 心裏不大舒服。可這道士在民間的確名聲響亮, 不少官宦世家皆奉為上賓, 餘嫆也不好發難, 隻問道:“宮中處處撒了甘露,怎的還有妖鬼出沒?”

  老道也不知玉照宮那位使了什麽手段,將太後折騰成這一副模樣。

  他不便多問,便稍加解釋一番原因,又按照皇帝的吩咐道:“不若歲末在宮中祠堂做一場法事,借以超度亡靈,消災解難,避□□年不利。”

  太後一聽果然心動,這二十多年辛苦毀於一旦,可不就是流年不利嗎!

  這法事一定要做,卻不能以太後自己的名義。

  太後閉目思忖了會道:“也好,正好皇帝這一年病氣纏身,哀家便為他做一場法事,祈求他來年病愈災消,平安順遂。”

  這話不過順口一說,真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若是求神拜佛有用,世間哪會有那麽多的生老病死。

  餘嫆在一旁附和著道:“太後愛子心切,陛下定然會感念您的好的。”

  老道在一旁也不敢插話,正要和太後商議時間,沒想到太後在心裏算了日子,直接開口道:“既然決定了,那就莫要耽擱,便臘月二十七這日吧,哀家給你三日時間,不知道長可能夠準備妥當?”

  皇帝說的也是臘月二十七,老道本以為還需費一番口舌,沒想到太後自己定下了這個日子,趕忙拱手回道:“請太後放心,貧道必不負太後所托。”

  那頭老道便著手準備起來,晚間出宮,途徑宮門時,拐角處冷不丁冒出個人,老道因前車之鑒,當即嚇得如雷掣頂。

  鬆涼也被嚇了一大跳,趕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道長莫怕,是我家主子有請。”

  老道沒聽過皇帝有什麽皇後寵妃,本以為又是太妃之類的人物,沒想到竟七彎八拐地進了一處圍房,一個身姿亭亭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喂兔子。

  阮阮原本想將給陛下做的香囊和寢衣都拿去開光,可玄心神出鬼沒,根本找不見人,想到近日有道士入宮做法,阮阮便悄悄將人請了過來。

  那道士待阮阮轉過身來,見她膚色雪淨,雙目明澈,容色鮮妍,一身粉綠新裙勾勒窈窕細腰,下擺銀線繡團花,真若灼灼芙蕖,明麗不可方物,竟不由得看癡幾分。

  反應過來後自覺失態,趕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禮參拜,經鬆涼提點才知這是薑美人。

  阮阮雖痛恨太後,可此次先前三日的作法,太後隻對外稱壽康宮的太妃撞鬼,因而請道士入宮驅邪,阮阮未往深了想,隻知道太後請來的道士必是有修為的高人,畫符作法定然十分靈驗。

  於是恭恭敬敬向那道士行個禮,求一枚消病擋災的平安符。

  老道心說這個容易,前幾日皇帝尋他也求一枚護身符,一並做了便是。

  他見識過皇帝的冷酷威嚴,心裏自然而然地對這柔順可親的美人多幾分憐惜,很快便將朱砂繪製的符咒和一枚開過光念過咒的平安符送到阮阮手中,而給皇帝的那一枚,則暗中遞交到汪順然手中,由汪順然呈給傅臻。

  阮阮將那張靈符壓在傅臻枕下,趁著還有時間,在給陛下縫製的寢衣衣襟內側都繡了一枚小小的靈符圖案,一來願靈符護佑陛下平安,二來也彰顯她做的寢衣與旁人的不同。

  臘月二十七是惠莊皇後的忌日,也是陛下的生辰,阮阮默默地記在心裏。

  這二十多年陛下一直困在克母的傳言中難以解脫,從未過過一次生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生辰,她想陪他走出過去。-

  幾日來,太後夜夜被夢魘纏身。

  慈寧宮內隱蔽的角落裏都貼上了驅鬼的符咒,長明燈燃至油盡天亮,爐內的安息香不知添了多少。

  即便太醫日日過來針灸,而餘嫆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可太後半夜仍是頻頻驚醒,全身直冒冷汗。

  越是臨近惠莊皇後忌日,太後越是疑神疑鬼,心神難安,夜間睡不安穩,白日亦是食不知味。

  餘嫆亦是無奈,殿內分明無人,太後卻偏說惠莊皇後每晚來找她索命,一會又看到芳瑞陰魂不散地出現在麵前。

  三日下來,太後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精神愈發恍惚,雙腳沒有落地的感覺,大白天暈頭轉向地竟瞧見芳瑞在殿內佛龕前進香。

  那人宛如木柴支起一層枯瘦皮肉,麵上褶皺宛如雕塑,脫水般一副形銷骨立的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卻真實得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芳瑞”口中不停地念著:“皇後讓我找您來了……皇後在天上看著您呢……”

  太後當即嚇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將佛前的觀音像猛地砸落在地,香案桌上瓜果、香燭、爐灰“劈裏啪啦”灑落一地。

  定神環顧四周,這才反應過來方才佛龕前根本未曾站人。

  太後發髻鬆散,垂下的幾綹淩亂地披垂於地,望著滿地觀音娘娘的碎片狼藉,麵上淚壑縱橫,渾身痛苦地蜷縮作一團。

  一到晚上,窗欞震震,漆黑如墨的夜色如潮水般湧進。

  太後隻覺滿頭黑洞洞的人影,與惠莊皇後幼時常唱的小曲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入耳中,頓時教人渾身寒毛聳立。

  太後戰戰兢兢地抬頭去瞧,頭頂藻井的花紋天旋地轉,渾渾噩噩間又看到鳩形鵠麵的芳瑞從天而降,隱覺細紗掃過頭頂,好似陣陣陰風,又像是芳瑞垂下的衣擺。

  最後餘嫆心中也跟著緊張起來,實在是太後說得煞有其事,那歌謠仿佛陰風刮過耳膜,餘嫆自己也像是聽到了一般。

  餘嫆無奈,隻得向那老道詳述了太後的情況,求問辟邪安神之法。

  老道思忖片刻道:“貧道今夜在祠堂做法事超度亡靈,到時候可請太後一道前來,貧道親自為太後作法除祟壓邪,助太後凝神正心。加之皇宮祠堂龍氣旺盛,四方妖魔邪靈定然無處藏身,”

  餘嫆麵上有幾分猶豫:“不知道長可否提前作法?太後一連幾日休息不好,太晚恐怕……”

  餘嫆擔心的並不是休息不夠,而是太後在夜間時常看到鬼魅,若是渾噩之間說些什麽不該說的被有心人聽去,不知能做多少文章。

  可老道卻搖搖頭說不能,“白天陽氣過盛,不適合為陰靈超度,且夜間陰氣上騰,邪祟多於此時出沒,趁此機會可一網打盡。”

  太後倚在軟枕上,不耐煩地拂手道:“今夜就今夜,你速速安排下去!”

  餘嫆隻得應下,心想皇帝二十多年未曾踏進祠堂半步,如今臥病在床,加之今夜又有道士開壇做法,他向來不信鬼神,從前不來,今日定也不會來。

  雖如是想著,餘嫆還是命人將祠堂裏裏外外清一遍場,法壇於申時布置完畢,祠堂的宮人迅速將裏頭打掃一遍,酉時過後夜幕低垂,祠堂中便再不準任何閑雜人等進出。

  太後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乘轎輦到祠堂,幾個伺候的丫鬟留在殿門外等候吩咐,僅有太後、餘嫆及那老道三人進到祠堂之內。

  滿殿惶惶燭火之下,魑魅魍魎自當無處遁形。

  離戌時開壇做法尚有一段時間,太後心神微定,將列祖列宗的靈位一一看過,最後目光停留在置於先帝神位一旁的熟悉靈牌。

  正楷小字“元和皇帝先室惠莊崔氏閨名阿姀之靈位”為先帝親手書寫刻就,太後望著望著就笑了。

  惠莊皇後生前極盡先帝寵愛,私下總是“阿姀”長“阿姀”短,恨不得將天下珍寶盡數捧在她麵前,隻願她嫣然一笑。太後進宮之後封為貴妃,可先帝在她麵前張口閉口隻有那幾句,“你姐姐如何如何”,即便崔姀死去多年,先帝夜夢連連時仍然常喚她閨名。

  太後笑著笑著,呼出一口濁氣,眼尾落下兩行清淚。

  她這輩子費盡心機登上的後位,憑什麽崔姀就唾手可得!

  憑什麽她就是死了,旁人也對她念念不忘!

  這張靈牌擺在祠堂多少年,太後就恨了多少年,想著總有一日,待她的兒子登基,定要將惠莊皇後靈牌重新雕刻,這“阿姀”二字怎麽看怎麽刺眼,一把火燒成灰才好!

  太後緊瞪的雙眸淚意朦朧,滿目隻有長明燈下婆娑搖曳的明黃色燭影。

  此刻窗外夜闌人靜,寒風乍起,樹葉窸窣,眼前倏忽閃過一個烏漆漆的人影。

  太後登時頭皮一緊:“誰?誰在此處!”

  餘嫆聞聲連忙走過來:“太後莫怕,這祠堂之內除了奴婢和道長之外再無旁人。”

  又是一陣寒風拂過脊背,滿室燈火皆隨風倒向一處,明明滅滅間,似有一黑影飛速從頭頂掠過,這次連餘嫆都看得仔細,登時嚇得尖呼一聲。

  太後幾乎是目眥欲裂,扯著嗓子怒喝:“先祖祠堂,何方妖人膽敢在此裝神弄鬼?給哀家出來!道長!道長!”

  老道聞言趕來,太後厲聲道:“不等了,現在就開壇作法!”

  老道忙拱手應是,將香案上的法器一一擺放整齊,將三枚八卦鏡分別掛在內殿三個角落,而後手執桃木劍,口中念起“太上靈寶,開壇符命”的咒語。

  餘嫆在一旁小聲對太後解釋道:“道長讓奴婢告訴您,這銅鏡有驅邪化煞的作用,能夠收聚八方惡鬼小人,您且瞧著,待這場法事做完,什麽鬼魂邪祟必被打回八卦鏡中,再不敢騷擾您的安寧。”

  耳邊咒語聲環繞,太後盯緊四周的八卦鏡,淩厲的眼神似要將那銅鏡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