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7      字數:3565
  青靈本想借此次出宮的機會就此遁身, 沒想到皇帝的密信中另有吩咐,左右在太後跟前多年該有個了結,她又是閑不住的人,於是回京當晚就到慈寧宮複命。

  宮內安息香有安撫人心的功效, 太後服下安神藥後正欲就寢, 卻聽聞青靈從玉佛寺回來,頓時沒了睡意, 趕忙將人傳進來說話。

  青靈著一身利落的夜行衣, 步入殿中幾乎沒有聲音。

  她容顏清冷, 目光銳利,且身上自帶三分凜冬的寒意,太後坐到軟塌上去,見她跪在身前,竟是微微一怵。

  隨即長出了一口氣, 許是多日未見的緣故, 才讓她生出了不該有的錯覺。

  青靈的模樣一向冷肅, 多年的崔家暗衛出身, 哪裏是宮裏這些蒔花弄草的小丫鬟能夠相提並論的?

  太後眼底有疲乏之色,按了按太陽穴道:“芳瑞姑姑這幾年狀況如何, 可有好好焚香禮佛?”

  青靈依照傅臻心中所提的計劃,頓了頓道:“芳瑞姑姑身體……尚可, 就是比常人老得快些, 即便如此, 也堅持一日進三次香為惠莊皇後祈福, 早中晚一次不落。”

  隻要母蟲還在芳瑞體內, 傅臻就一日不得安生, 太後滿意地點點頭, 緊接著問道:“芳瑞自惠莊皇後薨逝,精神就不大正常,從前的許多事都記不清了,可有胡言亂語什麽?”

  青靈微怔一下,太後的麵色當即難看起來,急問:“怎麽,她說了什麽胡話嗎?”

  “芳瑞姑姑的確有幾分呆症的症狀,記不得自己曾經伺候過惠莊皇後,口中反反複複就是那幾句話,多是誇讚惠莊皇後仁德的,隻是……近日來,她同奴婢說,夜間時常看到惠莊皇後,說……”

  見青靈欲言又止,太後下意識攥緊了身後的軟枕,“她說了什麽,快說!”

  青靈似乎並不在意太後的異常,她緊緊注視著太後,學著老婆子的語氣道:“皇後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邊,她滿身都是血,說有人要害她,誰要害她?誰要害她呀!”

  暗夜裏燈火黯淡,愈發顯得她眸中寒意森森,而那悲苦粗啞的尾聲綿長,更讓人霎時毛骨悚然。

  太後當即震愕住,渾身直冒冷汗,眼底因疲乏所生的紅血絲在燭火之下顯得異常分明。

  “簡直瘋話連篇!”太後怒目圓瞪,渾身顫抖著道:“惠莊皇後分明是難產而死,她當真是神誌不清了!”

  一旁的餘嫆趕忙上前替太後撫背順氣,麵色亦有幾分震駭:“芳瑞果真這麽說?”

  青靈頷首道是,心中思忖片刻,便伏在地上請罪道:“芳瑞姑姑神誌不清時,常常將此話掛在嘴邊,引來不少目光,青靈怕她胡言,上前阻止,不想竟失手將芳瑞姑姑一劍刺死,還請太後責罰。”

  此話一出,仿佛晴天霹靂般直直劈在太後頭頂。

  太後幾乎是從榻上跳起來:“你說什麽?你把芳瑞給殺了?”

  青靈埋頭不語,當是默認。

  太後渾身血氣翻湧,隻覺腦中一浪一浪的血潮往上推,拂手將案上的茶盞、佛經盡數掃落在青靈身上:“哀家怎麽同你說的,哀家讓她給添置些香火,好生照看著!誰讓你將她殺了?!”

  說完隻覺眼前一黑,一個踉蹌險些暈厥過去,幸而餘嫆扶住了。

  青靈被滾燙的茶水潑了一身,下頜還被瓷片刮了一道血口,可麵色卻一如往常不卑不亢:“青靈辦事不力,請太後責罰。”

  太後坐在榻上大喘氣,腦海中無數思緒亂飛。

  與此同時,一股涼意如毒蛇般從腳底猛地竄上來。

  責罰?事到如今還能怎麽責罰!

  芳瑞一死,體內的母蟲自然活不成,而那老巫婆早就死了,世上再無人能將母蟲從芳瑞體內轉移到別處,皇帝那二十多年的頭疾怕是已經痊愈了!

  皇帝病入膏肓時尚且難以應付,來日病情好轉,再要打擊簡直難如登天。

  崔夫人當年的辛苦籌謀、太後多年的隱忍就這麽毀於一旦!

  想到此處,太後就氣得渾身發抖,目眥欲裂,大手一揮,連同榻上炕桌也哐當一聲掀翻在地。

  餘嫆小心翼翼地瞧一眼窗外,夜深人靜時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恐要驚動旁人,趕忙將地上粗略收拾了,懇聲勸慰道:“太後息怒,萬不能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青靈從未見過太後如此大動肝火,見她麵如土色、渾身發抖的模樣,便知道效果達到,她隻管閉口不言,坦然跪在地上聽罰。

  太後頭疼欲裂,手掌顫抖著往外一指:“滾,給哀家滾出去!”若是手裏有把刀,太後怕是能衝進玉照宮將傅臻給捅死!

  餘嫆見太後情緒焦躁不安,恐怕一時半會沒法考慮接下來的事情,便對青靈道:“你先下去吧。”

  青靈原本巋然不動,見餘嫆也如是說,便拱手應個是,起身欲走,太後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什麽,在身後喚住她:“等等!還有一事要你去辦。”

  青靈頓住腳步,回身道:“但憑太後吩咐。”

  太後閉上眼睛,勉強斂下怒意,喘了口氣道:“平南將軍府上從前伺候在崔老夫人跟前的丫鬟,名叫宜姝,哀家命你以最快的方式滅她一家的口,記著做得幹淨些,若再出紕漏,新賬舊賬哀家同你一塊兒算,記住了嗎?”

  平南將軍正是太後嫡親的兄長,而宜姝一家三口,丈夫在平南將軍府做管事,兒子給平南將軍的公子做小廝,宜姝這兩年因身體原因,住在家中小院休養,已經不在將軍府伺候。

  這事玄心在回程中同她提過,青靈領了命便退下去了,轉頭就如一道魅影般閃身進了玉照宮的一間圍房。

  餘嫆深知青靈的本事,這一去恐怕不到三日,宜姝一家就是個離奇死亡的下場。

  從今往後,這世上除太後和餘嫆之外,便再無人知曉當年蠱毒一案,皇帝就是覺察出身體的異常,也不可能查到任何線索。

  餘嫆為太後倒了杯茶,壓下心中的不安道:“芳瑞姑姑年歲大了,以前的記憶又被蠱蟲壓製,就連青靈也說她比常人要蒼老一些,即便現在不死,也未必能有幾年活頭了。且她這般瘋言瘋語,若叫有心人聽去,恐怕對太後不利,青靈此次雖衝動行事,卻也情有可原。況且太後您忘了,陛下即便沒有那蠱蟲在身,這次在西北所中的寒箭亦不容小覷,太醫院不是照樣沒轍?”

  說到太醫院,太後想起前些日子被杖斃的鬱從寬,心中火氣更甚。

  憋屈了二十幾年,眼看著離昭王繼位僅有一步之遙,不用殫精竭慮地替別人養孩子,不必背負著凶手的罪名繼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誰知到今日竟全都功虧一簣!

  可眼下事已成定局,再多的情緒都是無能狂怒,不如靜下心來思索以謀劃來日。

  太後心神俱疲,扶額坐在榻上,沉吟良久,“幸而皇帝無心擴充後宮,你且盯著薑阮的肚子,萬莫讓她懷上龍嗣,至於立儲之事,先看太傅那頭怎麽說罷。”

  餘嫆頷首應下,緩步將太後扶回拔步床,又往爐內添了香火,將殿內燈火盡數熄滅。

  嫋嫋青煙自爐孔中緩緩溢出,平日裏嗅這香,不出片刻眼皮子就沉沉落下了,可今日太後卻輾轉難眠,似夢似醒。

  腦海中反反複複都是昔年惠莊皇後與芳瑞的模樣,芳瑞那一句“皇後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邊,她滿身都是血,說有人要害她”一直在耳邊回旋。

  半夜太後霍然睜眼,仿佛看到床邊坐著當年瀕死之際的惠莊皇後,她雙瞳充血,四肢瘦若枯枝,顯得孕肚碩大無比。

  太後當即嚇得麵無人色,再一定神,床前分明空無一人。

  就這麽折騰到後半夜,床幃被陣陣陰風吹起拍打著床沿,太後驚得從床上猛然跳起。

  屋內夜色濃稠,僅有兩粒豆粒大小的燈火,太後仔細一瞧,那哪裏是燈火!

  分明是人的一雙眼珠子!

  借著窗外昏暗的燈光,太後哆哆嗦嗦地看到,那人頂著兩隻發光的血瞳,微弱的燈火描摹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唯有五官隱隱有幾分熟悉。

  太後突然想到一人,登時嚇得尖叫一聲,麵容扭曲猙獰起來:“芳瑞?你是芳瑞?你不是死了嗎?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緩緩走近,口中念經似的道:“皇後娘娘是被人害死的,皇後娘娘是被人害死的……”

  “餘嫆!餘嫆!”

  太後渾身冷汗淋漓,死死盯著眼前之人,雙手抓緊身側的帷幔,卻因過度緊張用力,帷幔竟被“呲啦”一聲撕開,隨即一整麵的布料如瀑般頹然泄了滿地。

  太後光腳踩著一地的帷幔,驚惶掃過四周,可殿中空蕩闃靜,哪有半個人影!那芳瑞竟似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了一樣!-

  玉照宮。

  傅臻聽汪順然稟報完慈寧宮的情況,已臨近四更。

  阮阮見他仍在外殿議事,自己便在燈下做寢衣等著,傅臻回來時,小姑娘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他上前將人抱起來,“怎麽還不睡。”

  阮阮昏昏欲睡時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便往他懷裏使勁蹭了蹭,“我想和陛下一起睡。”

  傅臻眼眸微微一暗,喉嚨滾動了下,俯下去咬她小耳朵:“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熱氣嗬上來,阮阮隻覺得癢到了耳蝸裏,腳丫子都蜷縮起來,忍不住將他攥得更緊。

  傅臻將她放在床上,撫著她發心道:“朕這幾日有要事在身,阮阮不要等朕,困了就自己先睡。”

  阮阮抓著他手臂,抱得緊緊的。

  她是個沒什麽安全感的人,沒有十足把握能夠倚靠的時候,一般都會躲得遠遠的,可一旦確定這個人可以依靠,她很容易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出去。

  有時候黏人是真黏人,不過傅臻很喜歡她這樣黏著他,黏一輩子才好。

  他在她臉頰吻了吻,道:“明年的上元,上安城應該會很熱鬧,朕帶你出宮走走可好?”

  她一來,他竟也開始認真考慮日後。

  果然,阮阮一聽頓時沒了困意:“離上元不足一月了,陛下真的要帶我出宮去玩?”

  傅臻頷首笑道:“嗯,再等朕幾日,不會太久。”

  阮阮笑起來,滿殿的燈火都落在她澄明的眼眸裏,像上元的燈光在她眼中提前演練,長街的盡頭再也不是寥落黑夜,而是一望無際的星光,好像永遠不會熄滅。

  傅臻這一輩子,走過群山曠野,踏過屍山血海,唯獨沒有好好地逛過一次街市。

  所有的經曆都是浸滿血腥的殺伐,無趣得很。

  可身邊多了這樣一個人,好像往後的一切都有了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