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7      字數:3083
  歲末天寒, 冷雨敲窗。

  太後屢屢被夢魘驚醒,醒來之後精神恍惚,無故驚悸,背脊大汗頻出, 頭疼病竟也跟著犯了。

  餘嫆一麵替太後撫背順氣, 一麵派人冒雨去太醫院請了太醫來瞧。

  太醫先開了一劑安神藥命人下去煎製,又替太後針灸片刻緩解頭疼, 太後服藥之後症狀稍顯好轉, 可仍覺得心神不寧。

  待人走後, 披了件金線鶴紋的外衫徑自走到觀音像前,取三支線香插上,雙手合十參拜,冷清的眸光中透出一縷疲憊:“這麽多年, 哀家夜夜好眠,可自打皇帝在哀家麵前提起時常夢到姐姐,她便也陰魂不散地來煩擾哀家清夢,如今離她的忌日不足十日, 難不成是來找哀家索命了?”

  餘嫆搖搖頭笑道:“怎會?惠莊皇後死後若是化作厲鬼索命,早二十年前就該來了,何苦等到今日?您是憂思過度, 對陛下那幾句話太過介懷,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隻要不去想,就什麽事兒也沒有了,老夫人在天上會護佑您的。”

  太後忽然想到什麽,眸光驟然冷了下去:“當年母親身邊那個丫鬟宜姝, 如今在何處?”

  餘嫆叫太後放心, “宜姝雖知道內情, 可她是老夫人身邊最得臉的丫鬟,聰慧又忠心,這幾年她自己身子雖不大好,可她丈夫和孩子仍在崔家當差,一家性命係於崔家之手,真要抖落出去,她圖什麽?當年的事情早就爛在肚子裏了。”

  太後坐臥不寧,手指不停地敲打著桌沿,太陽穴突突直跳,總覺得將有大事發生。

  若是不提宜姝還好,這會想起來,便如芒刺在背渾身難安,沉吟許久道:“她知道得太多,哀家不放心。待青靈回來,讓她去將人處置了吧。”

  餘嫆麵上的驚惶一閃而過,心裏卻止不住地發毛。

  宜姝對於老夫人,正如餘嫆對於太後,都是各自身邊最信任的人。眼下老夫人和那巫婆已死,芳瑞姑姑被蠱蟲操控失去記憶,現如今太後竟要對宜姝下手,而宜姝一死,餘嫆自己便是除太後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了。

  的確,這麽多年來,她對太後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出謀劃策也常常有她一份功勞。

  經此一事,餘嫆不免想到來日昭王登基為帝,太後如願以償,手上也就不必再沾染那些髒事,到時候她的存在,對於太後而言,會不會也是個威脅呢?

  太後按著眉心,掀開床幔躺了回去,顯然不知底下人心思輾轉,也未曾意識到自己麵上愁雲慘霧,一直哀歎連連。

  餘嫆想了個法子,道:“聽聞上安有一道士驅鬼極靈,您若還是覺得惠莊皇後陰魂不散,倒不如請那道士入宮驅魔捉鬼,將這宮中的汙穢醃臢的東西一並清理了,也好讓人安心。”

  太後長歎一聲,頷首應了:“這事兒你去辦吧。”

  道士驅鬼在世家大族之間並不稀奇,就連當年惠莊皇後孕中身患怪症,先帝也曾請高人進宮作法驅鬼,但太後在皇帝提過一句惠莊皇後之後就請道士進宮,說出去難免叫人多想。

  所謂賊人心虛,太後便尋個由頭,說壽康宮一位身患呆症的太妃夜裏撞鬼受到驚嚇,引得宮中上下人心惶惶,隻得請得道高人進宮捉鬼驅邪,以安人心。

  鎮壇木一響,四方妖魔散,驅鬼的法壇就擺在壽康宮花園,甘露碗、桃木劍、三清鈴一應俱全,道士手捧朝笏,口中唱誦表文,在宮中各處揮舞蛇鞭驅鬼辟邪。

  大概出自心理作用,當晚太後睡得極為安穩,不再為夢魘所困。

  見這老道施法靈光,太後便令其在宮中一連做法三日,將宮中各處都貼上符籙、撒上甘露,將方圓之內的惡鬼盡數驅除。

  法事做得好,餘嫆自然也給足了銀子。

  第三日那老道離宮之前,卻被一宮監攔住去路,隨後後脖一記手刀狠狠落下,布袋套頭捆得嚴嚴實實,再一睜眼竟是一處雕梁畫棟的宮殿。

  一雙黑緞金線龍紋方頭靴緩緩步入眼簾。

  老道忍著後脖劇痛,徐徐抬頭望去,隻見來人著一身偏黑青色盤龍暗紋錦袍,身姿頎長高大,腰下襞積繁複精密,腰間束鑲金玉帶。

  這老道使用玉器驅邪多年,一眼便能看出這是極為珍罕的羊脂白玉,細膩溫潤,毫無雜質,當真是宛如凝脂。

  看到這裏,老道心中已然有數,這一身雍容威嚴的裝扮,加之這通身冷峭肅殺、教人不寒而栗的氣場,若非萬人之上的天子,還能是誰!

  還未得見天顏,便已經瑟瑟俯身叩拜:“貧道叩見陛下!”

  早在進宮之前,老道便聽過皇帝暴戾之名,且聽人說他不信鬼神,向來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性子,是以太後召他入宮時,老道心中難免惴惴不安。

  太後這類信奉道家的貴人對他們尚有幾分客氣,可若是碰上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暴君,恐怕一句裝神弄鬼便能直接將他拿下,亂棍打死都有可能。

  麵前皇帝不發話,老道已經抖若篩糠,渾身猶如冷水當頭澆下。

  傅臻還記著玄心走前同他說的話,真龍命是假的,天煞孤星卻是真,即便他從不信鬼神,卻不得不為身邊的人考慮幾分。

  沉默片刻,稍稍抬手道:“起來吧。”

  皇命不可為,老道雙腿還哆嗦著,忙道“謝陛下”,隨即強行起身站穩。

  小心翼翼地抬眼一覷,心中震驚異常,險些在聖駕前失態。

  方才跪在地上的時候,這道士腦海中想到的皆是一副瘦骨嶙峋,青麵獠牙,不知何等猙獰的麵目!可抬眼一看,這哪裏是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的模樣?分明是俊美無儔的天人長相!

  老道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隻覺那些玉樹臨風的世家子弟加起來都遠遠不及眼前這位。

  隻是他麵部線條冷硬,鳳眸睥睨,暗藏凜冽鋒芒,叫人瞧著頭皮一緊,“不知陛下暗中傳召有何吩咐?”

  說得好聽點是傳召,實則就是派人將他打暈將他套進麻袋扔進來的,可皇帝要做什麽,誰又敢在言辭上表達半分不滿。

  傅臻高大的身影巍然不動,麵上亦沒什麽情緒,隻皺眉淡淡道:“的確有兩件事,想請道長幫忙。”

  老道無奈地瞥一眼身邊的麻繩麻袋,你說幫忙就是幫忙吧。

  傅臻眉眼微垂,道:“想必道長也聽說過,朕乃天煞孤星命格,這麽多年來難免刑傷有克,不知道長可有破解之法?”

  他雖不太信這個,可既然是太後請進宮做法的,想必在民間頗有聲名,斷不可能是那種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

  那老道也的確有兩把刷子,忙恭敬回道:“貧道可為陛下奉請八字五行符,轉改這天煞孤星命格,陛下亦有龍氣榜體,陛下身邊的人自然也是有龍氣護佑,四方妖魔不敢近身。”

  老道抬眼瞧了瞧皇帝,“若陛下需要,貧道也可為陛下畫製護身符,隨身佩戴可也可衝煞驅邪,為請符之人避凶擋災。”

  傅臻也沒拒絕,頷首道:“那就有勞道長。”

  老道哪當得起這句有勞,趕忙拱手應下了,“那陛下的第二件事?”-

  玄心與青靈尚在回京路上,寬大的馬車於官道上轆轆而過,耳邊倏忽一聲高亢的鷹嘯,玄心揭開帷幔一直渾身青黑的鷂鷹穩穩落在他小臂。

  玄心看完密信,唇角不禁露出冷冷笑意。

  青靈好奇:“是陛下從京中的來信?”

  玄心並未直接回答,指尖蘊出一道明火,那書信頃刻灰飛煙滅。

  他唇角微動,望著身側平躺著的那一具枯瘦屍身,笑意不達眼底:“原本以我的辦法,能有五分的把握扳倒太後,如今加上陛下的主意,大概能有九分把握。”

  憑太後巧舌如簧的本事,就算人證物證擺在麵前也自有辦法反駁,且偌大的崔家,一大堆的替死鬼排隊等著,讓太後心甘情願認罪伏誅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旁人的指證,哪有自己親口承認來得直接且奏效呢?

  傅臻這個人,將他放到戰場上是叱吒風雲的將帥,於廟堂之中,又有常人遠遠難及的謀算,以往不知道,他還是陰人的一把好手。

  玄心一笑,沉吟良久,調轉話題道:“此次回京,青靈姑娘可有打算?回太後身邊,還是明麵上繼續幫崔家做事?”

  青靈用巾帕來回擦拭劍身,許久不殺人,總覺得渾身不舒服,“太後身邊自是回不去了,可惜了我這一身好功夫,恐怕隻能回去孝敬義父了。”

  小小的姑娘一身煞氣,可心腸卻比那些笑裏藏刀之人赤忱得多。

  橫豎玄心知道怎麽回事,她便也大大咧咧,不再藏著掖著。

  玄心搖頭笑歎,長指掀起帷幔,望向凜冽寒風中草木蕭疏的曠野,心中生出淡淡的悵惘。

  從前她身邊若有這樣一個可用之人,旁人至少忌憚三分,不會那麽輕而易舉就能對她狠下毒手。

  那麽鮮眉亮眼、燦爛奪目的人,從飽滿鮮豔的人間富貴花,變成寒秋殘冬裏的敗葉枯枝,真難想象是如何被一寸寸地掠奪生機。

  他摩挲著袖中那半塊靈牌,一個動人的“姀”字在他指尖反複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