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6      字數:4216
  傅臻打開殿門, 寒風裹挾著冷雨撲麵而來。

  蒼穹如墨,簷下的風燈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他靜靜看著這雨, 眼裏蜿蜒的紅血絲一點點消退,雙眸像從血海中撈出洗淨的黑曜石,頭一回有種江天一色的湛明。

  他抬腳邁入密密麻麻的夜雨中, 想了想,有個地方總該去一次。

  阮阮在廊下遠遠望著他的背影, 巨大的愉悅感和強烈的荒蕪感一齊湧上心頭,以至於汪順然喚她許久都未曾聽到。

  “美人,陛下到底如何了?這天寒地凍陰風冷雨的,陛下的身子受不住啊!”

  阮阮不知道從何說起, 隻對著汪順然笑, 兩行眼淚抑製不住地順著臉頰滾落, 遲鈍地低聲道:“他好了。”

  汪順然還沒反應過來, 訝異地張了張口,“好了?哪裏好了?”

  阮阮的眼淚奪眶而出,比方才的大雨還要滂沱:“好了,陛下的病好了。”

  箭毒解了, 蠱毒也解了。

  再也不用日日夜夜被痼疾折磨,再也不必每日都在瀕死的邊緣掙紮徘徊, 再也不會活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同過去的二十三年告別, 往後枯木再生,葳蕤煊赫。

  菩薩保佑。

  她的陛下, 必能夠平安順遂, 所向披靡。

  汪順然進到殿內, 看到地麵上那一灘詭異的血跡, 聯想到阮阮方才的話,這才明白過來,一路小跑出了大殿,激動得不知雙手如何安放:“美人是說,陛下體內的蠱毒解了嗎?”

  阮阮點點頭,樣子呆呆的,像是高興傻了,她一動不動地望向空空蕩蕩的宮門外,視線的盡頭忽然折回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

  阮阮下意識絞緊了手裏的帕子。

  傅臻走到宮門口又頓住了腳步,想到這時候去祠堂未免太過心急,太後還未親口認罪伏誅,真相還未大白於天下,他怎有臉麵去見母後。

  何況……

  還有個傻姑娘在雨裏等著他。

  簷下的小姑娘,為他哭,為他笑,為他紅了雙眼,怎麽能丟下不管呢。

  傅臻想著,他這輩子受盡煎熬,從今日起終於活得像個正常人,也終於能夠不顧一切、隨心所欲地去愛一個人。

  他不會再讓她落一滴眼淚。

  阮阮看著他緩緩向她走來,再步步拾級而上,滿身血衣濕透,衣擺不停地往下滴水。

  傅臻在離她三尺的石階上站定,抬起沾滿雨水的麵龐上下打量她,唇角的笑意暈染開來,“朕身上髒,你想要朕抱著你回寢殿,還是自己走回去?”

  阮阮霎時淚如泉湧,她可以嗎?

  他身上的毒已解,不必再用她的美人血,閉目便能夠安寢;

  仇人已經找到,就等著他手刃,也無需她繼續做戲掩飾。

  他想做什麽,大刀闊斧地去做便是,這世上有誰能阻擋?

  有句話叫“飛鳥盡,良弓藏”,她這把材質不太好的弓,還能一直陪伴陛下嗎?

  她在簷下淚眼滂沱,太不爭氣了,本來是最值得高興的日子,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陛下難得極度耐心,就這麽站在雨裏等她選擇。

  阮阮握緊了手掌,暗暗咬牙,就任性這一次吧,“我想要陛下……抱著我回寢殿,可以嗎?”

  眼前迷蒙一片,還未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腳底便是一輕。

  傅臻沒什麽猶豫,上前將她打橫抱起,阮阮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卻不敢抬眼看他。

  他身上被雨淋濕,胸前的衣物寒意浸骨,阮阮凍得雙唇發白,瑟瑟發顫,卻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傅臻覺得自己的衣服都被她擠出了水來,就更是加緊腳步進了寢殿,將她放在四足榻上坐穩。

  棠枝和鬆涼見皇帝一身淋透,身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心中暗暗一驚,趕忙將燒得滾燙的燎爐搬至榻前,又急著問道:“可要為陛下宣太醫?”

  傅臻道不必,“你們都退下,等等,備一碗薑湯送進來。”

  聞得吩咐,鬆涼趕忙應聲去了茶房。

  棠枝猶豫了一下,望了望滿臉淚痕的美人,“陛下與美人都淋濕了,奴婢先伺候您更衣吧。”

  傅臻頭也不回地道:“不必,你下去吧。”

  他解開阮阮沾濕的外衫扔到一邊,幸而裏衣仍然幹燥,於是先拿狐皮大氅將她裹緊。

  棠枝見此情形,無奈應了聲是,俯身告退。

  燎爐炭火正旺,狐皮溫暖,阮阮身子漸漸回溫,她憋著哭,拉了拉傅臻的衣袖,“陛下,是我不好,你身上還有傷,快將衣裳換下來,我給你清理傷口。”

  傅臻垂眸歎了口氣,方才心血來潮想要去祠堂,連汪順然遞來的傘都沒有理會,就這麽衝進雨裏濕了一身,怎麽能怪她呢?

  他揉了揉她臉頰:“自己坐好,先喝點熱茶。”轉身到屏風脫下濕透的衣衫,後麵換了一件幹淨的寢衣。

  阮阮沒聽他的話,還是自顧自地取來巾帕和金瘡藥,替他清理身上的傷口。

  她窩在大氅裏,像一隻通體雪白柔軟的小狐狸,蹲在他身前,神情專注地為他手背上藥,“陛下,你疼不疼?”

  他身上有很多被碎瓷片劃破的口子,都是方才失去理智時為了壓製蠱蟲的痛苦劃傷的。

  傅臻搖搖頭說不疼,“從前在戰場上刀尖無眼,這樣的小傷每天都會有,不用打理,自己就能愈合。”

  除卻那蠱毒的侵擾,傅臻本身自愈能力極強,且蠱毒都能讓他熬過來,這點小傷對他來說幾乎沒什麽痛感。

  他頸上傷口不深,堪堪能將那蠱蟲逼出來的程度,阮阮怕他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溫熱的少女氣息掃落在頸側,他身子微微緊繃起來,稍稍一讓,強勢捉住她的手腕,“好了,這點傷不礙事,朕不想你累著。”

  他掌心溫熱,被他包裹住手腕的觸感猶如烙鐵般燒灼。

  阮阮心裏一軟,眼眶有些酸澀,默了許久才開口說道:“陛下身子好了,往後無需再用美人血,我便也無需住在玉照宮,宮妃宿在天子寢殿畢竟於禮不合,免得叫旁人指摘陛下沉迷女色。”

  阮阮見他麵色不霽,想起自己擅作主張睡到耳房那次惹他大怒,趕忙解釋道:“我絕不是逃避陛下,隻是……陛下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讓陛下為我煩心。”

  他身子大好,偌大的江山等著治理,大到軍國大事,小到雞毛蒜皮,通通都要著手安排,而後宮對天子而言,不是什麽流連聲色的溫柔鄉,目的不過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罷了。

  連話本裏都說,“帝王家,無情塚。”

  阮阮是極度自卑的人,從前她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即便生得一副美麗容貌,也從未覺得自己比旁人多出什麽不同。

  阮阮知道陛下也喜歡她,或許不能叫喜歡,對帝王來說應當叫“恩寵”,有盛寵便有失寵,而她往後隻能是他後宮三千中的一個。

  她脈脈地望著眼前的陛下,他眼眸中的紅血絲褪去陰戾之氣,墨色深瞳竟有種毫無雜質的好看。

  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這麽龍章鳳姿、氣宇軒昂的人,若是沒有那一身病痛,他會是多少春閨夢裏人。

  不過如今也不晚,他依舊會有很多的妃嬪,往後也會有很多的孩子。

  傅臻沉默地摩挲她手指,往常聽到這話本該氣湧如山,將她扔到床上狠狠教訓。

  可他也明白她的顧慮。

  這麽多年,她是無根的浮萍,風往哪邊吹,她便往哪漂,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恐怕連他對她的好,叫她時常想起來都覺得不夠真實,像一場還未做完的美夢。

  夜裏她總是頻頻往他身邊倚靠,醒來挽著他胳膊哭笑不得,說“幼時的恩人就在枕邊,像做夢一樣”,也常常感慨“老天爺怎麽對我這麽好,是不是走錯門啦”,怕有一日醒來大夢一場,什麽都沒有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明明做錯的是別人,自己卻先道歉,永遠妄自菲薄、患得患失,連幸福都讓她惶惶不安。

  傅臻慢慢靠近,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溫熱幹淨的吐息激得人渾身酥麻。

  阮阮肩膀微微縮了一下,她聽到動靜,往殿門外瞥一眼,支支吾吾地道:“陛下,薑湯來了。”

  鬆涼也沒料到裏頭會是這樣的場景,本想悄悄退下過後再來,可猛不丁被美人點名,隻得硬著頭皮將薑湯端上來。

  傅臻麵色如寒霜冷夜,冷冷地回頭:“擱著吧。”

  鬆涼忙將托盤中兩碗薑湯端到炕桌上放下,頭也不敢抬就下去了。

  傅臻挪開了身,對她道:“先把薑湯喝了,喝完再說。”

  他臉色著實算不得好看,阮阮也不知道陛下有沒有生氣。

  她點點頭,乖乖地將湯碗端起來,咕嚕咕嚕地喝到見底。

  炕桌上還有一碗,阮阮推到他麵前,“陛下,你方才淋了雨,也喝一碗驅——”

  一個“寒”字還未落下,身下驟然一空,傅臻將她連著大氅一道抱起來,“朕不喝。”

  阮阮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隔著一層薄薄的禪衣,能聽到他胸腔的震動。

  她被放到床上去,身下的狐皮大氅軟得像躺在雲朵上,這麽一折騰,裏衣的衣襟微微敞開,她抬起手臂遮擋些,水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傅臻眼底欲念大起,也看到她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小動作,他撐著雙臂壓在她削肩兩側,呼吸有幾分粗重。

  來日方長,他暫且忍耐,道理先給她說通。

  他難得斟酌一下措辭,沉吟良久道:“你給朕繡的香囊,往後朕會日日佩戴在身,且用了你的東西,便不會再用旁人的。”

  阮阮被他戳中小心思,麵上薄紅蜿蜒至耳際,不好意思地偏過頭,給他繡八個香囊實則也存了這樣的壞心思,她還怕陛下會不高興。

  可是,為什麽要同她說這個呢?

  她抿了抿唇,有些高興,她向來遮不住情緒,唇角悄悄翹起來。

  傅臻將她小臉掰正,讓她正視自己,果然瞧見她嘴角還未及時收斂的愉快。

  傅臻屈指在她粉嫩的下頜刮了刮,“其次,規矩禮法是朕定的,沒有人敢在朕麵前談規矩。蘭因殿是你的寢殿,玉照宮也是你的寢殿,當然,如若你不想喜歡朕,大可搬回去住。”

  阮阮頓時急了眼:“我……我沒有……”

  傅臻的語氣有種不容拒絕的強硬:“喜歡朕,就留在朕身邊。”

  阮阮咬了咬唇:“可是,這樣太過僭越了……”

  傅臻長出了口氣,嗓音裏有壓抑的熱度,“朕許你一個心願可好?珠寶金銀,無上榮寵,甚至你想要一輩子對朕僭越,朕都可以答應你。”

  阮阮纖長的眼睫動了動,怔忡地看著他:“我……我什麽都可以提嗎?”

  “君無戲言。”

  傅臻原以為他說得已經夠明白了,結果小丫頭擰著眉冥思苦想。

  他不知道,阮阮在這片刻時間裏,連將來葬在何處都想到了。

  最想讓陛下永遠喜歡她,可那是不現實的。話本裏多得是始亂終棄的男人,情到濃時說得漂亮,可若當真喜歡也無需表達,若是不喜歡,再重的承諾也不作數。

  分明是好事,可阮阮的表情並不樂觀,她想了很久道:“那我能問陛下……要一座宅子嗎?”

  傅臻臉色微微一變,他忍著沒發作,隻一副薄看淡笑的神情:“為什麽想要宅子,嗯?”

  阮阮見他麵色如常才微微放心,咬了咬唇,慢吞吞地解釋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很笨的嘛,不說我的身份本就罪犯欺君,還有一條小命賒在陛下手裏。若是往後做錯了什麽,惹陛下不喜,或者……惹惱了未來的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我又沒什麽可倚仗的母家,隻能乖乖地被陛下賜死,或者住到冷宮裏去……所以才想要一處宅子,陛下厭煩了我,皇後娘娘不喜歡我,我便永遠不去礙你們的眼,我……我有座宅子,心裏安穩些……”

  傅臻眼底無波無瀾,隨著她一句句落入耳中,麵上淡笑慢慢斂下。

  她到現在還是毫無安全感,即便他能夠允諾給她一切。

  珠寶金銀,萬千榮寵,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傅臻都會給她摘下來。

  她竟然還想著日後去冷宮……

  什麽惹惱了皇後貴妃,狗屁的皇後貴妃!

  從前他並未想過後宮如何安置,也就是今日許她心願時才想到這一層。

  並非他吝嗇後位,而是遇見她之前,多病之身能活多久都是未知,他就從未想過封後納妃。

  而遇見她之後,就再也沒想過這輩子會有別的女人。

  有這一個好好疼著,就夠了。

  阮阮顫顫巍巍地看著他,果然當皇帝的就是精明,不是那麽好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