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6      字數:3211
  黑暗, 無盡的黑暗如潮湧至。

  那一年傅臻十歲,半年之內已然身經數戰,卻在一場戰役中不慎被北涼人擄去做人質。

  一場酷刑足以要了他半條命, 而後他們將他關在暗無天日的黑屋裏, 整整十日沒有見過光。

  黑暗中,視覺被遮擋,其他所有的感官都無限放大, 傷口的疼痛讓他煎熬百倍,那種被蠱蟲一點點撕咬皮肉的疼痛清晰到每一寸神經。

  原以為熬過去, 等到援軍一來就結束了。

  可他們仍覺得不盡興。

  今日為他端進來的飯碗裏有可能是一具死去的動物屍體, 他看不到,伸手抓到滿手的腥臭黏膩, 皮毛包裹著腐臭難聞的血肉, 他狠狠將手掌在身下的泥地裏搓淨。

  明天又或許是別的什麽東西,藏著碎瓷的飯菜,剜出的人眼、心髒, 血淋淋的頭顱,屍蟲,以及無數未知的事物。

  那十日無比漫長, 漫長到好像這輩子都無法走出去。

  直到今日, 他還無法適應黑暗的環境,不僅僅是不能。

  他會瘋, 黑暗會逼出他身體裏所有對暴虐、屠戮、噬血的渴望, 所以玉照宮常年燈火明明赫赫。

  他接受不了沒有一絲光亮的地方。

  這也是為什麽, 在昏迷之中沒有人能撬開他的嘴。

  因為他不知道那些碗裏裝的是什麽, 顱骨碎裂後流出的腦髓, 爬滿蛆蟲的狼血, 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他賭不了,所以一概不會碰。

  殿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寒風狂亂地鼓動門窗,冷雨拍打著屋頂的磚瓦,劈裏啪啦的響聲不絕於耳。

  昏暗之中,聽覺異常的清晰。

  傅臻隻覺得耳邊如同山呼海嘯,周遭的一切像是將他卷進了一個混沌的漩渦。

  少女腳腕清脆的鈴鐺聲輕輕搖動。

  如九層浮圖簷角上銜懸的金鐸在風雨飄搖的漩渦裏發出的鏗鏘和鳴,一點點地衝脫桎梏,將他周身累世經年的高牆樊籬撞得粉碎。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她來回忙碌的身影。

  雪青的裙擺是眼前唯一的亮色。

  阮阮跑到那連枝燈旁四下摸索,終於尋到了宮人平日裏用的火折子,去開竹帽,細碎的火星唯一攢動,火苗登時竄上來,昏暗的殿內總算有了一絲暖色。

  借著微弱的火光,阮阮艱難地將那青銅燈架扶起,那是他方才蠱毒發作時不受控,大手揮倒在地的。

  她匆匆點了三盞燈,待屋內有了些許光亮,又趕忙跑到傅臻身邊,“陛下,燈點上了。”

  傅臻看到火光,慢慢抬手去碰,指尖眼看著要觸及火焰,阮阮嚇得大驚失色,慌忙吹熄,去看他的手,“陛下,你碰這個做什麽!”

  她語氣有些急促,就顯得惱火,可一看到他手上的斑斑血跡,那點氣焰霎時煙消雲散。

  傅臻手背上有一道瓷片劃破的血痕,再深一些恐怕能將手背的青筋割斷。

  阮阮頓時覺得心口被狠狠擰了一下,已經顧不得哭,飛奔到桌案上尋找傷藥回來替他包紮。

  藥粉灑在手背上,傅臻凸起的青筋跳動了下,阮阮嗓子一顫,“是不是疼?”

  傅臻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好半晌,他沙啞著嗓子問:“我的樣子很難看,是不是?”

  阮阮擦去他麵上血跡,眼淚落在他心口,不住地搖頭:“不會!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陛下很好很好。”

  傅臻苦笑了一下,這輩子他碰過太多肮髒、獰惡、酷虐,也把自己變成了這樣的人。

  邪妄、不堪,滿手鮮血淋漓。

  少女溫暖的氣息落在鼻端,他大掌貼在那纖薄的後背,能夠清晰地觸到她生動而強烈的心跳。

  這是他漫長黑暗歲月裏,唯一觸碰過的,幹幹淨淨的東西。-

  竹屋。

  點穴和繩索對芳瑞來說幾無大用。

  她早已經虛弱不堪,手腕上鬆鬆垮垮的老皮皆被磨爛,鮮紅血肉下隱隱可見枯瘦的白骨。

  可隻要還有一口氣,她仍然拚命捶打、撕扯著,力圖掙脫阻礙她的一切,她聲嘶力竭,反複念那兩句話,瘋狂地撲騰雙臂要往火舌吞吐的佛案前去。

  青靈著力按住她雙肩,可應付這種不顧死活的掙紮時卻顯得徒勞無功,“大師,怎麽辦?!”

  玄心厲聲道:“按住她!”

  隨即足尖挑起地上斷裂的木棍,放在烈焰中將頭部燒得滾燙,然後將那燒紅的木棍對準芳瑞的後腦按下,芳瑞身體霎時如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她麵目開始猙獰,兩股似凸起經脈般的異物在她臉上四處遊走,瘋狂竄動。

  玄心於指尖聚集了一股內力,點在芳瑞的前額,強大的氣流將那兩股扭動的異物狠狠逼退至後腦。

  一陣慘烈的嘶吼過後,燒焦皮肉的氣味裏夾雜著一絲難聞的腥膻彌漫了整個竹屋。

  青靈捂住口鼻啐了一聲。

  很快,芳瑞的身體便如斷線風箏般委頓於地,待玄心將木棍從芳瑞後腦拿開,青靈這才發現,那木棍頭上沾著兩隻燒焦的蟲屍,皆是蚯蚓大小。

  正是玄心用火棍從芳瑞腦顱內逼出的蠱蟲。

  青靈歡喜地大喊:“這母蟲死了?!”

  然而此刻的芳瑞已是真正的油盡燈枯,深陷的眼窩下,是幾乎空洞死寂的濁目,而她這些年在兩隻蠱蟲的折磨下,身體比原先蒼老了至少二十年。

  玄心本以為母蟲或許藏在這間竹屋的任意一個角落,可他沒想到,一根火棍逼出了迷心蠱,竟也逼出了殘害傅臻二十餘年的佛成蠱。

  迷心蠱需下在人體內方可生效,可母蟲卻隻需佛香供養即可,可崔夫人竟將這佛成蠱轉嫁在芳瑞的體內,母蟲平日並無大的異動,但隻要芳瑞一日不去焚香祭拜,便會難以為繼,在人體內瘋狂折磨。因此芳瑞即便沒有迷心蠱的指引,也會因母蟲的折磨,必須日日焚香念佛。

  兩蠱雙管齊下,下蠱之人心思何其狠辣。

  “大師……救殿下……”

  思忖之間,玄心的衣袖忽被人輕輕拉扯,“芳瑞姑姑!”

  芳瑞緩緩地睜開眼,盡管已經筋疲力盡,卻仍舊強撐著開口:“他們害了娘娘,還要害……小殿下……”

  青靈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小殿下就是現在的皇帝。

  屋內明亮的火光燒灼,玄心眸中泛出一點晶瑩,定定地望著她道:“小殿下救回來了,姑姑放心。”

  芳瑞雙手顫抖著,手腕的麻繩被她生生用腕骨磨破,傷口處碎肉粘連,觸目驚心。

  她想要說些什麽,無奈力氣耗盡,甚至連疼痛快要感知不到。

  玄心一直往她身體裏輸送內力,但對於芳瑞這樣五髒六腑都在迅速萎靡的人來說已經無濟於事,就如二十三年前的惠莊皇後一樣,氣數已盡,回天乏術。

  玄心思忖片刻,道:“姑姑不要說話,我來問姑姑幾個問題,姑姑隻需搖頭或點頭,或答是或不是,可以嗎?”

  芳瑞形容枯槁,虛弱地點點頭。

  玄心道:“給皇後下蠱的是崔夫人身邊的嬤嬤,是也不是?”

  芳瑞道:“……是。”

  玄心道:“此事可是崔夫人一個人的主意,貴妃可有參與其中?”

  玄心口中的貴妃,自然就是當今太後,隻是時間緊迫,沒辦法解釋那麽多,隻能先用對方聽得懂的稱呼來交流。

  芳瑞點了點頭,艱難地張口:“貴妃不放心……想要親自供養這母蟲……崔夫人怕反噬在貴妃身上,這才……這才找了奴婢……下在奴婢身體裏,是貴妃的主意……”

  “姑姑辛苦了。”玄心沉吟片刻道:“有一事本不該說與姑姑,隻是眼下崔夫人與貴妃以毒蠱害人之事僅有當年崔夫人身邊侍女親手畫押的罪證,貴妃自然想盡辦法抵賴,可若姑姑能作人證,必能幫助小殿下扳倒崔夫人和貴妃。”

  青靈在一旁蹙眉道:“可此處距離京城最快也要六日,一來路途顛簸,二來姑姑的身體如何能騎馬,又如何能撐到上安當麵指正太後的罪行?”

  芳瑞眼裏淚光閃爍,情緒激動起來:“大師……可有辦法?若是扳倒貴妃,老奴就是死也值了……”

  玄心道:“有一個辦法。”-

  蠱蟲在傅臻體內待了二十三年,幾乎與血肉相連。

  方才蠱毒發作時,他能夠清晰地感知蠱蟲在體內躁動不安,不是狂歡的叫囂和跳動,倒像被大火焚身的人,身體痛苦地扭擺,急不可耐地尋找出口和水源。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痛楚,橫衝直撞,變本加厲,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皮肉中掙脫,而疼痛在那一刻如同橫流暴漲,讓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慢慢地,窗外雨聲漸弱。

  體內蠱蟲也如窗外大雨緩慢地消停下來,異於往常振奮過後暫時的偃旗息鼓,在他神識能夠感知的情況下,似乎是重創之下奄奄一息,再也翻騰不起來的樣子。

  傅臻明白就是此刻,他約莫知道蠱蟲在顱內的位置,眸光一凜,集聚內力,以指為刀,在頸上劃開一道血口。

  阮阮登時嚇得失聲尖叫,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一抹暗紅的類似血漿的穢物從他脖頸迸出,“啪嗒”一聲落在麵前的石磚上。

  傅臻脖上暴起的青筋慢慢消退下去。

  他雙手無力地垂下,赤紅的眼眸緊緊盯著地上血紅的一團,似是已經心力交瘁,可他從蠱蟲的屍體裏看到新生的光亮。

  阮阮麵上仍是花容失色,瞪大雙眸望著地上那一灘糜爛的腥穢,卻在此時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這是……”

  傅臻勾起嘴唇,在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裏失笑出聲。

  “是子蟲的屍體。”

  二十三年,他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