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4      字數:3206
  軍醫牧殷跟隨沈烺多年, 見他不好好養傷四處走動,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牧殷知道他骨頭比誰都硬,且身上有很多讓人觸目驚心、不忍直視的舊傷,牧殷做了三十年軍醫, 對各種刑具造成的傷口非常熟悉, 可沈烺身上的傷疤, 有些竟是見所未見。

  他向來沉默寡言, 牧殷問過一次, 見他不願提及,便也作罷。

  後背這一百杖,是皇帝給他的教訓,執杖之人自然知曉皇帝不願傷他性命, 且他來日還要上戰場,便隻往疼了打, 不能往殘了打,饒是如此,也吃盡了苦頭。

  營帳內燈火微漾,牧殷仔細地替他後背再上了一遍藥, 才將那淩遲了幾百刀的死囚從鬼門關拉回來,哀嚎聲幾乎將耳膜震裂,到沈烺這裏,安靜得仿佛這木床上躺著的是個死人。

  牧殷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 對這幾日他對待死士的折磨法也有所耳聞, 連他麾下那些將領們都聞之色變, 牧殷就忍不住嘀咕:“這檔口散布謠言之人還能有幾個啊, 您費那老鼻子勁作甚!”

  沈烺心下沉思了一會, 琢磨著方才那人供出的名字。

  原本他也同旁人一樣, 覺得背後主使之人是信王,可他沒想到那死士供出來的卻是另有其人,八竿子打不著,且這退敵的檔口來找他麻煩實在是損人不利己,他想不通,隻得先書信一封送往上安。

  藥粉落在後背如同撒鹽一般生疼,沈烺霎時間青筋暴出,滿頭大汗。

  牧殷拿巾帕給他止血,歎口氣道:“眼看著要和信王兵戎相見,自己傷還沒養好,落了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真不知道您是折騰別人,還是在折騰自己呢。”

  沈烺默默聽著,閉口不言。

  是啊,往日遇到這種人手起刀落便是,他也想不通為什麽突然這般執拗,非要盤問出個結果來。

  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滿手髒汙、叫人避而遠之的自己。

  她會很失望吧。

  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人不人,鬼不鬼。

  被月亮照過的泥潭還是泥潭,永遠都是這麽肮髒不堪。

  他閉上眼,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耳邊回響。

  “沈烺,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聽好,你不髒,我從沒覺得你髒,也不害怕你。旁人一出生就有的東西,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你比他們都高貴。”

  “沈烺,我等你來娶我呀。”

  ……

  他這輩子失敗透頂。

  弄丟的妹妹尋不到了,弄丟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再回來。-

  今日傅臻難得上朝,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紫宸殿外有集書省的言官在殿外死諫,求皇帝早日立儲,以保江山社稷百年。

  先前群臣上書得不到回應,如今集書省給事中程平竟出來以死相逼,提議以貴族公推製決定儲君人選,而所謂的貴族公選製正是由大晉世勳貴戚共同商議出一名德才兼備、眾望所歸的儲君人選繼承大統,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早已不言而喻。

  死諫就是死諫,那程平在殿外跪伏兩個時辰卻遲遲等不到皇帝下令,自己便一頭撞在殿外石柱上,以死明誌。

  自古以來,老百姓對於死諫的大臣都是非常尊敬的,成則匡正帝王言行,於國有益,敗則為國獻身,成全生前身後名。正所謂一撞銘千古,即便身死魂滅,也是曆代文人的榜樣,世代受百姓敬仰。

  巳時程平撞死在殿外,半個時辰之後,此事在整個上安城穿得沸沸揚揚,甚至有百姓集中往張府門前跪拜。

  程平之死愈發彰顯皇帝的昏庸,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眾人似乎都已經忘記,這位給事中程大人之子在一月之前因喜新厭舊,堅持休棄賢惠的妻子,要娶遊船上的一位琵琶女進府,甚至還揚言若不肯他娶嬌妻進門,就與程平斷絕父子關係,險些氣死他老子。

  當時眾人也如今日這般議論紛紛,冷眼嘲笑數落,可程平一死,那樁險些令程家百年清明毀於一旦的汙糟事,在今日仿佛被洗刷得幹幹淨淨。

  甚至有人欲言又止,嘀咕了一句:“可程老那紈絝兒子才剛休妻……”

  邊上立即就有人痛斥回去:“程老人都去了,還說這個作甚!”

  漸漸地便無人再提舊事,人人都隻記得程家出了一位忠君愛國的榜樣,而忘卻了這程府也出過一個令聖人蒙羞的紈絝。

  程平之子的事情,傅臻一查便知。

  對於一些老臣來說,門風比人命還要重要,背後算計慫恿之人正是看中了程平這一點,既全了他程家流芳百世的好名聲,又成功地給皇帝一記當頭棒喝。

  隻可惜昭王今日稱病沒有上朝,至於到底是真病還是故意就不知道了。

  與此同時,沈烺自江州的書信傳來,信上說的也是大戰在即,卻有人故意與沈烺為難,安排死士在當地廣布謠言,引得人心惶惶。

  而這人既不是信王,也不是旁人,竟是昭王傅玨。

  傅臻不知昭王目的為何,這個節骨眼上若是沈烺當真擋不住信王的十萬大軍,待他殺進京來,信王第一個要除去的就是有崔王兩大門閥世家及滿朝文武支持的昭王,至於他這個皇帝,在世人眼裏已經是個不足為懼的將死之人。

  昭王這時候什麽都不需要做,隻要坐山觀虎鬥便可,暗地裏搞手段實在是多此一舉。

  從前傅臻對這些謠言向來視而不見,今日卻不太想將此事給他輕描淡寫地揭過,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神機局派出去的暗衛當日便查出那琵琶女的藏身之處,想也不用想,這女子容貌嬌豔,且慣會吹耳旁風,否則不會將程平之子迷得神魂顛倒,寧可斷絕父子關係也要休妻另娶。

  暗衛按照傅臻的吩咐,給了這女子大筆銀錢。

  當晚,這琵琶女在床上便按照暗衛教的話,對程平之子說道:“奴家聽聞程大人原本不願死諫,這次是給奸人當槍使了。”

  程平之子忙問緣由,那女子便哭哭啼啼道:“原本死諫是要廷杖的,可陛下並未下令杖責呀,這世上誰不惜命,哪有人甘願去死呢,程大人怕不是被人要挾了!”

  程平之子微微一怔,張口道:“到底是誰?誰要害我爹!”

  琵琶女抵在他胸前哭泣:“您想想,程大人跪宮門死諫是為了誰,陛下遲遲不肯立儲,誰最擔心出現變故?”

  程平之子自詡聰明,哪會懷疑一介琵琶女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即蹭地從床上跳起來,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蠢鈍如豬!竟不曾想通這一點!”

  翌日一早,程平之子領著一群人披麻戴孝鬧到昭王府,找來幾個小廝拉著橫幅擋在昭王府門前,一時間聚集了不少圍觀者。

  老百姓瞧見橫幅上的文字,驚得眼睛瞪大如銅鈴:“這上麵寫得是‘昭王傅玨還我爹命來’!這什麽意思,難不成程老之死另有隱情?”

  昭王府一向戒備森嚴,管事瞧見這樣的陣仗,趕忙派出府兵和暗衛打壓,隻是這程平之子也算忠臣之後,若當場斬殺顯得欲蓋彌彰,且對昭王聲名不利,隻得將人暫時扣押。

  那程平之子被府兵架起來,雙腿露在外麵亂瞪一通,嘴裏殺豬般的大呼小叫:“你們憑什麽綁我!你們都瞧見了吧,是昭王綁的我!我爹不該死!我爹是被人攛掇利用了!”

  王府密室。

  外頭動靜實在太大,程平之子在外鬼哭狼嚎,一把利嗓能將天撕開個窟窿,老百姓議論紛紛,一時府門外如同一滴水濺入油鍋,霎時鼎沸起來,這聲響竟傳進了密不透風的地下密室。

  昭王負手站在鐵窗前,麵色一改往日和煦,沉得簡直能滴水出來。

  在他身後的木床上,一女子被捆縛手腳不能動彈,聽到外麵的動靜竟是笑出聲來,一雙美麗卻消沉疲憊的眼眸此時透出奕奕神采:“傅玨,你也有今天?操控輿論可是你慣用的手段,今日栽在一個嘴上沒毛的紈絝手上,怎麽樣,還受得住麽?”

  昭王轉身坐回來,捏住她下頜冷笑一聲:“不是不願同我說話麽,怎麽,阿嫣今日很高興?好啊,能讓阿嫣高興,我這跟頭摔得也值了!”

  顧嫣厭惡地避開他的臉,昭王卻笑著來吻她:“忘了告訴你,沈烺近日在江州與信王開戰,先前皇兄那一百杖沒能要他的命,你猜這一回本王會不會讓他活著回到上安?”

  顧嫣氣得渾身發抖,冷冷切齒道:“傅玨你記著,君子欲無得罪於昭昭,必先無得罪於冥冥,你做的那些髒事遲早天下皆知!”

  這話昭王聽得多了,絲毫不為所動,他垂下眼睛,撫了撫她因掙紮而磨得破皮紅腫的手腕:“本王這名聲再壞,也越不過皇兄去,阿嫣就這麽盼著本王身敗名裂麽?本王說過,日後即便給不了皇後之位,也會寵你一輩子,你與旁人自然不同。與其整日咒本王死,不若想想往後如何討本王歡心,才能叫本王放過你父親禦史中丞一族。”

  至於程平死諫那日昭王為何不上朝,倒不是刻意避開,是當真受了傷,手臂被性子極烈的小姑娘咬了一口,叫人瞧見了總歸不好。

  外頭出了大事,昭王自要出麵處理,走之前在她唇邊吻了一下:“阿嫣別想著逃,等本王回來給你帶好信兒。”

  顧嫣嘴上不輸人,在他走後卻終究沒有忍住,默默流下淚來。

  奴隸場他走出來了,屍山血海也過來了,這一回也會吉人天相吧。

  沈烺太苦了,老天爺不會一直虧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