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4      字數:3959
  那頭沈烺到了江州地界, 信王聽從手下幕僚的建議,先禮後兵,前前後後多次派使者前來, 堅稱隻是進京探病,帶來的將士隻是為了防止途中遭遇流民侵襲。

  而探子早已上報,信王身邊雖僅有三千兵士,大部隊卻是緊隨其後, 真要打起來, 到江州不過三日的腳程。

  沈烺是屍山血海裏爬上來的人, 對待敵人從不手軟,這一點和傅臻很像, 尤其聽到那些假仁假義、謊話連篇的理由更是厭惡至極。

  信王進京一路打的是叔侄情深的旗號,在大晉嚴令藩王進京的製度下顯然站不住腳,老百姓不懂事,認為是人之常情,且皇帝殘暴之名在外, 老百姓一聽到晉帝之名無不如驚弓之鳥, 驚懼不安。

  對老百姓來說, 隻要上位者勤政愛民,誰做皇帝都一樣。

  就在此時,有人抓住了這一點廣傳謠言, 說晉帝殺人成魔, 動輒連坐, 鬧得京中大半百姓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大軍已到, 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江州的百姓。

  江州百姓聞言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有的甚至已經卷鋪蓋準備逃出江州去外地投奔親戚。

  沈烺從不懼正麵廝殺, 對於軟刀子割肉般流言蜚語的衝擊卻煞是頭疼,趕忙趁兩軍開戰之前命人將散布謠言源頭上的幾人揪了出來。

  這幾人雖作乞丐打扮,身手卻極為靈活,尤其他們的眼睛皆如鷹隼般機警銳利,一看就是悉心培養出來的死士。

  沈烺自己是從奴隸場出來的,給人當護衛等於半個死士,算是內行,先將這幾人卸了下巴,取出牙中的毒囊,不給他們服毒自盡的機會,再挑斷手筋腳筋,十幾樣酷刑輪番上場,偏偏都還留著他們一口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烺麾下熟悉他的將領皆知他手段狠辣粗暴,落在他手裏的敵方密探隻恨不能當場死去。

  至於不熟悉沈烺的將士,隻知他出身寒門,未見其人時還以為這是一位形容粗獷、滿身汙泥、徒有勇悍的農民頭子,直到他們親眼見到這位底層爬上來的車騎將軍,才知自己大錯特錯了。

  這沈大將軍竟生得一副劍眉星目、鵠峙鸞停的好相貌,毫不誇張地說,若是卸下這一身粗重鐵甲,定然是清風朗月般的人物。

  隻是他寡言少語,幾乎從來不笑,整個人便多出幾分冰冷沉肅的味道,教人不敢接近。

  刑帳中哀嚎聲此起彼伏,便是沙場上見慣生死之人也無不寒毛聳立,倒抽涼氣。

  以往從他們口中實在問不出話,殺了便是,這些死士無牽無掛,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可今日這樣的折磨法,幾乎是從未有過的。

  眾人竊竊私語間,方知這車騎將軍在京中結下一門不錯的親事,二人情投意合,擇日就要成親,可那未婚妻卻在這時死於非命。

  也難怪沈將軍心煩意亂,正愁沒人開刀,那廂傳播謠言之人正好撞到槍口上。

  眾人因此也更是謹言慎行,唯恐在此時行差踏錯。

  刑訊的第三日,沈烺從刑帳中出來,沾了一身的血腥味,他麵容冷厲淡漠,除了方才在賬內寥寥幾句問話,一整日下來副將幾乎沒聽到他出聲。

  副將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這檔口傳播謠言之人,多半就是信王的部下,這些死士都是硬骨頭,出來辦事就沒想著活著回去,他們這些人個個斷情絕義,沒什麽能威脅到的,恐怕撬不出什麽線索來。”

  沈烺停下了腳步,望著遠處一片青灰色的山巒,麵色比方才更為冷肅,良久言道:“這世上哪有真正斷情絕義之人。”

  副將起初還不解這話,直到沈烺進了關死囚的營帳,用一次活下來的機會,與一名死囚做了交易。

  他親手挑斷那人的手筋和腳筋,淩遲到一半,然後將人扔進關死士的牢營。

  那些人同他一樣,身上沒有任何能夠致死的兵器,牢營中散發著腐肉惡血的腥臭,人人都如一攤爛泥般等待著死亡,或者更加撕慘無人道的折磨。

  沈烺出了營帳,淡淡地吩咐下去:“每日往裏送一碗米湯。”

  這些死士經曆過最嚴格的訓練,意誌力和忍耐度絕非常人能及。

  頭兩日,根本沒人在意那碗米湯,眼下的處境多活片刻都是折磨,他們寧可去死。

  等到再過兩日,他們被鷂鷹撕扯過的頭皮開始化膿,身上的腐肉生出蛆蟲,剝膚之痛無法消停哪怕片刻,隨之而來的饑餓感讓他們對香味異常敏-感。

  六個人盯著那一碗米湯,比摘膽剜心還要煎熬。

  這一生替人效命,舍生忘死,從未有一日為自己活過,可回想當初入這一行,不就是為了這一碗熱騰騰的米湯麽?

  六個人,六雙渾濁的眼睛,他們仍舊在痛苦崩潰的邊緣掙紮,好像誰往前挪一步,誰就是叛徒,所謂的信仰就會被他們的懦弱擊得粉碎。

  然而這時候,晦暗中倏忽響起一道窸窸窣窣的聲音。

  角落裏離那碗米湯最近的那個人動了。

  他們認出來,這是最後一個被抓進來的。

  他們眼看著那人撐住血肉模糊的身體艱難往前挪動,他身上的傷甚至比那些死士更加嚴重,淩遲上百刀,肩背幾處露出森森白骨,饒是用盡全力,不過隻挪動了半尺的距離,而他一個人的血,就幾乎已經流遍整個牢房。

  他的嗓子艱難地發出嘶啞的用力聲,伸手一截砍得隻剩兩根手指的右手,顫顫巍巍地去夠那一碗熱乎乎的米湯。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紛紛聚集在他身上。

  那碗不大,若是以尋常的食量,幾大口就能見底。

  這一刻,眾人心中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並不是他竟然去喝那碗米湯,他不配為殺手!

  而是糾結在一點——

  他們六個人,隻有這一碗米湯。

  他,會全部喝完嗎?

  某種程度上,這是他們唯一活命的來源,可他們一身殘破,鮮血淋漓,幾乎動彈不得,根本沒有力氣爬過去搶這碗東西。

  他們已經餓了六七日了,想抽死昨日對這唯一的吃食視而不見的自己,同時又厭惡這個苟且偷生,被區區一碗米湯壓垮的自己。

  那人哆哆嗦嗦地端起湯碗,“嗦”地一聲喝下一口,所有人的耳朵都豎起來,他們許久沒有聽到這種愉悅的、充滿煙火氣的的聲音。

  仿佛那是隻有真正的人才配擁有的聲音,而他們這些陰溝裏的淤泥,這一輩子都無法擁有常人的生活。

  他們嫉妒啊,恨啊,壓抑啊,痛苦啊,所有作為死士不該有的情緒都在此刻如同山洪般爆發。

  因為被卸了下巴,他嘴巴微微張開,兩根手指笨拙地將那碗米湯又往嘴裏倒了一小口,一部分進了嘴,還有一點掛在下顎,順著脖頸流淌到衣襟。

  他艱難地挪轉了身子,那爛肉一般的軀體轉過來一些,一雙赤紅的眼眸對上離他最近的那名死士。

  在所有人矛盾的目光裏,將湯碗往那人麵前推了過去。

  沒有任何言語,隻有那唯餘兩指的血淋淋的手,向那人虛虛一指。

  這一刻,眾人的眼眸中除了先前的怨恨、輕蔑和痛苦,還摻雜了三分詫異。

  他既然爬過去了,本可以喝完這碗米湯,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甚至說,他們根本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人!

  若是換成他們自己,會比這貪婪百倍千倍!

  他嚴格意義上隻吃了不到兩口,卻將剩下的大半碗留給了身邊的人。

  晦暗腥臭的牢營中,不知誰的心口輕輕顫動了一下。

  因為他們看到,他艱難的垂下頭,伸出舌頭試圖去舔衣襟上淌過米湯的那一小塊濕漉漉的印記。

  他餓啊,可光是一個垂頭的動作,就幾乎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

  第二個人隔了許久才小心翼翼、視若珍寶地接過那碗米湯,也許受第一個人的感染,自己也隻喝了一口,便推給了第三個人。

  一小碗米湯,從第一個人傳到第六個人的時候,碗裏竟還剩一半,盡管根本不幹淨了,這裏麵有碎肉,有從他們傷口上流下來的膿水,簡直惡臭不堪!可最後一個人仍是顫顫巍巍地喝到見底。

  這碗是特殊材質,不像易碎的陶瓷,沈烺不會給他們任何自盡的機會。

  第七日仍然是一碗米湯,六個人分,到最後一個人手上還剩半碗。

  第八日仍是如此。

  第九日亦如此。

  他們六個人靠一碗米湯活了下來。

  牢營中度日如年,他們甚至覺得,沈烺已經很久沒有來。這給他們一種錯覺,好像隻要那個瘋子不來,他們就還有希望,他們能從這間陰暗的牢籠裏看到一線天光。

  沈烺是第十日過來的,這時候他們的精力已經到達最後的極限。

  十日都熬過來了,他們自然仍如從前一般緘口不言。

  沈烺麵色非常平靜,甚至罕見地笑了一下,然後一揮手,底下人將第二個喝湯的人拉上了淩遲專用的刑架。

  沈烺蹲下來,用隻有兩個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對那第六個人道:“我給你一次招供的機會,告訴我背後是誰在指使,否則我會一刀一刀地要他們的命。”

  第六個人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拿他們來威脅?是沈烺瘋了,還是他瘋了?

  他簡直要氣笑了!

  沈烺淡淡地道:“他們的命在你手裏,想交代的話,隨時歡迎。”

  這些人被折磨了十幾日,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淩遲都無從下手。

  第二個人痛號三個時辰,被割下四百二十一片肉,然後咽了氣。

  第三人受傷更嚴重,隻挨了三百刀就被活活疼死。

  ……

  第六個人聽他們鬼哭狼嚎,從一開始的無視,到後來心煩意亂,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再到大汗淋漓,到渾身抽搐,到寸心如割,到痛不欲生。

  他們效力於一人,卻互不相識,那碗米湯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救命的東西。

  他見過流民的瘋狂,為了活下來自相殘殺,甚至父食子肉,災荒之地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

  可這五個人,竟沒有一個人為一己私欲將米湯喝完,甚至於到他手裏的時候,還剩餘大半。

  看著曾經的同伴被刀刀割肉,哀哀欲絕,一整日下來,他再也做不到假裝漠視,甚至很不得被淩遲的那個人是自己。

  直到看到最後一人被吊上刑架,那也是牢營裏第一個端起米湯的人,他簡直心如刀絞,因為他心裏知道,他們這樣的人是沒有心的,若不是第一人主動將米湯讓了出來,後麵這些人根本不會跟著他後麵做!

  那人的哀嚎聲傳入耳中,原本便是淩遲到一半扔進來的,不過上了些藥不至於咽氣,哪裏還能支撐多久,血早就快流光了……

  哀嚎聲夾雜著刀尖入肉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簡直要將人的耳膜刺破!

  連筋動骨般的疼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曾經救了他們所有人,他讓他們看到光。

  也許他還能活……

  不知過去了多久,鮮紅的血液已經流到他身下,他笑得痙攣起來,垂首舔了舔陰冷石麵上的血跡,這血還是熱的……

  原來垂首的動作果真這般艱難,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那種撕心裂肺的慘叫幾乎讓他陷入混沌,渾身如烈焰燒灼。

  良久之後,他抬起手,悲哀地望向沈烺:“你……放了他……我說……”

  沈烺滿意地笑:“好。”

  事後那作為死囚混進死士中的人,在軍醫的傾力救治下勉強留下一條命。

  這是沈烺答應過的,他不會食言。

  一連數日,連沈烺的副將渾身都繃著一根弦,直到那人招供出來,這才狠狠鬆了口氣。

  他尋到個機會拍馬屁:“將軍洞察人性的本事果真是高明!屬下從不知還能從死士的嘴裏撬出話來。”

  沈烺神情淡淡,哪有什麽洞察人性,不過都是親身經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