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4      字數:3254
  阮阮專注地給他塗藥, 倒不曾注意這一微妙的變化,隻覺得陛下體溫極高,不過自箭上寒毒解開之後, 他的身體就一直如此,出奇的燙。

  且他常年征戰,身上的肌肉緊實賁張,腰腹處塊壘分明、線條深刻, 銅牆鐵壁似的, 刀砍斧鑿都未必傷得。

  阮阮一麵上藥, 一麵卻心事重重,斟酌了許久, 才低喃著道:“我想和陛下道個歉。”

  傅臻微一挑眉:“嗯?”

  阮阮歎了口氣,抿了抿唇:“從前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太後對陛下極好,以為崔家都是陛下的親人,那時我總覺得血脈相連就是世上最可貴的東西, 因為自己不曾有過, 所以將自己的思想強加於陛下, 我沒有想到宮中危險重重,至親之人也暗藏殺心,原來陛下和皇後娘娘在宮裏的每一步都走得這樣艱辛。”

  她說的皇後娘娘, 自然是惠莊皇後了。

  其實昨日之前, 這個名字對於傅臻來說甚至是有幾分遙遠的。

  惠莊皇後難產而亡, 傅臻命中克母,這些詞在先帝在世時總是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傅臻每次看到先帝, 後者的眼中總是帶著深深的仇視和厭惡。

  先帝要他一輩子記得自己的出生, 一輩子背負母親薨逝的罪名。

  後來傅臻禦極,生殺予奪,手中鮮血淋漓,便再也無人敢在他麵前提及惠莊皇後,而他也控製自己不再去想,所有的精力都交付給朝堂和戰場。

  久而久之,那個名字就像刻在骨血深處一場恍惚的夢。

  幼時他亦思念她,發了瘋的執拗,想進祠堂見一見她,哪怕是靈位上母親的名字也好,可那一場冬雷,讓他徹底心灰意冷,以為母後並不喜愛他,不願看到他。

  蠱毒發作的時候,他也曾恨她入骨,他同所有的孩子一樣,都是混沌無知地來到這世上,憑什麽要接受她給他這爛攤子一樣的身體,憑什麽要背負的罵名與痛苦比旁人多上千百萬倍!

  他不無辜嗎,他做錯了什麽啊。

  甚至他和先帝有過同樣的想法——

  或許他才是該死的那個。

  直到玄心告訴他蠱毒的存在,傅臻才知道,如若沒有母後當初的固執和堅持,這世上絕不會有傅臻,而她垂死之身仍為他鋪好了這一生的路。

  真龍之命意味著什麽?就算他再不堪,先帝也無法逆天而行,至於他那些兄弟,誰也不能越過他坐上這萬人之上的位置。

  傅臻麵上陰沉不語,似是緊緊盯著桌沿,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看,鳳眸中隱隱透出光亮。

  阮阮放下手裏的藥瓶,小心翼翼地握著他的手,他亦如往常一樣,反手將她捉住。

  阮阮有些哽咽地道:“娘娘很愛陛下,她是這世上最好的母親,若是沒有這蠱毒,娘娘不會死,她定會疼愛陛下一輩子,而先帝那麽愛娘娘,自然也會疼愛陛下……陛下什麽都沒有做錯,是那些人錯了,他們奪走了你本該擁有的東西。”

  他該是上安城最耀眼的公子,鮮衣怒馬,矜貴高傲,與日爭輝芒,意氣淩九霄。

  可如今還有什麽,家破人亡,惡疾纏身,坐擁江山卻危機四伏,稍有不慎就如了那些奸人的意。

  而昔日的惠莊皇後,出身高貴,寵冠六宮,母儀天下,是天下女子的典範,卻飽受蠱毒的折磨,早早香消玉殞,害她的人還是出自同族情深的姐妹。

  阮阮紅著眼睛,在他指尖吻了吻:“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陛下的蠱毒一解,先帝和娘娘在天上一定會為陛下感到高興的。”

  傅臻閉著眼,從前自先帝口中知曉的關於惠莊皇後的一切如潮水般湧入腦海,那些怒罵,那些責打,以及那些在外人麵前溫和、卻在他麵前消失得一幹二淨的笑意。

  他長長歎了口氣,眼尾處透著薄薄的殷紅。

  這時候,指尖落下一枚柔軟的印記,和風細雨卻直入人心,隨著她炙熱的吐息,一寸寸地將心口的堅冰融化開來。

  傅臻修長的指節動了動,按上她飽滿濕軟的唇麵,貪戀地在她唇上細小的傷處摩挲幾下。

  半晌,察覺掌心裏她下顎微微發燙,這才緩緩抬起眼來瞧她。

  麵前的姑娘,雙頰緋紅蔓延至耳際,纖細的脖頸都透出淡淡的粉,經這羞赧之色一氤氳,水霧般的眼眸裏竟似要滴出嫣紅的水來。

  有如一株初綻夭姿的新荷,曉露凝成珠淚,新粉攢成玉肌,無論多絕妙的工筆也難以描繪這般動人的生機。

  傅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停了好一會,阮阮托著藥膏的手都有些不穩。

  方才他指腹碰上嘴唇的時候,那種酥麻麻的感覺就像長腳似的爬上四肢百骸,而此刻這般直勾勾的眼神,更像是染了情-欲似的,漩渦般地讓人淪陷進去。

  她想起昨日那個纏-綿深長的吻,與他齒間相碰的熾烈,還有掌心裏難忘的那種蓄勢待發的熱度,整個人便如蒸籠裏的蟹,透著不自然的紅。

  他俯下-身,男人的氣息混著清苦的藥香並入鼻尖,滾燙的薄唇貼著她吻下來,隻是輕輕的觸碰,然後她聽到他沉啞的嗓音:“好。”

  阮阮一手緊緊攥著手裏的藥盒,另一手扶上他寬肩,所有承不住的力道都壓在他後背。

  這吻一改素日的橫衝直撞,不輕不重的吸吮最是磨人,他吻過她唇麵,又擦著往上吻去她掛在臉頰的淚珠。

  他一麵吻著,一麵道:“母後聽到你的話,也會為朕開心。”

  阮阮輕輕張了張口,濕鹹的淚水就被他喂進口中。

  她心裏也很是高興,高興他能夠盡早解開心結、卸下包袱,從過去走出來,也高興他能夠對她說這樣的話。

  這一生從未體會過的親情,好像也跟著陛下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

  惠莊皇後在天上看著他們麽?那她是陛下的什麽人呢?

  雖然說不清,可她抑製不住心裏的愉悅,被他這般極盡溫柔地吻著,嘴角也帶著笑意,眼睛彎得像月亮。-

  鬱從寬一死,太醫院十數人受仗刑處置,太醫院沒了主心骨,一時間人人自危。

  傅臻趁此提拔了兩個太醫院副使,一名是自己人,另一名便是宋懷良。

  人人皆知這時候提拔不是什麽好差事,皇帝喜怒無常,禦前當差稍有不慎就是杖斃。

  宋懷良做了副使也沒有高興到哪去,隻慶幸當日輪休沒有出現在玉照宮,否則那杖責二十的官員當中必然有他,二十杖下去不死也沒了半條命。

  那頭玉照宮派人傳喚,說要他繼續為薑美人調理,宋懷良當即冷汗都下來了,哆哆嗦嗦地收拾了藥箱跟著宮監去了。

  阮阮倒是一直乖乖地喝藥,月事正常,那日之後腹痛也緩解了許多,喚宋懷良過來是另有其事。

  阮阮將那兩本醫書送還到他手上,不好意思地笑道:“宋太醫的書很是詳盡,隻可惜我天資愚鈍,折騰這麽些日子連《金匱真言論》還未讀通,如此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替人看診?不害人害己就不錯了。”

  宋懷良還記得上一回皇帝當著這薑美人的麵將他好一番打擊,這些年在太醫院攢下來的那點自信和鋒芒全都磨得平平整整,哪裏還敢在旁人麵前賣弄。

  見她如是說,便也謙遜回道:“想來是微臣所學雜亂無章,不成係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枯燥理論,叫美人學著吃力。依微臣所見,美人但有此心,來日必能有所收獲。”

  阮阮這輩子除了陛下,沒有堅持過第二件事,她輕歎一聲道:“多謝宋太醫寬慰,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

  平日裏寫寫字倒也無無妨,可記誦背默對她來說,當真是折騰人。

  宋懷良心裏長舒了一口氣,既然美人放棄學醫,那麽是不是代表他往後可以少來幾趟玉照宮?如此一來,見到皇帝的次數也會更少,便無需終日戰戰兢兢了。

  阮阮有些支支吾吾的,瞧著他道:“我倒是聽說,宋太醫的府邸在杏花巷,靠南門大街,全京城最好的茶館和書齋都在那處,是嗎?”

  前幾日汪順然拿來給她解悶的兩本話本看完了,她也是偶然間聽到汪順然同底下出宮采買的宮監說話,才知道那些話本的出處。

  隻是話音落下,宋懷良霎時惶恐至極,宮妃打聽太醫的住處,總教人頭皮發麻。

  他哆嗦著應了句是,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太醫院同僚幾乎都住在那一片,杏花巷亦有不少官員府邸。”

  阮阮點點頭,忖了忖道:“南門大街定然熱鬧非凡,隻是不知可有空閑的鋪子,如若開一家能容納百人的茶館,大抵需要多少兩銀子呢?”

  宋懷良訝異了一瞬,“美人想在南門大街開鋪子?”

  阮阮忙壓低了聲道:“先不要聲張,我隻是暫且有這個打算,可我是西北人,才來京城便進了宮,東西南北四大街一日都未曾走動過,隻好來請教宋太醫。”

  宮中見不到外男,而太監宮女們更是沒有出宮的機會,阮阮想破腦袋,也隻能想到宋懷良了。

  宋懷良對家門口的鋪子了解不深,前幾年官低俸薄,住的地兒也偏,後來在太醫院勉強站穩腳跟又娶了親,這才在杏花巷買下一處舊宅,除了在書齋買過幾本書,幾乎不曾閑逛過。

  不過主子有求於他,宋懷良自然滿口應下:“待到月末的休沐日,微臣便替美人打聽打聽,隻聽聞那幾家最大的茶館老板都是朝臣或世家的近親,能在京中繁華地屹立不倒,都是有人在上頭罩著的。”

  阮阮同他好生道了謝,待人走後,百無聊賴地翻了兩頁話本,自顧自地笑起來。

  誰還沒有人罩著呀,她上頭可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