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4      字數:3095
  傅臻說完很快一笑, 語調溫和了些:“朕舊病纏身,時常控製不住心緒,言語間若有衝撞, 還請太後恕罪。”

  這一抹笑竟如刀刮骨般的折磨,太後麵上慘無人色, 耳邊棍棒起落聲不絕,一棍棍皆砸落在人心上。

  良久,太後長長出了口氣, “是哀家的過失, 這半年來, 哀家無時無刻不在大晉各地廣尋名醫,隻可惜收效甚微,太醫院原不乏骨幹, 鬱從寬更是得先帝親口讚譽之人,不想竟也如此無能, 皇帝怪罪哀家也在情理之中。”

  這話一出,太後身後幾名宮人紛紛掩麵落淚, 可憐天下父母心。

  傅臻卻不買她的賬, 眉眼笑意斂散,自顧自歎了聲:“朕命不久矣,母後在天之靈二十三年,父皇也恨了朕一輩子,來日朕龍馭賓天, 很快就會上去與他們相見了。太後與母後姐妹一場,又與父皇如膠似漆, 自是最了解他們的人, 太後覺得, 母後會原諒朕麽?”

  太後袖籠之下的雙手攥得發白,指甲幾乎嵌進肉裏,強自鎮定地一笑:“皇帝福澤深厚,有龍氣護體,往後的日子還長著,說這話未免太過灰心。”

  她故意避而不答,傅臻也隻無奈地笑了笑:“朕是不是福澤深厚,還得看母後在天之靈保不保佑。”

  太後十分忌諱旁人提及惠莊皇後,從前是德言容功的較量,而她永遠活在這個姐姐的陰影之下,後來惠莊皇後一死,她做了皇後,卻是個繼後,繼後與元後一字之差,終究不同。等到那個人死去這麽多年,這個名字才在耳邊慢慢消失。

  誰能想到,今日竟從最不可能提及的人口中一遍遍地聽到,太後隻覺得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麵前這人嘴角雖掛著笑意,卻不知這笑中藏了多少鋒芒,一字一句都將人心肝拖出來鞭笞。

  這時候,門外監刑的宮監快步上來回稟,說鬱太醫身子熬不住,才打了三十二杖,人已經沒氣了。

  太後麵色慘白,幾乎是往後一仰,幸而餘嫆扶住了,才堪堪穩住腳跟。

  傅臻聽完一笑,轉而望向太後:“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人,朕留他性命到現在已是仁慈,太後也不必介懷,鬱從寬難堪大任,打死就打死吧。”

  太後卻笑不出來,暗暗咬牙望著他,一張雍容慈和的臉上隱隱透出猙獰。

  傅臻歎口氣又道:“難為母後替朕廣尋名醫,民間若有醫術高明之人,還得勞煩母後繼續替朕張羅。”

  宮門外隱隱有血腥氣傳來,太後被人攙扶著立在風中,想起今日氣勢洶洶地上門,竟被這病秧子當眾折辱,自己人還折去大半,最後灰溜溜地離開,活像個混鬧的小醜。

  回到慈寧宮,太後拂手便將案台上一隻青釉浮雕蓮花尊砸得粉碎,如此還覺怒意不夠消解,又將素日最喜愛的青瓷羊尊、案上筆山、花瓶花洗一應掃落於地。

  底下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素日太後十分親和,連下人都鮮少苛責,今日怎的如此大動肝火?

  眾人不明緣由,瑟瑟縮縮跪倒一片,不敢言語。

  餘嫆見狀,冷聲吩咐道:“你們都退下,今日之事誰若是說出去半個字,仔細你們的皮。”

  底下人惶恐至極,連連叩首,隨即紛紛魚貫而出。

  太後驚怒之下,連發髻都狼狽歪在一側,坐在榻上氣得渾身發抖,“你說,他今日怎會如此反常?當著闔宮上下的麵連母後都不叫了,哀家可養了他二十三年!在哀家麵前斥責太醫院無能,打死鬱從寬,這是拐彎抹角地怪罪哀家這個太後當得不稱職啊,哪裏是太醫無能,都是哀家不盡心!”

  餘嫆替太後整理發髻,一麵溫聲安撫著道:“陛下是個什麽脾氣,您還不知道麽?那頭疾發作起來六親不認,遭殃的人還少麽。”

  太後揉了揉眉心,腦海中又跳方才那個可怕的念頭:“他今日突然提及惠莊皇後,莫不是知道了什麽?”

  餘嫆搖搖頭道:“怎麽會。大晉幾百年來不曾出過那醃臢東西,且老夫人當初做得幹淨,那婆子也死了二十多年,真相都爛在地裏了!真那麽容易被發現,當年惠莊皇後不會至死也查不出症結,且事情過去二十多年,陛下的頭疾不也久治難愈麽,奴婢瞧見他那個樣子,眼睛實在紅得嚇人,恐怕也就這幾日了。”

  太後輕歎了聲,眸中閃過一絲淩厲之色,“這麽多年,他沒有提及過自己的母親,怎的今日卻來回說道?哀家不願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可也委實蹊蹺。”

  餘嫆勸道:“太後息怒,莫要氣傷了自己的身子。人之將死總有許多放不下的事情,陛下年少失侍,從未見過自己的生母,卻一生背負克母的罵名,為此受盡先帝冷眼,臨了耿耿於懷也是人之常情,否則世上怎會有那麽多的死不瞑目呢。”

  太後緩緩長出一口氣,望著佛龕中那尊觀音像,“你說,先帝與惠莊皇後是不是在天上看著哀家?”

  餘嫆替太後斟了杯茶,“陛下受先帝厭惡豈是僅僅克母這一樁,陛下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殘暴的名聲早已驚動了諸天神魔,到時候歸天還是下地獄,得看這一生功德,恐怕連先帝和惠莊皇後的麵兒都見不上。您放寬心,昭王賢名在外,必是勵精圖治的好君主,太後仁慈寬和,民間人人稱頌,您的好日子還長著呢,百年之後,誰還記得那一樁雞零狗碎?再者您就是個旁觀人,老天爺真要怪罪,也得是懲罰那個惡婆子,和太後您無關呐。”

  太後聽著這話才舒心地笑了笑:“你說的是,哀家籌謀這麽多年,總算要等到真正享福的這一天了。”

  餘嫆含笑道:“算算日子,青靈也快到玉佛寺了,隻要芳瑞不死,那東西就能繼續折騰,等到惠莊皇後忌日那天,芳瑞定是要日夜焚香禱告的,奴婢想著,陛下眼下的狀況,怕是撐不過那一日了。”

  兩人說完,並未意識到梁上白影倏忽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飛出窗外。-

  太醫院失職引得龍顏大怒,施刑之人自然懂得看上麵的臉色行事,都是往死了打,四十杖下去莫說是羸弱的文官,就是皮糙肉厚的武將,在他們手裏都絕無生還的可能。

  至於其他幾位太醫也皆被打得後背血肉模糊,底子好的尚起不來身,底子差的僅剩下一口氣,整個殿外都飄著濃重的血腥味。

  傅臻拂袖入了寢殿,阮阮忍不住瞧了一眼殿外,宮監們一手執手臂粗細的棍杖,另一手拖著血淋淋的人往宮門外去。

  汪順然將外頭的事暫且擱置,先小跑著到阮阮身邊來,壓低了聲道:“陛下今日杖斃的鬱太醫是太後的爪牙,死有餘辜,其餘幾個也慣是聽太後的吩咐行事,倒是罪不至死,打二十杖也是個警醒。美人萬莫因此與陛下離了心,陛下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阮阮點了點頭,從前她親眼目睹過鬱從寬對待藏雪宮美人的手段,身為醫者,非但不救人,反倒肆意傷人性命,原來竟真是太後的人。

  至於召美人進宮、取心頭血,定也是太後的吩咐了。

  那時候陛下在昏迷之中,對此事幾乎是一無所知,可民間卻罵他草菅人命,冷酷無情。

  阮阮深深地歎了口氣,對汪順然道:“我曉得的,多謝汪總管,您去忙吧。”

  阮阮入內,見傅臻脫了外袍,正拆解腰腹浸血的紗布,趕忙上去幫忙。

  在殿外站這一會,雖不至於蠱毒發作,可上身有幾處傷口卻崩裂開來,鮮血浸透了紗布。

  阮阮瞧著心疼極了,不過幸好是嫣紅的、健康的血跡,不是從前那種帶著偏暗紅的毒血。陛下身上的箭毒解得很徹底。

  這般想著,她一截截撕開染血的紗布,直到看到一排排寸長的傷口時,還是忍不住眼睫一顫,輕輕吸了吸鼻子。

  還是被他聽到了。

  傅臻將她小臉抬起來,阮阮那滴眼淚就落在他手心裏,灼得發燙。

  傅臻皺了皺眉:“哭什麽,早就疼過了。”

  疼過了是什麽意思呢,料想比之先前,這些密密麻麻的傷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連疼都算不上。

  這話不說倒好,說出來更叫人多想。

  阮阮生生忍著淚,偏過頭道:“陛下你坐到榻上去,我給你包紮。”

  這傷暫且不能叫旁人瞧見,隻能她親自打理。

  阮阮去博古架後取來紫玉膏和幹淨的紗布,重新替他止了血,將藥膏一點點塗抹上去。

  姑娘指尖綿軟冰涼,怕他疼,半點力道都無,撫在腹上就像拂過一層薄薄的鮫綃,柔軟輕盈的質地,卻能輕易將人的感官放大無數倍。

  傅臻目光微沉,長出了口氣,嗓音低啞:“朕在你麵前處置人,你會不會怕朕?”

  傅臻忽然想起她入玉照宮的頭一回,他便在她麵前杖斃下人,還問她好不好看,如今想來,略略生出幾分悔意。

  阮阮搖搖頭說不會,“汪總管都同我說了,他們都是太後的人,哪有他們傷害陛下,陛下卻不能處置的道理?”

  傅臻淡淡嗯了聲,盯著她那一截細白的指尖,喉嚨一滾,腰腹微微繃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