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4      字數:3214
  阮阮登時如臨大敵, 慌張地望了眼床內,陛下還沒有醒。

  今晨太後照例宣鬱從寬詢問皇帝病情,鬱從寬那頭不好解釋, 隻得道昨日龍顏大怒, 玉照宮屏退眾人,連他也被攔在殿外,直接將這鍋甩給了汪順然。

  若在往常一日不診脈,玉照宮也出不了什麽幺蛾子, 可最近皇帝動作太大, 太後心中總是隱隱擔憂,不知他這是破釜沉舟還是有了東山再起的底氣, 眼見才能安心,太後說什麽也要親自過來一趟。

  做戲要做全套, 昨個對鬱從寬說陛下發落了兩人也並非虛言, 汪順然趁此機會私下處理了兩個眼線,其中一個就是太後安插在玉照宮的人。

  若在往日還能留著他們蹦躂幾日,可如今傅臻病情好轉,再留下這群人無異於養虎為患。

  太後稍一打聽, 知道折了自己人, 更不肯輕易罷休。

  汪順然自不能讓她胡亂闖進玉照宮,眼下傅臻蠱毒未解, 非是怕她, 而是此時拿著崔夫人婢女的供詞當麵對質乃是下策, 說不準還會鬧個魚死網破, 最後便宜了昭王。

  太後徑直走進來, 汪順然跟在身側虛虛攔著, “陛下昨日急火攻心, 此刻尚於殿中昏迷未醒,太後若想瞧瞧陛下的病情,不妨晚間再來。”

  太後腳步沒停,麵上卻仍舊笑意溫和,說出的話都是掏心掏肺的,“汪總管辛苦,哀家幾日不見皇帝,心中實在擔憂,即便不醒來,哀家也得親自看過他無礙方能安心。”

  說話的功夫,阮阮匆匆忙忙整理了衣衫,從殿內出來,躬身向太後請安。

  腳腕的銅鈴輕輕響動,太後眯著眼上下打量她,才知傳言不虛,這丫頭竟果真被皇帝上了腳銬禁足玉照宮了。

  太後想起前些日子這丫頭用了幾劑藥傷了身子,這病症調理起來緩慢,短時間內懷不上,這幾日便沒有再理會她。

  太後是過來人,看到阮阮一臉疲乏委頓,而脖上更有斑駁紅痕,想想也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心裏頭倒是有幾分鬆快下來。

  皇帝若真是清醒的,不會衝動到夜夜淩-虐美人,這方麵他一向最是克製。

  太後抬手道:“你身子還未好全,快起來吧。”

  阮阮抬眸望著她,時至今日才知道這副菩薩麵孔之下藏著怎樣的毒蠍心腸,她有多恨太後,陛下的恨隻會多上百倍千倍。

  她攥緊了手掌,指尖都泛了白,“陛下還在休息,恐怕……沒法向太後請安。”

  太後不見到皇帝哪肯罷休,半輩子的隱忍籌謀,到臨了收網的時候因若因懈怠出了岔子,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那就得不償失了。

  太後容色溫和,說出的話卻不容置疑:“這幾日皇帝為國事操勞,本就病情反複,哀家擔心皇帝,叫太醫瞧過才能放心。鬱從寬,你們同哀家進來。”

  阮阮心口狂跳,惶惶地瞥一眼汪順然,後者卻瞄準了腳邊的一塊石子,掌心聚了內力,箭在弦上等著出手。

  倏忽耳邊響起厚重的“吱呀”一聲,殿門在淡金色的日光中緩緩打開,汪順然指尖一頓,這才迅速收了力。

  太後正欲推門的手還停留在半空,沒想到殿門竟從裏頭打開,再一刻,麵前覆下一片高大峻拔的人影,皇帝披一身玄青色暗繡龍紋外袍,在她麵前緩緩站定。

  皇帝依舊是個病歪歪的樣子,麵上沒有一絲血色,隻是他身姿頎長,氣度冷厲,鳳眸之內如同晦暗可怖的血淵,眸光一轉間鋒芒畢露,完全不是吹口氣就能散架的廢人。

  廊下冷風如刀削,太後抬頭對上那陰鷙眉眼,竟不由得微微一怵。

  饒是養了這麽多年的孩子,太後也不禁懾於他這一身冷峻陰戾的氣場。

  傅臻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阮阮,示意她起身,而後唇角勾笑地側過頭,“太後費心了。”

  太後聽到這一聲稱呼,神色微微一滯。

  這麽多年,她雖虛與委蛇地待他,皇帝也並非毫無保留地拿她當生母,可至少在稱謂上,一聲“母後”也喚了二十多年。

  今日一改口,太後霎時通體生涼,嘴角笑意一僵,莫大的心虛與惶然湧上心頭。

  皇帝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太後莫怪,隻是朕近日夜來夢多,總是想起母後惠莊皇後,為作區分,往後便喚您太後,太後不會怪罪朕不恭吧?”

  這笑裏藏刀的模樣也不知隨了誰,當著眾人的麵如此生分地喚她“太後”,簡直是將她的顏麵摁在腳底撚磨,叫闔宮上下看她的笑話!

  養母不如生母,終究不是至親骨肉。

  可太後哪敢怪罪,更不敢大動肝火。

  惠莊皇後是她的族姐,太後這個群臣百姓眼中的好妹妹、好繼後、好母親做了整整二十餘年,豈能因一句稱呼便要發作。

  隻是皇帝二十多年沒有尊稱惠莊皇後為母後,甚至在外人麵前從無提及自己的親生母親,怎的好端端的卻想起了逝世二十幾年的人?

  太後還記得,皇帝尚隻有五歲時,在惠莊皇後忌日當天想要入祠堂拜祭自己的母親,卻被先帝狠狠責打,不容許他攪擾惠莊皇後安寧。先帝的眼神看僅僅五歲的太子,竟與看殺人凶手的眼光一般淩厲毒辣。

  傅臻自小固執,越是挨打越是不肯落淚,亦是不肯悔過。

  當晚罕見冬雷大震,天上往下掉雹子,太子小小年紀遍體鱗傷地立在祠堂之外,任雨冰打身,不曾移步半分。

  先帝夢中被雷聲驚醒,又聽下人稟報說雹子砸破了祠堂幾片磚瓦,先帝當即龍顏大怒,認為太子孤星命格衝撞惠莊皇後的在天之靈,引得天怒人怨,因而老天爺降天雷以警醒。

  先帝震怒,命人將其拖出宮門外罰跪至雨停。

  那一夜不知是老天爺開了眼,還是不長眼,一場暴雨連下兩天兩夜,太子跪在宮門外高燒暈厥,蠱毒加那一身泡過冷雨的傷,竟沒能要了他的性命。

  宮中私下天降冬雷正是惠莊皇後在天之靈怪罪太子,也是自那日之後,太子再不曾踏入祠堂一步。

  直至今日之前,傅臻在外人麵前也從未提過惠莊皇後。

  太後腦海中思緒紛亂,臉色控製不住地一陣青白。

  難不成,他發現了什麽?

  不會,不可能的。

  除非死了二十年的人從棺材裏爬出來,否則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抖落出去。

  太後想通這一層,低低地緩了口氣,麵上又恢複了長輩般的慈愛和煦的笑容,且適當露出微微的心酸。

  “你能喚惠莊皇後一聲母後,她在天之靈也定是欣慰的,哀家替惠莊皇後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會介懷呢?”

  傅臻不過是淡然一笑,“如此便好,太後與母後姐妹情深,是朕多慮。”

  在一眾宮人眼中,太後這一微妙的表情更是將養母的酸楚無奈表達得淋漓盡致,而皇帝反倒成了不識好歹、冷血無情之人。

  太後心中冷哼一聲,不是生母也是姨母,不是母後也是太後,即便改口,皇帝這副垂死之身,又能喚得了幾日?眼下最要緊的是皇帝的病情。

  “皇帝身體虛弱,如何能在風中久站?快些進殿吧。”太後隨即轉身對鬱從寬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快為陛下診脈?”

  阮阮提心吊膽地站在一旁,心都揪起來了。

  那頭鬱從寬連連俯身應下,殷勤地走上前,而傅臻腳底卻是紋絲不動,一雙鳳眸冷冰冰地凝視著他。

  太後壓製住心中的不耐:“皇帝?”

  傅臻冷哂一聲,周身氣場叫人不敢逼視,“朕自西北回京已有半年之久,體內餘毒依舊久治不愈,太醫院日日著人前來,至今不見半點成效,朕倒是想問問鬱太醫,這太醫院令的差事這麽好當的麽?”

  鬱從寬聽完霎時雙腿一軟,臉色發白,後背冷汗涔涔:“微臣無能,還請陛下降罪!”

  傅臻繼而冷笑道:“還是說,諸位恐怕不是心餘力絀,卻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敷衍搪塞,草草了事,這是認定朕命不久矣,治不了你們這群酒囊飯袋麽!”

  一眾人齊齊跪下來請罪,鬱從寬心中大駭,渾身顫抖不止,情急之下望向太後求助。

  可太後也沒想到皇帝當著自己的麵追究太醫院的責任,這鬱從寬又是替她辦事,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說話間隱隱催動了體內的蠱蟲,傅臻一時心火大盛,頭痛難忍,連太後都隱隱察覺他情緒不對,到底因懼怕,攜餘嫆默默往後退出半步。

  傅臻抬手向外一指,暗紅眸色凜然:“褫奪鬱從寬太醫院令之職,治不作為罪,杖責四十,其餘人等各杖責二十,都給朕拖下去。”

  這吩咐一下,整個外殿登時鬼哭狼嚎起來,執杖的宮監很快拿巾帕堵住這群哭天搶地的嘴巴,架著十幾人直往宮門外去行刑。

  外頭頃刻間棍落如雨,此起彼伏,棍上很快沾了血,濃重的血腥味霎時彌漫開來。

  太醫皆是文官出身,哪裏受得住笞杖?四十杖下去,恐怕脊梁骨都能打斷。

  太後麵色一片慘白,急忙上前道:“鬱從寬為皇室效命多年,功大於過,皇帝覺得他辦事不力,降職也好罰俸也罷,都是他應得的,四十杖未免太重了些!”

  傅臻掀起眼皮,深眸中厲色如山巒匯聚,“在其位謀其職,不在其位不謀其職,太後覺得朕罰得重了?”

  太後雙腿一軟,險些站不住。

  想起自己當年入宮便做了貴妃,後來使那些醃臢手段害死族姐,步步為營,終於坐上了皇後的寶座……

  皇帝這話,倒像是說給她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