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2      字數:4264
  萬古村非常偏僻, 藏在一座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是連律法和官衙都管不到的地方,村長幾乎就是萬古村的掌權者, 他的話不容置疑。

  逃出去的那名女子名叫寶珠。

  玄心放下手中的茶盞,繼續道:“村中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漏網之魚,唯恐寶珠在外頭使用毒蠱害人,抑或是哪日偷偷回來報複, 所以發動了不少村民在外頭尋找她的蹤跡。”

  阮阮急著問:“那她被抓回去了麽?”

  “抓到了,不過是在很多年之後了。”

  玄心輕輕喟歎一聲, “寶珠很聰明,可惜識人不清,第一任丈夫是個表裏不一的嫖客, 後來離奇死亡,大夫說是身體消耗過度而亡, 寶珠在丈夫死後謊稱傷心過度離開了此地。村裏人聽聞此事, 覺得像情人蠱的死法,於是順著這條線一直找下去。後來他們發現寶珠隱姓埋名,給平鄉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員外做續弦, 那老員外也實在爭氣,兩人還生下了一個女兒。等到村裏人找到她的時候, 老員外早已去世,寶珠的女兒也已經十三歲了。”

  雖知道蠱毒害人不淺,可聯想到要將活人生生燒死, 阮阮心裏還是咯噔一下, 捏緊了手裏的絹帕:“那些人找到寶珠, 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玄心頷首道:“寶珠沒有丈夫的庇佑, 且身上背負著前夫一條性命, 而民風開化的地方,巫蠱之術乃朝廷明令禁止,人人聞之色變,寶珠依舊逃不過一死,甚至還有可能牽連員外一家和自己的女兒。寶珠隻想護住自己的女兒,於是塞了銀子將那孩子交給過往的商隊,讓她能跑多遠則跑多遠。但寶珠自己很快就被抓了回去,躲避了數十年,依舊沒有逃過火刑。”

  傅臻眉頭緊蹙,略一思忖:“寶珠應該會將製作蠱毒的方法教給自己的女兒。”

  玄心點頭,算是認可,“一則世道艱險,寶珠一介女子沒有防身的本事,唯有這一身蠱術,二則她若一死,老巫婆的蠱術後繼無人,對寶珠來說也許是一樁缺憾。我猜測也是因為這兩個原因,她知道自己終究逃不過萬古村的魔爪,所以將本事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女兒。商船日行百裏,村民的手摸不到外麵的廣闊天地,隻能不了了之。”

  傅臻指尖敲打著桌案,凝眉思忖道:“大晉禁蠱幾百年,巫蠱之術害人者皆被處以極刑,百姓也知道避而遠之,算起來,毒蠱已經百餘年不曾禍害人間了。寶珠的女兒或許就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精通下蠱之人。這女子是倘若活到現在,恐怕已經□□十歲了,很難查得到。”

  事情過去近百年,當年的知情者都已不在人世,玄心歎了口氣道:“是很難。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正是當年那位村長的孫子,如今也已是垂暮之年。好在我在萬古村多留幾日,在那蠱婆住過的山洞中發現石壁上有一些年深日久的圖畫,竟就是失傳百年的《蠱經》,算是了不得的線索了,我看過之後一一記下,而後從南疆順著桐江彎彎繞繞走了一路,打聽那一年路過當地的商隊,機緣巧合之下聽來了一件稀奇事。”

  “看來那商隊已經被你找到了。”傅臻緊接著問:“他們將寶珠的女兒帶去了哪裏,京城?”

  玄心頷首,飲了口茶繼續道:“那一年有一列商隊的頭目,正是從上安去南疆談生意的。寶珠再次識人不清,將女兒交給了這個道貌岸然之徒,聽說專好年輕貌美的小姑娘。船上待了數十日,聽人說那商隊頭目忽有一天醒來大汗頻發,神智錯亂,總覺得背後有人害他,直到回到上安的前一日,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從甲板上跳江淹死了。”

  阮阮張了張口,“這個男人中的是蠱毒嗎?!”

  玄心看著她淡淡一笑:“是,你很聰明。”

  “可那不是情人蠱麽,隻有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子……”阮阮說到這裏頓了頓,趕忙改口:“寶珠的女兒不會在船上嫁給他了吧!可之前那些男人都是暴斃而亡,這個商人怎麽好像是中邪了一樣?”

  玄心搖搖頭道:“蠱毒分很多種,情人蠱隻是拿來對付負心男子的蠱。這商隊頭目的瘋癲症狀,與那石壁上記載的一種名為‘中害神’的蠱毒症狀恰恰對應。”

  阮阮急著問:“是寶珠的女兒做的嗎?可被人發現了?”

  玄心瞥一眼傅臻,說沒有,“寶珠的女兒那時候還小,一則他們對蠱毒非常陌生,且那商人在外人眼中的確是自殺;二則他們也不會相信一個十三歲的羸弱小姑娘能下此毒手。所以等到商船泊岸,寶珠的女兒安全地入了上安城,還在京中一家仕宦門庭做了丫鬟。”

  傅臻垂眸思忖良久,冷冷勾了勾唇:“幾十年前的事情,也能被你打聽得到?”

  玄心這個人極度聰慧,也極度圓滑,上到帝王人臣,下到路邊的乞兒,沒有他應付不來的話題。

  他道:“此事實在離奇,那隊商人回家之後自然而然地說與外人聽聞,否則時隔這麽多年,也不會被我打聽得到。”

  玄心嘴角雖笑,這笑意卻不達眼底,微微正色時眼中隱隱透著凜冽寒光,他看著傅臻:“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

  傅臻抿了口茶,眸中淩光一轉,冷意畢現。

  阮阮仍是一頭霧水,聽到方才細想之下才慢慢反應過來,大師特意說這件事,難不成陛下的頭疾以及他的母親惠莊皇後之死,都與這蠱毒有關?

  阮阮看看陛下,又看看大師,偏偏兩人都心知肚明卻在打啞謎,就她一個人糊裏糊塗。

  傅臻冷眼抬眸:“證據呢?”

  玄心道:“大晉有兩家同宗同譜的高官府邸東西相連,二十四年前,東邊的宅院死了一位名叫李貴的仆役,與昔日那商隊頭目竟是一模一樣的症狀,瘋癲無狀,神誌不清,最後自盡而亡。這件事當時在府中引發了不小的轟動,最後被東府主母將流言壓了下去,對外宣稱中邪。至於這個李貴,原本出自平鄉,正是當年那老員外府隻一牆之隔的鄰居。”

  傅臻的麵色已經非常難看,眸光陰冷至極,仿佛惡獸將出。

  阮阮隻瞧他一眼隻覺得渾身發冷,喃喃地轉頭問玄心:“大師,李貴是寶珠的女兒害死的嗎?這家人是誰?”

  玄心抬眸望向她,語氣難得艱澀:“這兩家世代簪纓,享盡榮華。西府的嫡女年長兩歲,名喚崔姀,皇帝登基之後便封為皇後,而皇後懷孕之初,崔家為固寵,將東府的嫡女崔嬙也安排進宮,封為貴妃,後來皇後難產而亡,貴妃便成了繼後。”

  傅臻置於桌案上的手緊握成拳,指尖泛白,微微地顫抖著。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

  阮阮幾乎是嚇得往後一退,腦海中亂哄哄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崔姀,崔嬙,皇後,貴妃,崔家……

  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詞一直在腦海中打架,慢慢終於理順。

  繼後便是如今的太後,而皇後是陛下的親生母親惠莊皇後。

  玄心所說的這兩家高官府邸,便是太後與惠莊皇後的娘家,而那東府的主母,定然就是太後娘娘的母親了!

  阮阮一時間忍不住渾身犯怵。

  玄心從袖中取出一封薄信遞給傅臻,上麵密密麻麻地寫了一些字,還有一處鮮紅的手指印。

  他道:“光憑此事自然不能定罪,崔老夫人幾年前已經亡故,而寶珠的女兒更是二十年前便已離世,不過,我找到了當年服侍在崔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宜姝,大概是此事唯一的知情人。”

  傅臻打開那封信,臉色沉冷地往下看,“巫蠱之術不容於世,關係整個崔氏門閥的聲譽,她如何敢說與外人聽?”

  玄心道:“你別忘了,我可是將那滿牆的蠱術記了下來,宜姝自是不肯說,可我也有辦法讓她說實話。”

  信中記得清清楚楚,巫蠱之術雖害人,可最初時是作祈福之用,寶珠的女兒正是在府中偷偷用蠱術給亡母祈福禱告之時,被當時起夜路過的李貴看到,她手中木牌寫著母親的名字,李貴這才認出她便是昔日的同鄉,才知曉這母女二人竟都精通蠱術,甚至身上還背負著人命,李貴說什麽都要到主子麵前告發,甚至還想告到衙門去領賞錢。

  寶珠的女兒無奈之下,給李貴下了‘中害神’,李貴自此整個人便瘋瘋癲癲,白日撞鬼,胡言亂語,再也沒有人相信他的話。

  然而紙裏包不住火,這件事情無意間被崔家主母知曉,寶珠的女兒在老夫人麵前跪哭求饒。這樣一個毒瘤在身邊,崔夫人不僅沒有報官,反倒將此人收為己用,將外頭的風言風語一並壓了下去。

  玄心說道:“《蠱經》之中記載過一種名為佛成蠱的蠱蟲,這類蠱為子母蠱,母蟲由下蠱之人操控,將子蟲放入目標者的膳食或香囊、軟枕之類的接觸物中,子蟲便會爬進人的血肉之中到處遊走,以人的血肉為食,精氣神為養料,這就是為什麽惠莊皇後在上般若寺之後身體便似抽幹了氣血,一點點地萎靡下去,因為她們將子蟲放進了惠莊皇後在寺中所求的平安符內。”

  傅臻極力控製著情緒,沉聲道:“你說的遺傳,又是怎麽回事?”

  玄心道:“崔夫人和貴妃都不會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皇後竟還是忍痛到最後一刻,將孩子生了下來。”

  傅臻眸中泛著透骨的冷意,“母後身上的蠱蟲,轉嫁在了朕的身上?”

  玄心微微訝異地望著他,畢竟傅臻才一生下來,惠莊皇後就已經薨逝了。這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在外人麵前稱她一聲母後,對外隻稱惠莊皇後。

  這是玄心第一次聽到“母後”一詞從傅臻口中說出來。

  玄心點了點頭,長歎了一口氣,眸光亦有淡淡晶亮:“你先前同我說過,顱內有萬蟲啃噬的痛感,其實就是子蟲在發力。”

  傅臻眉頭蹙緊:“那為何母後當年陽壽散盡,可朕卻能活下來?”

  玄心道:“一開始我也疑惑,後來是宜姝告訴我,寶珠的女兒那時因年老體邁,加之操控蠱蟲憂思過度,已經大限將至。子蟲需要母蟲催動才能活躍,母蟲奄奄一息,子蟲便也有氣無力。而她若一死,便無人可操控母蟲。崔夫人的計劃自不能功虧一簣。唯有一策,便是將母蟲也移交給旁人喂養。子蟲可以轉嫁,母蟲自然也可以轉手。養蠱人需日日焚香念佛,虔誠禱告,否則母蟲很快就會死亡,接手之人沒有養蠱人特殊的能力,操控的子蟲自然就沒有先前那般強硬霸道,可也不容小覷。”

  玄心抬眸望向傅臻,攤手道:“如你所見,為什麽你能活到今日,但頭疾卻一直沒有好轉,正是因為母蟲至今還在一處好生安養著,日日催動子蟲在你體內活動。至於這母蟲移交給了誰,連宜姝也不知道,恐怕隻能去問太後了。”

  傅臻麵容冷凝,低咳兩聲道:“先解箭毒,蠱蟲的賬容後再算。”

  玄心蹙起眉,立刻道:“不行!這箭毒我雖有辦法解,但如今你身上的蠱毒與箭毒兩相對峙,哪一樣先解開,另一毒便會瘋狂滋長。就如現在若是先解蠱毒,你身上的箭毒會讓你當場毒發身亡,而先解開箭毒,蠱毒對你的傷害也不會比這好多少。說到底你還要感謝這一箭,否則你可能都撐不到今日,就會死在蠱毒的攻擊之下。”

  阮阮在一旁聽得寒毛直豎,本以為陛下的毒就快要好了,卻沒想到竟還是這般嚴重,甚至危及生命。

  她頓時慌了神,趕忙道:“陛下,你聽大師的話吧,等找到母蟲的時候一起解,是不是就會減少很多痛苦了?”

  傅臻仍然堅持對玄心道:“無妨,頭疾並非時時都會發作,先解箭毒。”

  玄心幾乎是咬牙切齒:“都查到這個份兒上,還怕找不到線索嗎?你耐心些,再等幾日。”

  傅臻垂眸哂笑了聲,“不瞞你說,若是再等幾日,這箭毒怕是真能提前要了命。”

  玄心微微一驚,將他衣襟敞開往裏看了一眼,果然那烏色越來越深,甚至已經蔓延到腰腹之下,上身大片都是烏青。

  傅臻也是方才想明白,阮阮能夠緩解他身上的頭疾,便是她身上的佛香對蠱蟲有一定程度的安撫作用,而毒蠱一旦得到緩解,箭毒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想來他這兩日傷口處疼痛異於往常,也是這個原因。

  阮阮看到他身上劇毒蔓延,呼吸一緊,整張臉登時煞白。

  那種深深的無措感再次湧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