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2      字數:3349
  一連數日, 鬧市口都圍得人山人海,昔日眾人仰,今上斷頭台, 沒有什麽比虎落平陽、鳳凰落架更好看的熱鬧。

  鬼頭大刀手起刀落, 霎時血濺三尺。

  很多官員至死也不能瞑目,耀武揚威這麽多年,如同大夢一場,臨了落個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結局。百年世家,祖宗基業到他們手裏, 竟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毀於一旦!

  臘月以來,朝中上下氛圍都無比凝重,太傅崔慎等人的情緒幾乎是寫在臉上,一些朝臣甚至覺得, 病秧子皇帝之所以在彌留之際大動幹戈, 非要做出些驚天動地的政績來, 隻為來日在史書上多添濃墨重彩的幾筆。

  一夕之間暴君變明君,哪有這麽容易的買賣?來日人走茶涼, 史書怎麽寫還不一定呢!

  傅臻之所以不得人心, 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將帝王的鐵血手段玩弄得淋漓盡致, 想做的就毫無顧忌,認定的就不容置疑,生死都是他一句話的事情,毫無商量的餘地。-

  崔慎下朝之後往慈寧宮去了一趟, 打簾子進來, 發現崔苒也在殿內。

  崔苒一身沉穩大氣的團花暗紋長裙, 從暖塌上下來, 施施然向其福了一福。

  崔慎讚許地點點頭, 隻覺得姑娘還是崔家的矜貴得體,比那玉照宮的妖精不知端莊多少倍!

  這幾日外頭風聲緊,崔苒在宮中也無所適從,心裏記掛著家裏會不會受到牽連,而自己的身份也做不了什麽實質性的事情,幹脆日日到慈寧宮來給太後請安,為太後抄經祈福。

  崔苒畢竟是崔家人,還是太傅推進宮的,太後表麵上還是一團和氣地幫襯著。

  前些日子,太後想效仿當初立薑阮為美人,讓皇帝點頭也給崔苒一個位份,可她沒想到這一回傅臻竟處處推脫,不是商議國事,就是昏迷不醒。

  明裏暗裏的推拒之後,太後壓根不想在此事上勞心費神了,畢竟崔苒封妃對太後來說撈不到任何好處——

  如今儲君未定,一個薑美人的肚子已經夠焦頭爛額,倘若崔苒再懷上龍子,那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崔苒見太後若即若離,心裏自是不痛快,且在宮中地位十分尷尬。

  幸而近日都水使著人往宮中給她遞了個信兒,說玉照宮實在油鹽不進,不妨多與慈寧宮親近。

  都水使說得隱晦,可崔苒來過幾回慈寧宮,與昭王傅玨打了兩次照麵,這才明白父親話中的深意。

  皇帝眼看著就要駕崩,與其一輩子守寡,不若另尋出路。

  昭王自然是最好的後路。

  她若能討得太後歡心,而太後也知道她是清白身子,即便國喪三年不得嫁娶,到那時她也不過雙十年華,留在新帝的後宮是最好的歸宿。

  昭王一旦登基,後位必然是崔氏說了算。

  至於昭王妃王雪織雖出自晉陽王氏,可她才貌平平,難登大雅之堂,此前還是京中貴女暗地裏的笑柄,這樣的人如何母儀天下?

  崔苒也是崔氏女,待來日後位空懸,未嚐不能爭上一爭。

  慈寧宮一來二去,瞧見崔苒看昭王的眼神不對勁,太後便知道她日日在自己跟前露臉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

  崔家不缺這一個女兒,武成帝時期進宮的女人,等到昭王登基時再入後宮,總歸逃不過一些碎嘴的宮人在背後嚼舌根,太後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受人批駁,留下不必要的汙點。若不是看在自家人的麵子上,太後早就將人打發出宮了。

  崔慎在榻上坐下來,喝了口茶,眉頭緊皺:“皇帝的病情你最清楚不過,到底如何了?”

  太後給崔苒和餘嫆使了個眼色,兩人便施禮下去了。

  待殿中無人,太後搖了搖頭,長長歎了口氣,“太醫日日前來稟報,隻怕……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崔慎指尖敲打著桌麵,神色冷肅嚴厲,“近來皇帝動作不小,引得朝野動蕩,世家大族深受其害,抄家的抄家,斬首的斬首,還自以為是地搞什麽科考來為朝廷選拔人才,不知道大晉江山就是他瞧不上的門閥士族撐起來的嗎?隻見眼前,不想長遠,沒有這些人的支撐,安能坐穩這偌大的江山?簡直是自掘墳墓!”

  太後撚帕拭淚,似滿腔苦楚無人相訴,泣聲道:“皇帝的心思,哀家這個做母後的是一點也猜不透。這麽多年,哀家自認為盡了心力,最後竟把這孩子教成這樣,哀家真是無顏麵對先帝和姐姐。”

  崔慎揉了揉太陽穴,勸慰她道:“好了,這與你何幹?他天生反骨,便是惠莊皇後在世,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太後哀聲道:“他征戰多年,後宮空置,竟不曾為我大晉留下一個子嗣,說到底還是哀家的不是,來日下去了,隻怕先帝和列祖列宗也不會饒恕哀家。”

  崔慎神情複雜,思忖良久才冷聲道:“兄終弟及,古來也不是沒有。”

  太後神色大異:“這恐怕……不合適?”

  崔慎摩挲著手裏的紫檀轉珠,沉沉地飲了口茶道:“有何不可?皇帝若是春秋鼎盛也就罷了,來日方長則龍嗣可興,可他如今這副模樣,還作何指望?即便那薑美人的肚子有了動靜,妖姬所生之子又如何能得天下擁戴?”

  太後聽後心中大喜,麵上卻能抑製得極好:“哀家就是個婦人,一切都聽兄長的安排。”

  要知道崔慎雖欣賞昭王,可對於傅臻一直都隻持中立的態度,饒是皇帝冷血暴戾,可在行軍打仗和治國理政方麵的能力卻是不容置疑的。甚至於將崔苒送進宮之前,還對大晉江山開枝散葉抱有一絲希望。

  父死子繼,扶植幼帝,大權在握,是崔慎最想要看到的結果。

  若不是此次傅臻大刀闊斧的舉措將世家大族推至風口浪尖,崔慎也不會這麽快轉變態度。

  而眼下三王之中唯有昭王乃崔氏所出,該扶持誰已經不言而喻,他既如是說,太後心裏也放心許多。

  走到這一步,在冊立儲君一事上崔慎隻會比太後更加著急。

  皇位繼承自古講究名正言順,倘若名不正言不順,即便能力再強呼聲再高,也終究談不上順理成章,甚至還會被有心之人質疑,編排一個謀朝篡位的名號。

  太後對此看得很淡,隻因太後的懿旨對於誰來繼承大統具有不容忽視的參考性,至於輿論,來日也可再想辦法補救,因而明裏暗裏對傅臻不知安排了多少次刺殺。

  可崔慎對禮法十分看重,且顧念崔氏一門的聲譽容不得半點汙點,定然還是在傅臻那頭下功夫。

  問題的症結就在於傅臻傳位於誰、何時立儲。

  崔慎深思熟慮一番,從慈寧宮出來之後,又往昭王府去了一趟。-

  傅臻昏迷了整整兩日,玉照宮外求見的大臣來一波走一波,其中不乏前來探望病情之人,無一例外地被汪順然擋了回去。

  到第三日,傅臻依舊沒有醒來,漸漸地來人也少了大半。

  阮阮為了讓他好好休息,讓伺候的人全都退下,自己也不敢鬧出動靜,這幾日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四足榻上看書和做刺繡。

  為了不讓陛下誤會,阮阮排除了鴛鴦戲水、並蒂蓮這些表達愛慕的紋樣,想了許久,都覺得不如繡佛門八寶來得實在。

  佛門八寶各有寓意,例如海螺象征聲名遠揚,寶傘、華蓋可消滅魔障,而寶瓶、盤長結都有吉祥圓滿、生生不息的意思。

  阮阮覺得陛下樣樣都缺。可一枚香囊定是繡不下這許多的,糾結了好半日,還是覺得一樣都不能少。

  她要給陛下繡八個香囊。

  佛門八寶每樣來一個,陛下就可以換著用。

  阮阮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繡了這麽多,陛下往後就不會再用別的姑娘繡的香囊了。

  這是個大工程,好在從前學過的手藝沒有生疏,兩日下來已經完工了三枚,她雖算不上繡工了得,可做得相當仔細,每日都熬得晚,因而針腳細膩,圖案精美,並不比宮裏的巧匠做得差。

  第四日午後,阮阮依舊如往日般坐在榻上,就著窗紗旁的日光繼續做刺繡。

  今日的日光似乎格外明亮,照得屋裏頭都亮堂堂的,阮阮開始一針一線在錦緞上繡蓮紋。

  倏忽,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阮阮怔了怔,凝神聽著周遭的動靜,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畢竟是玉照宮,陛下麵前誰敢嬉笑?

  她便也沒多想,繼續手裏的針線活,才穿兩針,耳邊又是兩聲輕快明朗的笑。

  似遠似近,仿佛從天外傳來。

  阮阮攥緊了手裏的繡棚,膽戰心驚地打開窗往外頭掃視一眼,可窗外空空蕩蕩並無一人,那聲音也定然不是汪順然發出來的,太監的聲音偏陰柔尖細,可那笑聲分明如玉石撞擊,透出幾分男子的爽朗。

  阮阮緊張地吞咽了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豎起耳朵,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直到那詭異的笑聲再次出現,這一回阮阮徹底聽清了,是從頭頂傳來的。

  阮阮渾身僵直,顫巍巍地抬起頭,隻見一個碩大的光禿禿的大腦袋霍然從屋頂的藻井上掉下來,阮阮嚇得抱頭尖叫一聲,霎時毛骨悚然!

  眼前落下個烏壓壓的影子,阮阮蒙上眼睛不敢看,方才匆匆一瞥,還未來得及看清,似乎是人頭?她腦中一片空白,壓根不敢往下想。

  “玄心,你嚇她做什麽?”

  阮阮還瑟瑟縮縮地蜷縮在牆內,耳邊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陛下醒了!

  那位叫做玄心的男人忽然大笑起來,他似乎站得很近,還抽走了炕桌上她繡了一半的蓮紋,讚賞地嘖嘖幾聲。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尖,阮阮這才淚眼迷蒙的抬起頭。

  傅臻隻著一件輕薄的禪衣走到她麵前來,昏迷幾日,他眼中的紅血絲似乎更嚴重了,麵色也有些蒼白。

  傅臻無奈地往身邊看了一眼,又垂下頭揉了揉阮阮的腦袋道:“別怕,就是個不正經的老和尚。”

  某位“不正經的老和尚”:“……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