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1      字數:3033
  寒冬雪尚未完全消融, 凜肅陰風夾雜著徹骨的寒意,穹廬之下草木凋零,一片稀疏的灰敗之色。

  唯有枝上一點紅梅, 染血似的儂豔刺目。

  十日期限很快過去, 即便傅臻在紫宸殿金口玉言十日之內任君遊戲, 可上安城內又有哪家豪貴膽敢恣橫玩樂。

  十日之後,神機局不負眾望, 緝拿追捕鋪天蓋地而至, 仿佛警醒迅猛的豹群出動,所到之處烏壓壓、矻蹬蹬的一片殺氣騰騰, 瞬間攪弄起滿城的腥風血雨!

  抄家拿人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不給丁點回旋的機會。

  饒是那些知情已報的官員,在家中聽到神機局督衛的馬蹄聲時, 還是不免草木皆兵。

  就如傅臻預料的一樣, 生死榮辱麵前哪有往日情分可言?

  昔日的好友, 今日的寇仇。

  他們在心裏早就將那些犯事紈絝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千百遍!

  甚至擔心當日的舉報信到底有沒有切切實實落在大理寺卿手裏, 倘若被手底的小廝耽擱了, 暗衛取錯了, 甚至信件塞進門縫裏被風吹跑了?那就是人頭落地的大事!

  至於大理寺卿, 近日也愁白了頭發,這風暴檔口, 府門關得緊緊的,生怕哪家塞了錢進來求他想法子, 連累自己也落個受賄的罪名,且那名單上原本就密密麻麻不少的名字, 加上這些日以來往大理寺衙門的舉報信, 增增補補又添出不少, 都是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

  老百姓看熱鬧不嫌事大,從前那些顯赫富貴、耀武揚威的官老爺,在神機局的金錯刀下還不是狼狽如喪家之犬!

  金銀玉器、房產地契,哪一樣不是民脂民膏?一箱箱地就這麽收繳上去,昔日富貴門庭轉眼敗落,人人都能往裏頭啐一口沫子。

  與自家無關的,便狠狠出口惡氣,而那些受害的人家,看到這樣的畫麵更有種大仇得報的痛快。

  隻是在他們心中,寧可相信是老天爺開眼替他們討回公道,也不願相信紫宸殿那位萬人之上的暴君。

  人的想法一旦根深蒂固,要想短時間轉變是很難的。

  於他們而言,皇帝勤政是錯,懶政亦是錯,昏庸無能是錯,手段太過就是暴政,至於吊民伐罪、除暴匡亂自然也算不得他的功勞。

  當然,也有極少數人想到九重宮闕裏那位許久未曾露麵的病秧子暴君。

  大理寺卿平日縮頭烏龜一般,豈敢一出手拿下這麽多貪官汙吏,定是上頭示意。

  不過,這個想法也僅在腦中一閃而逝,說出來恐怕要遭人人喊打。

  玉照宮,偏殿。

  大司寇、大理寺卿及秋官府大臣坐於下首,因著此次落網的官員家底都不幹淨,累累罪行擢發難數,大鴻臚、陽城侯這幾位甚至還牽扯到了販賣私鹽重罪,這已經是關乎社稷民生的大事。

  盡管外頭滿城風雨、大廈傾頹,殿內總是一派寧靜祥和。

  眾人忐忑抬眼望向那上首之人,燈火之下依舊是過於平靜,也過於淡漠的眉眼,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甚至還不緊不慢地夾起一顆地瓜丸遞到嘴邊,細嚼慢咽。

  眾人便也跟著瞥一眼手邊的茶盤。

  今日茶房奉上來的點心依舊色香味俱全,往常是皇帝不發話,誰也不敢開動,今日是皇帝動了箸,座下卻惶惶不安,無人敢用。

  一想到大理寺、詔獄血流成河、哀嚎震天的場景,誰還吃得下去!

  也就是皇帝這般心理素質強大到極致的上位者,才有翻雲覆雨等閑之間的從容。

  近日闔宮上下人人自危,尤其玉照宮氛圍緊張。

  人人皆知外頭出了大事,皇帝動真格,百年世家傾頹不過是一夕之間,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提心吊膽,生怕主子遷怒,稍有不慎就能身首異處。

  阮阮也很是乖順,一直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事情。

  橫豎最害怕的過去了,日後隻管好生伺候陛下,旁的她也不作多想。

  隻是今日在茶房並未瞧見那宮女木藍,阮阮便多嘴問了一句唐少監。

  唐少監慨歎道:“那丫頭不知犯了什麽事,讓上頭來人提去慎刑司了。”

  阮阮訝異地“啊”一聲,唐少監好心勸她:“至於來龍去脈,奴才也不清楚,這檔口說多錯多,美人還是莫問為好。”

  唐少監隻打理一個小小的茶房,手底下雖也十幾號人,可放在外頭卻是說不上話的,尤其是慎刑司拿人就不是小打小鬧那麽簡單了,能從裏頭出來的,不死也要脫去半層皮。

  在唐少監眼裏,阮阮算得上是玉照宮第一可憐人,官宦門庭出身的大小姐落到如今的下場,比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都不如,多嘴提點一句也是出自善意和憐惜。

  阮阮素來不會多事,也隻感激地頷首道謝。

  等待侍茶的回來,說陛下今日破天荒地用了地瓜丸子,眾人擔驚受怕一整日,這才稍稍寬了心思。

  阮阮自是高興的,隻是不敢在外人麵前表露。

  從茶房出來隔著門瞧了瞧兩隻兔子,回到內殿,炕桌上放了幾本時興的話本,是汪順然從宮外尋來給她解悶兒的。

  阮阮從前也常跟著薑璿偷偷到茶館瓦舍聽說書,台上一陣搖頭晃腦,那些生動的畫麵就從寥寥幾句嬉笑怒罵中展現出來,有時候還真是惟妙惟肖,叫人心甘情願地鼓掌掏錢。

  茶館嘛,隻要說書的講得好,是能賺得盆滿缽滿的生意。

  阮阮想起自己的小金庫,不禁抿唇笑了笑。

  以往銀兩不夠,最大的心願就是在城裏支間鋪子賣賣繡品,不指望一輩子大富大貴,夠溫飽就成。

  可今時今日不同了,每月五十五兩銀子的月例,攢上幾年也夠西北一些富商的家底了,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上安城,別說開間繡品鋪子點心坊,就是大些的酒樓客棧綢緞莊也不在話下。

  鬆涼聽到她的想法,開始還十分詫異:“美人想出宮去開茶館兒?”

  阮阮忙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這話給陛下聽到可不得了,才表忠心說一輩子伺候,轉頭心思就飛到別出去了,陛下恐怕更留不得她。

  開鋪子就是個憧憬罷了。

  薑璿小時候還嚷嚷著要開間脂粉首飾鋪子呢,一想到有間屬於自己的鋪子,那些琳琅滿目的玩意兒都是自個的,比肉吃到嘴裏還高興。

  鬆涼想了想笑道:“陛下寵著您,未必不肯答應,何況您是拿自己的月銀,置辦自己的產業,您在內宮裏頭操控,隻管著人在外頭打理便是。宮裏頭的宮女個個會繡香囊打絡子,托外出采辦的宮監帶出去賣錢,多少也能貼補些家用。”

  阮阮撐著腮幫子仔細聽著,心裏開始盤算起來。

  鬆涼收拾茶碗的時候,瞅見那話本上的將軍與花魁的故事,不禁慨歎:“老百姓就是愛聽有意思的,人家以一敵百的豐功偉績不說,光盯著這些風流韻事使勁兒編排,為國為民的人,傳到後世卻成了風流倜儻的青樓恩客。”

  阮阮雙目睜圓地看著她:“你、你是說這征遠大將軍?你是如何知道他為人的?”

  鬆涼滿不在意地點了點頭:“這征遠大將軍原本就是我們桃縣人,縣裏頭還立了將軍廟呢,我們打小就聽他的故事,自然比外麵的人知道得真切些。”

  阮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倒是真的。

  民間總說陛下的不是,那是因為他們從不知道陛下的豐功偉績,光憑借從旁人口中聽得的閑言碎語無限放大,再一傳十、十傳百,再也沒有人相信他是個好人。

  就連阮阮自己,從前也在心裏罵他是暴君。

  倘若是將陛下的所作所為放到戲台子上演,或是寫成話本在民間傳唱,也許真能扭轉老百姓對他的刻板印象。

  阮阮心裏頭琢磨了下,眼睛都亮了亮,來日若有機會開一間茶館,倒真的可以為陛下做點什麽。

  傅臻下半晌秘密往詔獄去了一趟,到底身子還虛著,深夜回來時麵色有幾分蒼白。

  此事瞞得嚴實,甚至玉照宮上下皆以為他在書房未曾出來,連阮阮也這麽以為。

  是以看到他麵色疲乏,甚至步履都有些蹣跚的樣子,眼眶當時就紅了。

  下午還愉悅地憧憬往後的事情,現實卻總能給人狠狠一擊。

  她抓著他的手時,都能摸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傅臻屏退了殿內眾人,阮阮急忙扶著他躺到床上去,自己也跟著攥緊被褥裏,抱著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將脖子貼到他唇邊。

  傅臻一直沉默著,鼻尖嗅到她身上的佛香,呼吸有些亂了方寸。

  溫熱的呼吸落在頸側,阮阮身子有些顫。

  從前她很抵觸做這件事,可如今知道了陛下是恩人,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疤,包括右胸的箭傷,都是為了大晉的子民。阮阮想救他,哪怕隻能做一點點也是好的。

  她隻是有些怕疼,頭兩回幾乎被嚇出了陰影,盡管這些日子以來陛下都沒有再用她的血,可那種恐懼依舊包裹著她。

  阮阮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脖子上的劇痛。

  陛下好像隻是將她抱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