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9      字數:3748
  晌午過後, 傅臻在偏殿傳大司徒議事,阮阮則獨自一人坐在四方榻上看醫書。

  原本不見棠枝與鬆涼二人,倒也沒覺得奇怪, 她向來不習慣兩人貼身伺候,整日跟在身邊噓寒問暖, 更多的時候喜歡自己安安靜靜地待著。

  可才翻了兩頁紙, 卻見兩人從殿門外進來,皆是麵容慘白、滿臉疲色,見到阮阮之後,兩人走上前,雙雙跪了下來。

  棠枝平日裏沉穩些,今日竟難得見她有些失魂落魄,她朝阮阮深深磕了個頭, 道:“奴婢們疏於防範, 才讓小人有機可乘,在日日用的八珍湯裏動了手腳,險些害了美人性命,求美人責罰!”

  阮阮趕忙下榻, 將她二人扶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她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說不上來的沉重。

  棠枝聽到她腳踝的鈴鐺聲, 稍稍愕然, 才知外麵那些愛嚼舌根的宮女們所言非虛, 美人是當真被陛下囚禁在玉照宮了。

  這些日子以來,皇帝對薑美人的態度外人不知道, 棠枝與鬆涼卻是有目共睹。

  昨夜美人失蹤, 皇帝還病著呢, 竟冒著大雪親自出去尋人。不過這消息壓得嚴實,對外隻稱皇帝派人將薑美人抓回去嚴懲,至於真相如何,也隻有皇帝親信和她二人知曉。

  如今上了這鎖鏈,恐怕也是將人暫時禁足玉照宮,生怕旁人害到她頭上來,可謂是用心良苦。

  阮阮從昨日昏迷之後便一直留待在玉照宮,殿門都沒有出,連毒害自己的是誰都不清楚。

  問起棠枝,後者卻是蒼白一笑:“是外殿伺候的雲兒,還有太醫院的一名醫官。”

  阮阮隱隱猜到些什麽,手指攥了攥,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將那二人處置了?”

  棠枝隻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麽。

  雲兒在蘭因殿當了許久的差,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見人也笑意盈盈,乖巧聽話,棠枝實難想到竟是她在湯藥中動了手腳。至於那醫官,棠枝與鬆涼兩人倒是未曾見過。

  昨夜陛下發了話,底下人眨眼的功夫就在蘭因殿辟出個刑房,詔獄掌刑的宮監親自來審,棠枝、鬆涼與蘭內殿幾名宮人皆被問了一宿的話,藥房搗藥、煎藥的宮女太監都吃了苦頭,整夜哭聲如雷,刑架之下屎尿齊流。

  今早見時,雲兒和那醫官已經被折磨得瞧不出個完整的人樣,赤條條的兩腿被鐵刷子刷得血肉橫飛,隱隱可見白骨,簡直觸目驚心。

  深宮的丫鬟奴才們,哪裏親眼見過詔獄的刑罰?

  那醫官被吊在刑架上,宮監手裏的刀子磨得極快,但見寒光一閃,刀尖切豆腐似的在脊椎劃開一長條血痕,再沿著血痕一點點地向兩邊掀開皮肉,那宮監一邊剝,一邊口中還嘖嘖稱讚,說這人身形清瘦,皮下沒二兩肉,剝起來容易。果不其然,才不過半盞茶功夫,後背的皮肉已被完完整整地掀開。

  丫鬟們哭喊震天,嘔得滿地都是穢物,到剔骨的時候,滿地的內髒冰冷腥膩,難聞至極,薄刃刮骨時“呲呲”地響,仿佛就在人背脊上撚磨。一半的人嚇得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澆醒,腥臭難聞的氣息衝得人頭皮發麻,雙腿打顫,半日下來,人人皆是三魂丟了七魄。

  棠枝壓根不敢回想,否則對自己來說又是一通誅心的折磨。

  至於如何處置的,阮阮沒有多問,陛下有自己的決斷。

  想到昨日自己那般痛苦,若陛下晚來一步,或者真如下毒之人擔心的,她懷了身子,恐怕今日都不可能完好地坐在這裏。

  阮阮對她二人說道:“兩位姐姐不必自責,旁人若是想要加害於我,再怎麽提防也總能讓他們有機可乘,不怪你們。”

  鬆涼含淚看著她:“幸好美人如今無礙,否則我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其實棠枝與鬆涼除卻昨日的問話,也受到了懲罰——與蘇嬤嬤一樣,被罰了半年的俸祿。

  比起刑房慘烈的皮肉之苦,已經是很溫和的懲罰方式了。

  下半晌,阮阮坐在榻上看書,兩人便在一旁兢兢業業地伺候著。

  鬆涼將茶房新到的小青柑茶奉上來,忽想起什麽,對阮阮道:“昨日內府送來了美人這兩月的俸祿,您從前不是念叨過一次麽?”

  阮阮訝異地抬起頭,她已經忘記自己在她們麵前提過。

  麵上不好狂露期待和喜悅,她鎮定地喝了口茶,等著下文。

  鬆涼果然沒賣關子,趕忙道:“原本按照美人的月例,一個月應當是三十兩,可昨日內府的宮監大人說了,陛下體恤美人侍藥辛苦,每月多貼二十五兩的補助。”

  阮阮強忍著麵不改色,藏在袖中的小手卻忍不住攥緊了身旁的軟枕。

  五十五兩!每月都有五十五兩!兩個月的月銀,那就是一百一十兩!

  要知道在遙州府上做事的時候,阮阮的月銀也隻有五錢,便是在宮中,像棠枝這樣品階的宮女,月例也不過才二兩銀子。

  而她,竟然有五十五兩!

  阮阮嘴角已經彎了起來,想到那日給蘇嬤嬤的一錠二十五兩的大銀,忽然也就沒那麽耿耿於懷了。

  等等——

  怎就不多不少,恰好多出個二十五兩!

  有這麽湊巧的好事?!

  難不成,她在陛下跟前提過?!

  有時候一件事在心裏惦記得久了,往往無意間念叨念叨,就這麽透露出去了。

  可阮阮想破頭也記不得自己提沒提過。

  不管了!陛下知或不知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她有月銀了!

  棠枝和鬆涼兩人見她心中歡喜,心中那股子沉鬱也慢慢散去,今晨的事情便不再多想,陛下手段雖則淩厲,卻也非濫殺無辜之人,至少留下了她們的性命,往後謹慎踏實些,不出差錯也就是了。

  申時不過半,整個玉照宮便掌了燈。

  隔著窗欞往外瞧,外頭還有薄薄的亮色,明黃的燭光落下來,與明亮的雪色交相輝映,有種柔和細膩的好看。

  阮阮騰到窗邊,用風撐支開一道縫隙,寒風嗖地竄進來,將她額角的碎發吹散在兩頰,露出白皙光滑的前額。

  她抬眼往外看去,南方的初雪不比北方的厚重,有些地方積得重,有些地方落得淺,沒有將天地間的風物完完整整地掩蓋過去,溫晴的光線一整日落下來,枝頭的紅梅像著了一層泛著瑩光的雪衣,雪上那一抹的參差亮眼的嫣紅,透出一種璀璨清寒的美。

  榻下爐火燒得正旺,腳邊一個熱乎乎的湯婆子,案上擺著一碟棗泥酥,手邊一壺青柑茶燒得滾燙,香甜清爽的茶香從壺口緩緩溢出。

  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值得等待的人。

  這樣一個雪天,有什麽值得指摘的呢。

  視線垂落在窗台,阮阮才發現今晨鷂鷹站腳的地方,留有兩處淺淺的雪印,她忽然就想到陛下看完密信之後唇角的笑容,真是好看。

  一定是讓他高興的事情吧。

  陛下高興,阮阮也高興。

  阮阮彎起嘴角,手裏也沒閑著,將窗台上幹淨的雪堆在一處,團成幾個雪球,胡亂拚湊一下,便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小雪人。

  她用吃剩的桂圓核做成雪人的眼睛,短樹枝插進雪團兒兩側腰身,就當是兩手了,至於嘴巴,便畫一條彎彎的線,不再用旁的修飾,兩個雪人便齊齊朝阮阮露出笑臉。

  阮阮讓棠枝找來兩根細細的絲帶,繞脖兩圈係成圍領,如此看來,又多了幾分煙火氣。

  陛下想看雪,應當也是喜愛雪人的吧。

  阮阮支頤在窗畔看了許久,滿意地笑了笑,終於也體會了一回堆雪人的快樂。

  最後是鬆涼提醒她莫吹多了冷風,阮阮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闔上了窗。-

  傅臻與大司徒及地官府、吏部官員商議了半日的選官製度,眾人各執己見,大司徒崔詡等人自然偏向大晉百年來一直沿用的推選製。

  大晉選官製最開始是通過各州郡考察推薦,按照“家世第一,才學第二,品行第三”的原則來衡量,年年向朝廷輸送賢才。長此以往,弊端畢現。

  選官皆以家世為先,而品行又太過主觀也最是容易造假,因而自古以來賣官鬻爵之風盛行,朝廷官員幾乎被世家大族壟斷,非親不用,非貴不用,庶族寒門永被壓製,幾無做官的可能。

  大司徒倒是認為此事可控,隻要嚴格考核,公正監督,自然能廣羅天下英才。

  而傅臻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思索,希望以文考和武試層層選拔,讓士族與庶族子弟平等較量,通過考試,任何人都有為官晉升的機會。

  此話一出,滿殿官員麵麵相覷,議論一番之後,大司徒揚聲道:“世家子弟家學淵源,琴棋書畫、禮禦騎射一樣不落,甚至自幼便師從名家,接受的都是最好的資源和教育。無論才學還是品性,都遠遠高於寒門子弟,兩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所有反對的目光齊齊看向上首,誰知皇帝卻是勾唇一笑,慢條斯理地道:“既如此,大司徒更無需擔心了,士族之中的能者自然不會被埋沒,寒門中才學不足之人也照樣會被剔除出局,在朕這裏,從無偏袒一說。”

  大司徒冷笑一聲:“即便是考試,也難保其中不摻私相授受、泄露試題之人,陛下又何以保證公平?”

  傅臻笑回:“大司徒將才不是說隻要嚴格考核,公正監督,此事便可控麽?”

  大司徒頓時黑下臉來,一時啞口無言。

  傅臻早知舊製度的推翻和新製度的製定總是困難重重,尤其科試一出,對於門閥士族來說無疑是從前未有的打擊。

  傅臻因宿疾纏身,對朝廷選拔官員一事一直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身體有望痊愈,所有從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便可一步步來,該算的賬也需一筆筆算。

  地官府的官員大多為士族出身,自然要為自身利益考慮,而這些士族又以崔氏馬首是瞻,是以傅臻提議之後,殿中一直爭論不休,直到深夜也不消停。

  待眾人散後,傅臻麵上亦有濃濃的倦怠之色。

  汪順然偷偷覷他的臉色,倒是沒有頭疾發作的跡象,隻是周身氣壓太低,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勢仍是令人膽顫。

  行至窗牗下,汪順然眼尖,當即瞧見了那窗台上立著兩隻小小的雪人。

  汪順然幾乎是眼前一亮:“這是薑美人堆的雪人吧!陛下瞧瞧,多精致!矮的那個是薑美人自己吧,高的那是——”

  話音未落,傅臻一個眼刀子剜過去,汪順然趕忙噤了聲。

  傅臻移開眼,視線落在那兩隻雪人身上,嘴角掛了一抹笑,卻是淡淡道:“宮中不禁這個,一到下雪天後宮多少的雪人?半人高的也有,也沒見你說精致。”

  汪順然瞧著歡喜,還忍不住上手去摸了摸:“這圍領是廢舊的貢緞吧,嘖嘖,眼珠子也逼真,烏黑透亮的,哪裏像桂圓核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黑曜石呢。”

  汪順然正誇著,那高個子雪人的眼珠沒按牢,骨碌碌地滾下來,顛顛地落在窗台上,眼看著要落地,汪順然趕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

  畏畏縮縮一回眸,傅臻一雙黑眸冷冰冰地凝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