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9      字數:3059
  一大清早, 蘭因殿的消息傳遍整個後宮。

  聽到“剝皮拆骨”那四個字,崔苒手中的青瓷茶盞險些沒有拿穩,對著盥洗的銅盆幾乎就要嘔吐出來。

  含朱見她這副慘白著臉的模樣, 也不敢將昨夜銀簾勾-引陛下被亂棍打死的事情告訴她, 隻能往後拖延幾日。

  那頭,餘嫆匆匆回到慈寧宮, 肩上覆了層薄雪顧不得擦,隔著灰鼠帳子,趕忙向太後稟告:“昨夜薑美人腹痛難忍,陛下連夜審了蘭因殿上下, 今晨傳出消息來, 雲兒和太醫院一名小醫官熬不住刑都招供了。”

  “什麽?”

  太後將才起身掀了帷幔,聽聞消息後滿身氣血上湧,一時竟有些眩暈。

  餘嫆忙上前扶住了, 低聲回稟道:“聽說陛下勃然大怒, 將那二人處以極刑, 還叫蘭因殿的宮人都看著。剝皮拆骨沒一個時辰辦不下來,這會子還在行刑, 蘇嬤嬤都嚇得暈過去了。”

  殿內屏退了眾人, 太後眉心大蹙, 這才問起細節:“那醫官究竟什麽來頭,怎的將人參換作丹參?若是想讓那薑美人懷不上, 何須如此激進!”

  餘嫆搖搖頭道:“若是玉照宮能審出幕後主使,陛下也不會隻處置那小小醫官了, 難得能在陛下麵前都做得天衣無縫的, 隻怕……”

  太後見她吞吞吐吐, 心中也煩躁:“有話直說。”

  餘嫆遲疑了一會:“奴婢猜測, 會不會是昭王殿下的手筆?”

  餘嫆能夠想到的,太後自然也能夠想到。

  太後麵色凝重,思忖片刻,搖了搖頭道:“昭王不是沉不住氣的人,他隻管好他的前朝,後宮的事,哀家向來不用他操心。”

  餘嫆道:“太後都不信是昭王,旁人自然更是不信了,或許這就是昭王殿下的私心,既叫人懷疑不上自己,又給薑美人下了一劑猛藥,那丹參服用這麽些日子,再加上那兩樣寒性的藥材,短時間內是難懷上的,待她身子養好,陛下恐怕已經殯天了。”

  說到這裏,太後麵上才稍稍鬆快一些。

  太後深知,昭王並非心思澄澈簡單之人,他能讓先帝喜歡自己勝過其他眾位皇子,能讓文武百官之間迎來送往遊刃有餘,能在百姓間博得個人人讚賞的美名,這樣的心性和手段遠非常人能及。

  甚至有些時候,太後自己都看不懂這個兒子。

  兩人之間其實是有齟齬的,至少太後心中總有一關難平。

  太後年輕時也掐尖好強,並不似如今這般沉穩,因對昭王寄予厚望,很多事情急於求成。

  太後為繼後,在崔氏一族也總是被先帝元後、傅臻的母親惠莊皇後壓一頭,人人隻看到惠莊皇後姝色無雙、高貴端雅,即便是死後也依舊風華絕代,讓人念念不忘。而作為她族妹的繼後,幾乎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先帝愛極了惠莊皇後,即便太後進宮之後獲封貴妃,也僅僅在她的盛寵之下分得一杯薄羹罷了,更可笑的是,太後還要仰仗自己的姐姐,才能為自己掙得一絲微薄的寵愛。

  惠莊皇後死後,太後從貴妃坐上皇後的位置,饒是如此,風頭也遠遠不及那位元後。

  元後崔姀的兒子生來便是太子,分明命犯孤星,落到那玄心大師口中竟成了曠古爍今的真龍命格,因此即便先帝因惠莊皇後之死恨毒了自己這個兒子,也沒辦法廢了他的封號。

  太後隻能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昭王身上,旁人為真龍命,那麽昭王則須是麒麟子。

  太後讓他一言一行都去學先帝年輕時的模樣,例如先帝愛琴與棋,太後便讓他學琴、學棋,隻精通不夠,要學便要學成當世第一。

  她命他必須成為父皇最喜愛的孩子,成為大晉士族頂禮膜拜的存在,讓他養出這一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風貌,甚至設計明槍暗箭,隻為讓他學會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後來有一日,太後發現他棄了一日的練琴的機會,自己在殿中習武看兵書,太後氣急,三步並兩步地走上前,一巴掌下去,昭王被她扇倒在地,左臉霎時出現了五個清晰的紅指印。

  太後怒氣衝衝地將他拽起來,幾乎失控地向昭王吼道:“母後說了多少遍,你父皇根本不喜歡打仗,他喜歡什麽,你便做到最好,這就足夠!習武帶兵之事,大晉的皇子有那一個就夠了!你同他比什麽?你爭得過那個瘋子嗎?這世上有的是不必真刀真槍便可殺人不見血的法子,你要學的是這些!”

  那日太後當真是失去了理智,說完這段話之後,她便看到那個往日溫順的孩子,眸中閃過她從沒有見過的鋒利冷酷。

  不過,這冷酷也僅僅一掠而過。

  昭王撫摸著自己的臉,從嘴角刮下一抹鮮紅的血珠,抬起頭,竟是朝她慢慢地彎起唇角,溫煦一笑。

  那一笑,決計不是從容的應和。

  太後能夠從那雙眼睛裏得到的,是輕蔑,悲憫,自嘲,心涼,甚至有種扭曲的酣暢。

  她頭一回覺得,自己根本看不透這個兒子,或者說,遠遠小瞧了他。

  那日之後,昭王並不忤逆她,更不曾母子離心,他事事都做到極致,甚至還要比太後想象中走得更高更穩,成為先皇重視的孩子,也成為民間人人讚頌的賢王。

  當日發生的事情,兩人都沒有再提過。

  昭王麵上永遠和煦從容,波瀾不驚,可太後對那件事卻一直耿耿於懷,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寒毛直豎。

  餘嫆並不知太後思緒紛亂繞了老遠,自顧自地歎口氣說:“隻是這回可惜了雲兒,安安分分地待在蘭因殿做事,那丁點兒梔子丹皮的沫子哪能那麽輕易被查出來?好好的人就這麽沒了。”

  對於雲兒,太後倒並不擔心。

  今夏,雲兒的弟弟在宮外打死了人,餘嫆使法子將事情壓了下去,後來將雲兒派去蘭因殿,餘嫆也自然將醜話說在前頭,她做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熬錯湯藥的過失,往大了說便是殘害皇嗣的死罪。太後答應她,無論成或不成,隻要她抵死不說,太後便能保住她幼弟性命,她若是熬不住刑將太後供出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雲兒心裏也清楚一命換一命的道理,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阿弟犯下的那一條人命壓在她的身上,橫豎得有一個人死。可她家中隻剩阿弟這唯一的男丁,倘若她不替太後做事,阿娘和奶奶不會原諒她,列祖列宗在上也不會饒恕她。

  太後按了按眉心,“那八珍湯畢竟是哀家的名義送去蘭因殿的,皇帝就算審不出幕後主使,也定然會懷疑到哀家頭上來。”

  餘嫆溫聲勸慰道:“太後不必擔心,您隻是讓太醫院開了八珍湯的方子,這方子自古就有,非是憑空捏造,且誰人下藥蠢到用自己的名義?生怕旁人不知道麽。陛下是聰明人,自能想通這一點。”

  太後沉吟良久,眼中浮出一絲厲色,“皇帝近日行事愈發狠辣荒唐,宮外那樁女子失蹤案鬧得沸沸揚揚,這一招大刀闊斧,滿京城的貴族都寢食難安,三日期限已至,不免有哪些存了僥幸心思的,怎麽處置,當真抄家斬首麽?如今蘭因殿出了事,那兩人處死也就罷了,值得這般小題大做,要闔宮的人看著施刑?難不成,真是對那薑美人動了心?”

  餘嫆搖搖頭,“薑美人也不好過,奴婢聽聞昨個薑美人不堪受苦,私自逃出玉照宮,這才在雪地裏疼暈了過去。後來被玉照宮的人抓了回去,陛下龍顏大怒,昨個折磨了一夜,聽說連腳銬都上了,怕她再逃。”

  餘嫆遞上一盞清茶,太後沒接,抬手示意她擱著,兀自往龕前上了三炷香,嘴角挑起譏嘲之色:“崔氏的血脈,沒一個像他這樣的。也難怪先帝駕崩之時,攥著他的手罵他是個怪物!姐姐當初拚死也要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倘若知道他留在這世上害人害己,恐怕在地底下也悔青了腸子。”

  青煙嫋嫋往上空飄去,太後久久注視著麵前的觀音像,忽然笑了出來。-

  玉照宮。

  阮阮仔仔細細地瞧著旁人口中說的那“腳銬”,眉眼間露出了清淺柔和的笑意。

  右腳腳腕上是一條細細的金鏈,綴以數十顆細小的東珠和寶石,在冬日的暖陽下透出淡金色的光芒。接口處是極薄、極精致的方形鎖式樣,金鎖之下綴一顆小小的金鈴,走起路來,清脆的鈴聲便在耳邊雀躍起來。

  衣裙遮擋起來,沒人瞧見這小金鈴,隻當是鎖鏈摩擦的聲音。

  阮阮抿抿唇,輕聲道:“陛下,這個真的送給我啦?真好看。”

  傅臻瞧她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懶懶地偏過頭:“還要朕說幾遍?這是——”

  阮阮忙拉著他衣袖:“我知道,這鏈子是拿來鎖著我的。昨日我不聽話,陛下要罰我,也要讓闔宮的人瞧著我受罰,才能警醒下人,給陛下立威。”

  傅臻冷冷掃過她伸過來的小爪子,嗤笑一聲。

  意思大概對了一半吧,可她的表情未免也太過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