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8      字數:3340
  傅臻獨自一人走在空曠的宮道上, 寒夜燈火飄忽,襯出他的背影高大落寞。

  在旁人看來,又有種蓄勢待發的悍戾, 令人不敢接近。

  汪順然帶著人,隻敢離他三丈之外,腳步聲輕得不及飛蛾振翅, 連踩雪的窸窸窣窣聲都千萬仔細著, 生怕再度惹惱了他。

  事實上汪順然在傅臻身邊這麽多年來,見過他暴怒的模樣,見過他無數次處於忍無可忍的邊緣, 可從沒見過他這般伶仃中透著悲愴的背影。

  當初欽天監那一道“天煞孤星命”,著實狠辣地限定了他這一生基調。

  年少失侍, 先帝冷待,殺機四伏, 慢慢地養成他這一副暴虐涼薄的心性。

  汪順然還記得, 傅臻八歲那年將那秘籍交到他手上時,已能夠冷靜清晰地與他分析朝堂局勢,曉以利弊地將他拉攏至太子陣營,少年心機之深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 誰生來便能世事洞明、滴水不漏呢?不過都是在刀光血影和人心冷淡中千錘百煉, 磨牙吮血,一點點學會的運智鋪謀。

  對於傅臻來說,更要比其他王子皇孫早一步成長,否則如何在這世難如漲潮的天下為自己拚出一條血路來?更何況,他有開疆拓土的王圖霸業, 有改天換地的野心, 如是種種, 都在一步步地與親者疏遠,與士族對立。

  可到底,這條路他雖走得血雨腥風,卻也颯遝如流星。

  是以汪順然從不覺得他可憐,抑或是可悲,甚至打從心眼裏對他肅然起敬。

  隻是今日,看到他獨身一人走在空蕩蕩的宮道之上,漫天飛雪紛紛揚揚,寒風不停地往他衣中冷灌,仿佛碧落黃泉隻剩下他孑然一人。

  那種孤絕的隱痛感,當真是罕見。

  汪順然禁不住上前,躬身勸道:“天兒冷,這雪還不知道下到什麽時候,陛下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啊,不若先回玉照宮等消息,奴才派出去的暗衛定能將美人盡快找回。”

  還有一點是汪順然沒說的——

  寒冬的天實在黑得厲害。

  宮中因傅臻的習性幾乎是幾步燃一燈,絕不容許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可這麽就過去了,汪順然並不能夠保證上燈的宮人日日都用心。

  倘若麵臨黑暗,事情的發展或許比現在還要嚴重太多。

  傅臻並未理睬,隻是長久地沉默著。

  開始有些理解為何她那日看到被藥湯染髒的盤長結,會執拗地同自己置氣。

  他現在這樣出來,漫無目的地找她,滿世界看不到一個紅著眼睛的小姑娘,他冷靜不下來,甚至想一把大火燒了晉宮,看看她到底躲在哪!

  他又在同誰置氣呢?

  向來無人能夠牽動他的心思,清醒的時候,他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失控。

  良久之後,望著漫天大雪下,遠處飛簷翹角下晃動的銅鈴,傅臻忽然就平靜下來。

  終於不再像無頭蒼蠅一般亂飛,步伐調轉,穿過幾道宮門,往壽康宮與蘭因殿的方向去。

  汪順然見他走得快,險些來不得反應,趕忙令底下的宮監快步跟上。

  傅臻對壽康宮花園的印象,還留在幼時,先帝的妃子帶著小皇子在此處賞玩,還有些日子太過單調的太妃們常常結伴來此閑逛,逗弄逗弄小皇孫。

  傅臻生來失侍,無人陪伴,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練武和與人周旋,像別的兄弟姐妹一樣逛園子這種事,對他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因此他在此前隻路過幾回壽康宮花園,真正涉足是從未有過的。

  耳邊雪聲如飛沙,隱隱傳來幾聲微弱的“噗噗”聲,由遠及近,又時近時遠,像是掩埋在雪地的樹葉之下。

  傅臻凝神走過去,視線所及處,兩隻雪白的小兔子登時豎起耳朵,雙雙跺腳幾乎要跳起來,口中不停地發出“噗噗”的聲音。

  怕他,卻又不怕他,倒像是提醒他去瞧什麽似的。

  傅臻目光微凜,當即疾步走過去,終於在錯落的假山之下,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裏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

  傅臻目光頓了片刻,才緩緩蹲下身,幾乎是顫抖著,將手指遞到她鼻尖。

  還有氣。

  有氣就好。

  即便知道無人敢拿他枕邊的女人來賭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今日傅臻思緒紛亂,最壞的情況都想過。

  會不會有人拿她要挾她?她膽子小,嚇都能嚇死。

  她是旱鴨子,連湯泉宮那點水都能嚇住她,萬一溺水了?

  又或許,被人悶住口鼻,拖到偏僻的角落裏悄悄解決了?

  ……

  傅臻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不過幸好,幸好人還活著。

  緊繃了半日的弦終於鬆下來,可他臉色並不好看,從開始的陰沉一瞬間突然變得戾氣叢生,甚至有種將這一片假山全都毀碎的衝動。

  見小姑娘分毫未動,他強忍著不發作,借著光仔細去瞧,這才發現她緊緊閉著眼睛,眉頭蹙起,白皙的額頭滲出一層薄薄的細汗,整個人冷得像冰窖裏撈出來似的。

  白日裏活蹦亂跳的人,此刻在雪色之下,麵容蒼白得像是失了生機。

  傅臻心口狠狠顫動一下,立刻將人打橫抱起。

  冰冷而急促的聲音貼在她耳邊,又低得仿佛是呢喃:“阮阮,跟朕回去了。”

  汪順然才繞進壽康宮花園,便見傅臻從假山之後抱了個人出來。

  還未待他上前幫忙,傅臻已經腳底生風似的跨出去,“宣太醫!”

  玉照宮。

  滿室寂靜。

  人聲、腳步聲都像被大雪吞噬個幹淨,隻餘青銅架上的燭火芯子呲呲作響。

  宋懷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殿,白日裏已經領教過皇帝的龍威,今夜的事情他雖不知情,卻也見闔宮上下人人如臨大敵,如履薄冰,自己更是不敢大意。

  直到看到床榻上麵色蒼白的薑美人,宋懷良心中更是大駭。

  白日裏好端端的人,怎的轉眼竟成了這副光景!

  看診時離得近些,宋懷良視線瞥過她脖上類似吻痕的印子,趕忙移開目光,取來絲帕替她把脈,隻短短幾息時間,後背竟像是被人盯出個窟窿來。

  傅臻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隻是眸光淩厲,語氣威壓十足:“她怎麽樣?”

  宋懷良手心都出了汗,仔細探她的脈搏,好在平穩沒有大礙,心裏鬆了口氣,這才回稟道:“美人身子本就虛寒虧損,近日怕是服用了過多大寒的食物,外出再一受風,這才引發寒邪內客,腹痛難忍,不知臣可否看一眼美人近日所用的食單?”

  阮阮這幾日基本都留在玉照宮用膳,傅臻醒來的時候,也是與傅臻同食,可傅臻所用的膳食一道道工序皆有心腹監伺,從選材到上桌出不了任何差錯,溫涼搭配更是精確到錢數,絕不可能出現過多或過少的狀況。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汪順然趕忙差底下人去取食單來。

  傅臻對宋懷良道:“她平日規行矩步,用膳一道最多不過三箸,這幾日唯一貪嘴的就是那道清蒸瑤柱,統共加起來也不足半兩。”

  她這個人太過簡單,有什麽心思都很難藏得住。

  傅臻隻同她一起用過幾次膳,即便她裝得很懂規矩,可遇到喜歡的膳食,眼底的歡喜遮蓋不住。傅臻默不作聲地給她夾過幾次鴿肉和瑤柱,她垂著頭細嚼慢咽的時候,嘴角都是悄悄上揚的,而對於不喜歡吃的食物,她雖也吃一點,但能看出並不熱情,比如茄子。

  是以阮阮平日裏吃些什麽,傅臻非常清楚。

  傅臻目光涼涼掃過棠枝,棠枝忙接過話道:“是,美人根本接觸不到大寒之物,除卻一日三餐,私下也並不貪食。”

  棠枝是細致人,對阮阮入口的東西向來謹慎,不會讓她接觸到不幹淨的食物。

  食單遞上來,宋懷良仔仔細細看一遍,也覺得沒有問題。

  傅臻忽然想到什麽,眸光一凜,看向棠枝:“她平日裏都喝什麽藥?”

  棠枝趕忙答道:“前些日子,太後娘娘囑咐太醫院開的八珍湯的方子,奴婢問過陳越陳太醫,那方子沒有問題,美人日日都在喝,除此之外,平日裏還會用些血燕、阿膠之類補氣血的藥材。”

  不多時,底下人已經收拾了八珍湯的藥渣呈上來。

  宋懷良一樣一樣地挑揀、分類、反複確認,終於在殘渣中發現了異常。

  “這八珍湯中原本有一味人參,竟被換成了活血、涼血的丹參,隻是切成細小的參片泡在棕褐色的湯藥中不易察覺,丹參雖是進補的好東西,可並不適合美人食用,用多了……”

  傅臻冷聲道:“用多了如何?”

  汪順然懂一些醫術,聽到丹參時臉色已經變了。

  宋懷良早已經冷汗涔涔,聲音越發弱下去:“丹參活血化瘀,用多了極易導致……孕中滑胎。”

  話音剛落,滿殿人麵色煞白,傅臻的眸光更是肉眼可見地冷了下去。

  宋懷良尚未說完,擦了把汗,顫顫巍巍繼續道:“陛下請看,這藥物殘渣中還有少量梔子和丹皮的粉末,前者止血,後者鎮痛,尋常用一些倒也無妨,可兩者卻都是大寒之物,不知是這抓藥之人的疏忽,還是……”

  其實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用一句“疏忽”未免太過牽強。

  傅臻望向床榻上麵色蒼白的小姑娘,手掌緊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

  他閉了閉眼睛,隨後吩咐道:“封鎖蘭因殿,不準任何人進出,所有經手這八珍湯的宮人、太醫一律嚴刑拷問,無論用什麽辦法,明日天亮之前,朕要知道是誰。”

  汪順然不敢覷他臉色,趕忙領命下去承辦了。

  宋懷良開了調理的方子,領著宮人到禦藥房抓藥。

  眾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宮殿,傅臻籲了口氣,坐到阮阮身邊來。

  被褥蓋了厚厚的兩層,拿湯婆子給她手腳邊都塞得滿滿的,小小的人兒此刻才有了常人的溫度。

  傅臻將手掌伸到她小腹,聚了些內力,慢慢往她腹中輸送熱流。

  直至小姑娘眉心鬆了鬆,傅臻這才挨著她耳廓,輕輕喚她:“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