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7      字數:3548
  事實上阮阮並不在意這位宋太醫醫術如何, 她滿腦子都是傅臻胸前的毒傷,還有他方才那一句“反複發作,徹夜難眠”, 幾乎令她心神恍惚。

  她就知道,將軍麵上這些雲淡風輕不過是給旁人看的, 實則苦受煎熬, 度日如年。

  思及此,她心裏便沉沉鈍痛起來。

  再一抬眸,已經淚盈於睫。

  傅臻放下手中的茶盞,按了按眉心, 故意說道:“怎麽, 覺得朕治下過於嚴苛, 素喜刁難下屬, 這是為宋太醫鳴不平呢?”

  阮阮搖搖頭,隻覺得心裏越發難受,“沒有。”

  傅臻便問:“那你哭什麽?”

  阮阮悶悶地將下巴抵在手背上, 鼻子一酸,眼淚便落了下來。

  她狼狽地笑著說:“隻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什麽都做不了, 你覺得愚鈍的太醫尚且熟讀醫書,可為你分擔一二,可是我呢?隻能看著你夜夜苦痛,卻又無能為力……你……還在疼嗎?很疼是不是……”

  傅臻沉默地望著她,眸光從起初的漫不經心慢慢收緊, 唇畔那點零丁笑意也皆斂散了去。

  她聲音已經在發抖, 忍著哭腔繼續道:“可是怎麽辦, 我不知道怎麽辦……我現在看書已經來不及了……我看了一整日, 記下來的還不到三頁紙,這些草藥我覺得每一種都長得一樣,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笨啊……”

  積壓了一整日的情緒在此刻幾乎麵臨崩潰,她不該在他麵前說這些的,不該的。

  眼淚糊得滿臉都是,阮阮用手背去擦,可是好像永遠也擦不完。

  傅臻頭一回覺得自己算是口不擇言了。他明知自己的病情,卻非要將宋懷良傳過來借故責問刁難一番,到現在他都不知自己方才那股子火氣從何而來,以及提及自己這箭傷,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刻意為之,沒想到竟惹她傷心成這樣。

  那眼淚竟似落於心口,灼得他心尖泛著疼,教他不知所措。

  “好了,阮阮。”他起身坐到她身邊來,將人往懷中攬了攬,眸光微沉,語氣卻難得放緩了不少,“朕的病情你不是一直都知曉的麽?朕怪罪誰,也不會怪罪你。”

  他從未哄過人,嗓音難得的溫軟,以至於自己都未曾發覺。

  阮阮搖著頭,她哪裏是怕他怪罪,她就是……惦記了這麽多年的人,她跨過千山萬水來到他身邊,可隻能相伴短短數月,他卻要死了。

  好難受,當初被他扼住脖頸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憋得難受。

  懷中的小姑娘哭得渾身發顫,傅臻歎了口氣,溫熱的手掌放在她後背一下下地安撫,“晚膳想吃什麽,讓禦膳房做些你愛吃的菜可好?乳鴿湯,芙蓉蛋,奶汁魚片,雞絲燕窩,清蒸瑤柱,還有糖蒸酥酪,朕不教人伺候你用膳,也不許他們在一旁盯著,阮阮想吃幾箸便吃幾箸。”

  阮阮喉嚨哽了哽,眼淚止了一半,將軍這是在哄她麽?

  他竟然記得自己愛吃什麽,還說得這般齊全,竟連她不習慣有人在身邊伺候也想到了。

  再一回過神才發現,她竟然又抱著將軍不放了!

  阮阮心頭猛跳,渾身都僵硬著,趕忙從他身上下來,可腰間還有他掌心的熱度,這讓她渾身都起了栗。

  她對上傅臻直直的目光,不自在地移開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晚上還要溫書,不敢擾了陛下,今日想回蘭因殿歇息,可以嗎?”

  傅臻凝視著她,總覺得她這兩日頗有些反常,心裏分明擔心他,身體卻忍不住逃離,往常會主動撲過來抱著他,今日卻唯恐避他不及。

  沉默良久,傅臻忽而一笑,嗓音低沉:“好啊。”

  阮阮偏著頭,自然未曾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此刻翻湧著灼然烈焰。

  可他的嗓音卻像生了腳似的,似笑而非,濃烈如酒,一下下撓她的耳朵,又酥酥麻麻地闖進她的四肢百骸。

  聽到他應下,阮阮抱著炕桌上的醫書,仿佛喝醉了似的酡紅著臉,轉頭就跑出了殿外。

  阮阮幾乎是落荒而逃,跑出去半晌才發現連棠枝都被她落在了玉照宮。

  她獨自站在原地愣了會,還當這是在遙州府呢,到處亂跑也隻會被嬤嬤斥責幾句,可在宮中規矩森嚴,走到哪裏都有宮人隨行,每跨出一步似乎都丈量好了距離,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也不行。

  她靠著宮牆歎了口氣,罷了,她這個樣子還怎麽折返?棠枝若知道她回去,自會回蘭因殿尋她的。

  阮阮路過壽康宮花園,想到自己幾日沒來瞧那兩隻兔子,便順路走向那窄洞,小家夥正蹲在窄洞內的草窩裏,見有人來,兩隻耳朵登時豎得直直的,又見是阮阮,方才那一點警覺全都放下了,三瓣嘴一張一闔,自顧自地吃苜蓿草。

  冬日天冷,壽康宮的宮人特意在洞口蓋了草簾,鋪上厚厚的草墊,因此兔舍內幹燥也溫暖。邊上的水壺裏灌的是竹秋池的水,宮人特意燒熱放涼,眼下應是才換過水,溫度正適宜。

  阮阮喂它們喝了一點,兩隻兔子時不時抽動抽動尾巴,“嗚嗚”地叫兩聲。

  兩隻小家夥雖整日待在一處,可性子也不同,阮阮便給它們起了名字,靈活機警的那一隻叫“火火”,溫柔膽小的那隻叫“水水”。

  容太妃養著的時候,兩隻兔子是沒有名字的,阮阮聽人說,太妃閑下來就會問:“哀家那兩個小祖宗呢?”於是下人們都跟著喊“小祖宗”,現在阮阮給起了名字,宮人也跟著後麵叫“火火”和“水水”。

  阮阮看著它們紅通通的眼睛,又想哭了。

  “真想像你們這樣,無憂無慮的多好。”

  “我也很想抱抱他……陛下的懷抱很暖,其實我被在抱他懷裏的時候很高興,也很眷戀那樣的感覺,從來沒有人那樣抱過我……可我一想到那是將軍,我就緊張呀。”

  “你們說,天上的神仙有將軍長得好看麽?長得好看的神仙,有他會打仗麽?會打仗的神仙,有他霸氣威武嗎?我覺得他比神仙還厲害。”

  “快點好起來吧……”

  ……

  阮阮被書本折磨了一整日,也哭得累了,與兔子說了會話,便有些困倦,躲在假山石下沒風的地方,竟沉沉睡了過去。

  棠枝回蘭因殿四處找不見人,急忙差人暗中到慈寧宮打聽,才知今日左中郎將夫人為兒子入獄一事進宮求見太後,那左中郎將夫人出自晉陽王氏,太後礙於情麵,隻能與之周旋,並不曾召見阮阮。

  而太傅今日未曾進宮,崔苒那邊也一直在擔心自家安危,唯恐受到陽城侯家牽連,自己都急得團團轉,哪有閑心對付旁人?

  棠枝不是沒想過,若是哪家病急亂投醫,將阮阮抓去威脅傅臻,可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轉瞬即逝。

  無論自家美人受不受寵,這個節骨眼上都沒有人敢動她。

  棠枝是在玉照宮伺候過的,深知傅臻的脾性。

  這世上誰能讓他服軟,誰又敢威脅到他頭上?

  除非當真是活膩歪了,到時候不僅救不回兒子,還搭上滿門榮辱和九族性命。

  棠枝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折回玉照宮稟告傅臻。

  玉照宮自薑美人離開之後,闔宮上下的氣氛陷入一種可怕的沉凝中。

  有宮人入殿上茶,看到傅臻陰戾的眼神,險些以為他頭疾發作,宮人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恐懼,踏出殿門時雙腿軟得險些跪下,背脊浮了一層冷汗。

  棠枝與鬆涼在殿外將阮阮失蹤之事稟了汪順然,後者當即大驚失色。

  “你是說……人丟了?!”

  棠枝看到汪順然眉心大跳的模樣,艱難地點了個頭。

  原以為傅臻心緒不霽還是為了世家大族那些糟心事,可棠枝提到薑美人的時候,汪順然才忽然意識到,小美人方才離殿,或許才是陛下煩悶的真正原因。

  眼下的情形,卻更是棘手了。

  三人戰戰兢兢地進殿,傅臻手中正盤著一串蜜蠟佛珠,玉石反複的摩擦聲中透出幾分煩亂。

  棠枝與鬆涼都算穩妥之人,可遇上主子失蹤這樣的大事,她二人心中也懼怕,跪下時雙腿都在發顫:“陛下,奴婢回宮後才知薑美人未回蘭因殿,現下不知去了何處,奴婢把宮裏頭幾乎都尋遍了,各宮也都暗中派人暗中打聽,四處都沒有美人的蹤跡……”

  話音剛落,隻聽頭頂倏忽砰然一聲悶響,汪順然嚇得渾身一怵,偏頭瞥一眼,才看到傅臻手中的蜜蠟佛珠頃刻粉碎。

  上好的琥珀質地,竟被他徒手碎成粉末。

  兩個姑娘都嚇得麵無人色,汪順然趕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已經派人滿宮去找了,隻要人還在宮中,就沒有找不見的道理。你們兩個還杵著做什麽,美人在宮中可有熟識,又或者時常去哪些地方,都再好好想想!”

  傅臻的眼神冷到骨子裏,麵上的情緒幾乎控製不住。

  三人麵麵相覷,都不敢抬眸瞧他,鬆涼心中忐忑極了,顫聲道:“美人平日裏也隻在蘭因殿、玉照宮走動,偶爾被太後喚去慈寧宮,可也有好些日子沒去了,除此之外,隻有壽康宮花園走動得多,那養著兩隻兔子……可奴婢方才去壽康宮花園瞧了,美人並不在那處……除此之外,奴婢實在想不到美人還能去哪兒。”

  傅臻眸底的冷意仿佛有千鈞之勢,抬手便將炕桌上的奏章、茶盤一應拂落在地,“加派人手,再去找!”

  汪順然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趕忙躬身應個是,轉頭便吩咐下去了。

  看著架勢恐怕今夜找不見人,玉照宮上上下下都要提頭來見。

  寒夜寂靜,唯有宮牆下的石座銅路燈散發出清冷的光芒。

  臨近戌時,暗藍的天色下,薄薄的雪沫子在呼號的北風中洋洋灑灑地落下,傅臻站在廊下的四角宮燈下,覆在背後的雙手緊握成拳,臉色陰沉得厲害。

  說是加派人手,可也隻能暗中搜尋,倘若被旁人瞧見他如此看重一個女子,恐怕要授人以柄,最後受到傷害的還是她。

  庭院中很快覆了一層雪霜,想起她連玉照宮的晚膳都來不及吃,慌不擇路地跑掉;想起她在他麵前勤勤懇懇地啃醫書,想要治好他;想起她夜裏總要抱著湯婆子,懷中放兩個,兩處膝蓋各放一個……

  傅臻慢慢閉上眼睛,忍下忽然想要摧毀一切的衝動。

  良久,披著大氅出了殿門。

  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去哪裏找人。

  自他從西北戰場回來,惡疾纏身,連玉照宮都甚少出,更不要提這偌大的晉宮。

  他已經很久未曾在宮道上這樣走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