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7      字數:3279
  阮阮一直記性不好, 大概也不是讀書的料。

  前些日子因對前路有所希冀,又苦於宮中單調,所以尋汪順然要了筆墨和算盤, 想著來日出宮無人可以托賴, 又有鋪子需要打理,她一個人總得會些東西,技多不壓身, 這都是她的底氣。

  可昨日過後,她思來想去,一定要為將軍做些什麽,然而宮中的下人職責分得太過細致,連梳頭盥洗都有專人打理, 而她身無長物,西北刺史府上的丫鬟, 比宮裏頭的太監伺候起人來還要粗糙。精細的活兒做起來, 她是遠遠及不上的。

  看到禦藥房的宮人忙進忙出,她心裏才動了學醫的心思。

  誠然,這時候才開始的確晚了, 可阮阮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

  早學一日,便能夠早一日為他分憂,即便不若真正的大夫那般精通醫理, 可懂些皮毛也好,麵對他身體諸多疼痛之時, 不至於麻木不仁, 再者像遇到昨日的情況, 至少替他包紮傷口這樣的小事做起來也能得心應手。

  然而阮阮並不知道從零開始地接觸一項新的技能, 是一件這麽難的事情。她基本屬於看到後麵忘記前麵的那種人, 有時往前翻兩頁,看到自己的筆跡,甚至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這一頁我當真看過了?她明明沒有半點印象。

  她是真的很努力在學,手邊放著一本《說文解字》,遇上不認識的字還需要翻查,遇上要點心中默念十遍,轉頭卻又忘得一幹二淨。

  原以為她竭盡全力,哪怕隻能令他減痛半分,也是值得的。

  可真正拿到書的時候,她又深感無助和挫敗,好像窮盡一切都達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到後麵,隻能一邊哭一邊看。

  今日恰逢宋懷良當值,阮阮見他恭敬有禮,不似鬱從寬那等滿口仁義實則心狠手辣的太醫,更不似橫眉豎眼的老學究,便抹幹淨眼淚,大著膽子請他賜教。

  宋懷良學識廣博,在太醫院數次月試考校之中皆拔得頭籌,年紀輕輕便升了禦醫,也因此有幾分好為人師。

  不過他為人也算坦蕩,即便是太醫院的後生吏目向其請教,宋懷良也毫無保留。

  是以阮阮向他求教時,為得貴人賞識,宋懷良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他會根據基礎不同,斟酌不同的用詞,像薑美人這樣生手,此前對於醫術一竅不通,宋懷良便盡量使用她能夠聽懂的詞匯,不至於晦澀,但也絕不敷衍,甚至還送上了自己親筆注記的《黃帝內經》與《神農百草經》。

  阮阮經他指點,雖還是雲裏霧裏,可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信心大增,至少能覺出此中樂趣。

  驚喜之餘,阮阮忍不住問他:“宋太醫,這麽多的醫書,你全都看過了嗎?”

  宋懷良趕忙頷首道:“這個自然,書不熟則理不明,微臣身擔行醫救人之責,先賢留下的醫書皆要爛熟於心。”

  而他習慣自謙,繼而又解釋道:“隻是醫理相關卷帙浩繁,總有微臣未及之地,微臣尚年輕,閱曆又淺,還需日日修習,不可懈怠。”

  阮阮聽完,手指比劃了大約半寸的厚度,艱難地問:“那像這樣一本醫經,宋大人需要記誦多久,才能爛熟於心呢?”

  宋懷良佯裝慚愧,拱手謙和道:“臣天資愚鈍,不及旁人有過目不忘之功,一章一節往往需要通讀兩遍才能記誦,而像美人說的這樣一本醫經,也需要三兩日功夫才能熟練掌握。”

  阮阮:“……”

  原來旁人讀兩遍就能背誦已屬“愚鈍”,她讀十遍卻頃刻忘光又叫什麽呢?

  難怪陛下常常罵她小笨蛋。

  阮阮深受打擊,方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再次被傷得不堪一擊。

  阮阮一整日都沉迷書本,以至於連傅臻步入殿中都未能及時發現。

  “在看什麽?”

  頭頂倏忽一道冰冷的聲音,嚇得阮阮渾身一震。

  抬頭一瞧,傅臻一身玄色為底繡金龍的寬袖常服,顯出高大卓犖、雍容閑雅的身姿,而他鬢若刀裁,眸似黑曜,唇色驚豔,五官輪廓亦無一不光采照人,讓人隻覺珠玉琳琅、江山勝景在他麵前也都黯然失色。

  阮阮怔怔地看著他,秋水般的眼眸裏溢出淡淡的光芒。

  從前覺得他模樣甚是好看,可在他清醒之時誰又敢多瞧一眼?

  今日卻覺“好看”一詞來形容將軍,都實在是遠遠不夠。

  阮阮隻恨自己心餘力絀,窮盡滿肚子墨水也描繪不出將軍萬分之一的風采。

  最後是傅臻被她瞧得頗不耐煩,伸出手在她眉心輕輕一敲,阮阮這才回過神來,卻又因他指尖輕觸,兩頰不由自主地燙了起來。

  她趕忙調轉視線,垂下頭悶聲道:“陛下,我在看醫書,可我實在是太笨了。”

  她才被自己的蠢笨氣哭過,眼眶紅得厲害,聲音裏也帶著輕微的鼻音。

  傅臻心裏無端而起的那股子火氣,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衝散了,他平靜下來,看到她一筆一劃地做筆記,唇角不禁彎起。

  是為了他麽?

  阮阮常有不懂的地方,對著宋懷良的注解,竟大有峰回路轉之感,她不願意在傅臻麵前苦著臉,便向他笑道:“幸好宋太醫毫不吝嗇,送了我兩本他親手注解的醫書,我看了一整日下來,也覺得受益良多。”

  傅臻信手從她手上抽過那本醫經,眉心蹙起:“難看。”

  阮阮一怔:“難……難看?陛下覺得哪裏難看?”

  傅臻唇角勾起個譏嘲的弧度:“字,太難看,且廢話連篇。”

  阮阮雖然讀書不多,可在薑璿身邊的時候,耳濡目染也有樣學樣,臨摹的都是古時大家的作品,好賴她還是能看出一二的,宋懷良的批注雖談不上行雲流水,但絕對娟秀工整,筆筆清晰,令人賞心悅目。

  傅臻隨手指著幾處批注給她看,“這裏,一句話便能夠概括卻要連篇累牘地標記。這裏,還有這裏,言之無物,句讀都能標錯!還有這兩處,編修之人已經寫得足夠詳實,他卻還不能舉一反三……”

  阮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見他仍是不停指摘,趕忙抱回自己的書,道:“我知道陛下聰明絕頂,可我笨嘛,舉一反一都做不到。宋太醫的書已經能夠幫我看懂很多,旁的深奧的我暫且也學不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呀,不過我定會好好努力。”

  見他麵色不虞,顯然不信自己說的,阮阮便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擠出個笑道:“宋太醫其實很厲害的,年紀輕輕便能有此成就,而且這樣厚厚的一本,他隻需要兩日就能熟記於心了,我就做不到。”

  傅臻眸光一暗:“這點東西還要讀兩日?如此愚鈍之人是怎麽進太醫院的。”

  阮阮頓時不敢說話了,小手將那書頁攥得緊緊的。

  傅臻見她如此寶貝,莫名肝火大動,可麵上還是忍著,“行啊,宋懷良還在禦藥房是吧,朕正好有事請教他。”

  正在搗藥的宋懷良莫名背脊一涼,聽聞皇帝突然傳喚,更是大為惶恐。

  他雖為禦醫,可在太醫院隻能算晚輩,在太醫院做事,資曆往往高於醫術,所以往日為皇帝診脈還輪不到他來,若非今日值守的禦醫告假,他也難有此機會到玉照宮伺候。

  晉帝暴戾的聲名他早有耳聞,便是太醫院這些老人,回回麵聖都戰戰兢兢,唯恐禍及己身。是以雖非頭一回麵聖,宋懷良心內也十分緊張。

  一進偏殿,見皇帝與美人坐於合榻之上,趕忙叩頭行禮,恭謹得挑不出一絲毛病。

  阮阮因得他指點迷津,不敢受這樣大的禮,也趕忙起身回了一禮。

  傅臻淡淡掃她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對宋懷良道:“朕這幾日來,肩下的箭傷反複發作,徹夜難眠,宋太醫瞧瞧可有辦法?”

  一說箭傷,阮阮趕忙緊張地朝他看。

  宋懷良也謹身上前替傅臻診脈,又揭開他衣襟,這才發現右肩之下傷處再度惡化,由從前的淡青逐漸偏向深紫,簡直觸目驚心。

  宋懷良心中一時大駭,竟有幾分不知所措。

  傅臻所中之毒,宋懷良也早有耳聞,先前太醫院集中討論過,卻也沒個結果,最後隻能搬出美人血這等神乎其神之物來應付,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今日玉照宮隻有他一名禦醫,猝不及防被召喚過來,宋懷良也毫無準備,況且這毒放眼整個大晉都無人能解,說得難聽點,就是華佗在世,恐也救不回來,隻能靠針灸和放血,一天天地空耗。

  而當宋懷良提出針灸抑製毒性時,傅臻卻冷哂一聲:“朕聽聞宋太醫年少有為,還以為宋太醫能有不一樣的見解。針灸就算了,朕日日針灸,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聽聞頭頂一聲淡笑,宋懷良簡直羞愧難當,趕忙跪地請罪:“求陛下給微臣一些時日,臣定當竭盡所能,苦研解毒之法,為陛下分憂。”

  傅臻閑適地呷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宋懷良本以為就此能夠退下,卻又聽傅臻道:“對了,昨日朕與詹老將軍議事,他的哮症一直不見好,朕憐惜老臣,不忍他受罪多年,不知宋太醫有何高見?”

  宋懷良擦了擦額間冷汗,再次惶然跪地:“哮症可用橘紅、川貝熬製湯藥,以此理氣散結,雖能緩解一二,卻實難根治。”

  傅臻輕飄飄地看他一眼:“人間百病尚不能解,宋太醫任重道遠,往後還需砥誌鑽研,不能拘泥書本,更不可淺嚐輒止,不思精進。”

  宋懷良早已冷汗涔涔,匆忙應聲:“微臣謝陛下教誨。”

  待人走後,傅臻心情大好,這才慢悠悠地側身去瞧小姑娘。

  誰料這小丫頭咬著唇,緊緊盯著他胸前傷口的位置,眼眶紅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