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
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7 字數:3079
溫熱的舌尖包裹著指尖的傷口, 疼痛在一點點地化解,取之而來的是綿綿密密的癢。
癢得阮阮想笑。
她咬咬唇,硬是將笑憋了回去, “陛下, 你吸完了麽?”
傅臻沒應他, 他幾乎可以確定的是,一旦他張了口, 這小東西就能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手抽回去。
阮阮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 久到她雙腿發麻發軟, 指尖那點火苗似的灼熱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輕輕低哼了聲。
傅臻眉頭鎖緊, 問:“疼?”
他一鬆口,阮阮便趁著這難得的間隙將手縮了回來。
傅臻:“……”
小東西, 中了她的圈套。
阮阮聽到他深深吸了口氣,趕忙舉起手指, 緊張地同他解釋:“已經不出血了,你看!陛下我沒騙你, 還是有點疼的。”
傅臻沉著臉, 將她的手奪過來,用紫玉膏塗抹後包紮。
身側的地毯裏零零碎碎藏著細小的瓷渣, 傅臻淡淡掃一眼, 幹脆將人打橫抱起。
阮阮身子猛然一輕,驚得低呼一聲, 心跳驟然急促起來。
她下意識攀上他的脖頸,頭埋得更低,“陛下, 我……我自己能走。”
她隻是傷了手指, 可沒有傷腿。
傅臻沒理她, 直接把人扔上了牙床,兩人洗漱過後,已經是深夜。
阮阮仍對白天的事情提心吊膽。
她明白傅臻有自己的難處,即便是萬人之上也未必能夠隨心所欲,若當真殺伐隨意,又何苦明知會被太傅數落,仍與那些大臣周旋一整日?
被窩裏,她小心翼翼地往右側探了探手,摸到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
傅臻閉著眼,捉住朝他伸來的小爪,“睡不著?”
掌心瞬間被溫暖裹挾,她往他身邊靠了靠,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再是肉眼可見的天塹。
心中醞釀了許久,她忽而小聲地說道:“陛下一定能做得很好的。”
傅臻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句惹得發笑,“你懂什麽是好?”
阮阮咬了咬下唇,執拗地說:“朝堂大事我是不懂呀,可我就是覺得陛下很好,以前我是不知道,所以才會和旁人一樣,覺得陛下……
傅臻:“覺得朕什麽?”
阮阮頓了頓道:“覺得陛下……不好,我知道你不在意汙名,更不會在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的看法,可我還是想告訴陛下,世上還有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邊。”
傅臻望著斑斕的帳頂,眉眼微微鬆了鬆,無聲一笑。
寒風驟起,竹葉簌簌。
暗夜之中霎時升騰起凜凜肅殺之氣。
窗外兩道人影鬼魅般掠過,傅臻目光驟沉,不動聲色地將人攬在懷中,指尖蘊了一點內力,想想還是撤下,用掌心捂住她耳朵,因而阮阮並未聽到外麵長劍“錚”然一聲勁響。
傅臻緊緊盯著窗外,直至全然沒了動靜,這才將貼在她左耳的手掌拿開。
阮阮右邊臉頰貼著男人起伏的胸膛,她什麽都沒有聽到,耳側隻有自己隆隆的心跳聲。
避無可避的灼熱。
和上回太傅在時靠著他是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時候後背涼颼颼的,被那樣憤怒凶狠的目光盯著,隻覺得下一刻便能有一杆長劍將她捅個對穿。
她支撐不住,不得已才去倚靠他,乞求一點可憐的生機。
而此刻,男人的氣息沉穩而滾燙,她像躲在強大的羽翼之下,莫名生出一種貪戀的感覺。
不同的還有滿殿的燈燭。
以往隻覺得燭火晃眼,原來在寒夜之中也能讓殿內這般溫暖。
體溫相貼,阮阮心裏說不出的柔軟。
以往隻勾勾他手指,都覺得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今日抱著他,卻還想抱得更緊些。
可她還是不敢。
來日他若知曉自己就是遙州府一個卑賤的丫鬟,他會怎麽想呢?
大晉最重家世門第,這些顯赫富庶的高門甚至連扶風薑家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她這樣的出身?遑論,光是這樁欺君之罪,就夠她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竭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可手心卻不由得出了汗,想到他過往的手段,還有那一句冷冷淡淡的“朕一般直接處死”,她身上就寒毛直豎。
她抿了抿唇,壯著膽子,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陛下,他們說你屠城,是真的嗎?”
傅臻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沉默片刻,唇角笑意慢慢消匿:“是。”
阮阮霎時肝膽一顫,“為……為什麽?”
傅臻沉聲一笑,似聽到什麽笑話:“屠城就是屠城,殺人就是殺人,哪有那麽多原因?敵我之間,不該殺嗎?”
他語聲寒戾,透著殘忍,阮阮隻覺血流成河的畫麵都在眼前,頓時脊背發涼。
身邊的人輕輕顫抖著,傅臻自然能夠感受到,半晌才失笑,大掌在她後背安撫,歎口氣,難得耐心道:“北涼先祖起於大漠,靠攻占劫掠一步步建立起來的政權,爭強好鬥,古來如此,今日若不將他們打得一蹶不振,來日定會千方百計荼毒我邊境百姓。”
阮阮忙點頭:“我知道!我是遙州人,小時候親眼見過北涼人在城中燒殺擄虐,我還險些……”
她說著說著,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望著他眉尾出那道傷疤,情不自禁地攥緊他的手掌:“陛下,你去過遙州嗎?”
傅臻凝眉回憶了一會,還未作答,撚了撚指尖才發現小姑娘手心盡是汗,“怎麽了,很熱?”
阮阮用力地搖頭說不熱,可事實上她急得渾身冒汗,被褥中四個湯婆子讓她熱到喘息不過來。
終於尋到機會問他,又不顯得格外刻意,可心中那點隱隱的期待被他這一打岔無限地放大,接近真相的最後一刻卻被人打斷的滋味真的很難受。她心急如焚,想讓他快些說,可麵上又不能表示出來。
她呼吸急促起來,腦海中一團亂麻,捏緊他的手指,顫音根本控製不住:“陛下你……你告訴我吧,我說不定還見過陛下呀。”
傅臻靜靜思忖片刻,淡聲應道:“嗯。”
阮阮眼眶一熱,盡力平穩著呼吸,“那……大概是什麽時候?”
傅臻麵色平靜,淡淡道:“七八年前,大概是元和十六年的秋天吧,北涼胡城守將呼延賀來犯,朕途經遙州,追著那夥人一直到邊境。那時候你應該還小。”
她笑著,笑出了眼淚,又堅持往下道:“陛下在軍中,大家都稱你將軍麽?”
傅臻納罕她竟忽然問這個,便應聲道:“三軍之中隻有將軍,沒有太子。”
阮阮死死咬著唇,幾乎咬出血來,也不讓自己溢出聲音。
傅臻絲毫沒注意身側的小姑娘已經淚流滿麵,自顧自地說:“所以你瞧見了,北涼就算是邊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將領,心中日日想的都是犯我大晉,欺我子民,嚐到甜頭之後更會變本加厲。我朝先祖滿口仁義道德,實則懦弱不堪,能割地和親就絕不用武力鎮壓,可北涼慣會欺軟怕硬,步步緊逼,朕若不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來日又當東山再起,這是其一。”
事實上阮阮已經聽不下去了,腦海中混亂,高興,激動,難以置信,甚至恨自己為什麽到現在才問,又慶幸她今日終於問出口……
所有的情緒擠壓在胸口,讓她喘不過氣。
將軍,他就是將軍……
傷疤對上了,時間也都對上了!
元和十六年北涼人隻來過那一次,再一次侵境已經次年孟夏了,且她聽人說過,那賊人的首領的確就是邊關胡城一員守將。
傅臻並不知道頃刻之中,她腦海中已踏過千軍萬馬,又道:“僅僅如此,朕也不會輕易動屠城之心。晉軍兵臨城下時,才知周邊幾城瘟疫來勢洶洶,河道積穢日久,百姓、牲畜成片死亡,可北涼城中守將瞞而不報,甚至動用那些染疫的將士與晉軍交涉,我大晉為此折損數千將士和百名軍醫,既然找不到救治之法,瘟疫折磨是死,手起刀落也是死,想要短時間結束一切,那便隻能屠城。也許你會覺得朕心狠。”
阮阮聽到此處,才慢慢回過神,“瘟疫?既然是瘟疫,那為什麽大晉的百姓都不知道?”
傅臻鬆懶一笑,這就要問問他那個好母後和好弟弟了。
他歎口氣,涼意漫過眼底:“這世上能夠製裁凶手的常常不是律法,反倒是輿論,老百姓怎麽傳,風向往哪邊倒,事實便能扭曲成什麽樣。”
而他那好弟弟,恰恰是操控輿論的一把好手。
傅臻默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襟前竟濕了一片。
阮阮的心情太複雜,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太多的信息。
今日之前,她不是沒有想過,倘若暴君一死,昭王殿下繼位,大晉或許能夠比現在好很多;
她甚至還矛盾地覺得自己耳根子太軟,一樁案件便覺得殺人如麻的暴君也有正直的一麵;
她恨自己心軟,輕易地為他開脫以往種種罪名;
她嫌惡這個貪生怕死的自己,竟然希望他能夠痊愈;
她看不懂那個主動為他熬藥的自己,看不懂希望他長命百歲的自己,更不懂這個無比貪戀他懷抱的自己……
現在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傅臻緩緩抬起她下頜,眉心皺起,“好端端的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