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
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6 字數:3390
刀尖劃破手指的那一刻, 阮阮下意識就低哼了一聲。
唐少監眼尖,趕忙放下手中的蒸籠,三步做兩步地走過來, 尋了幹淨的巾帕遞給她,“美人傷了手?奴才這就去請太醫過來瞧瞧。”
阮阮將手指放在嘴裏含了含,傷口不大, 卻有些深, 嘴巴抿一下也隻過一息的時間,傷處又滲出了血珠,可她卻搖搖頭說不用。
“止了血就好啦, 這點小傷不必驚動太醫。”
從前在遙州府上, 跟在主子身邊伺候,常被瓷片、木刺劃傷過,做下人的哪有這麽嬌貴?有時候都不包紮,傷口隔兩日就自己結痂好了。
可她聲音本就輕軟,生怕吵到人,又摻了絲絲縷縷的泣聲,這讓唐少監心慌得厲害。
唐少監緊張得盯著她手指看, “美人傷在中衡穴的位置,中衡穴連著心包經絡, 可大可小, 還是找個太醫瞧瞧吧。”
阮阮抬眸:“心包經?”
唐少監微微頷首,他並不懂醫理,隻是常常幹活受累,有段時間同一位太醫閑聊幾句, 那太醫讓他沒事就按按五指的穴位, 比如少商穴止咳, 關衝穴能緩解頭痛,而中衡穴養心,唐少監便默默記在心上,閑下來就給自己按一按,所以方才一眼就看出了傷口的位置。
阮阮遲疑了一瞬,忽然想到什麽,自語道:“中衡穴連著心,那從中衡穴出來的血也能算得上心頭血了吧……”
會不會因為他不聽太醫的話,不肯用心頭血,每次都隻咬她的脖子,所以身子才久治不愈?
她小心翼翼地舉著手,看著傷口裏慢慢冒出血珠,忽然有些高興。
唐少監看不懂她的眼神,如果非要想個詞形容,大概就是……珍視?
知道滲出的是血,不知道的還以為薑美人指尖流出了珍珠。
禦藥房每日都會準備解毒湯,即便傅臻根本不用,下人也都時時備著以防萬一。
阮阮當然不敢貿然行動,便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汪順然聽。
汪順然還沉浸在上半晌讓他驚掉下巴的場景。
玉照宮外,傅臻與她十指相扣,甚至從他的角度,他那個冷心冷血的陛下甚至還狀若無意地,低頭吻了吻小美人的額頭,隻不過小美人似乎不知道?
太罕見了。
他在傅臻身邊這麽多年都沒有見過他碰任何人,尤其還是個姑娘。
他震驚地看著阮阮手上的口子,陛下握過的這隻手,怎麽能受傷呢!
阮阮有些心急地看著他,因為再不將心頭血入藥,指尖的血跡就要幹涸了。
汪順然怔了半晌,這才想到小美人喚他來的目的。
說實話那寒箭之毒真要這麽好解,傅臻的病情又豈會耽誤至今?太後之所以放任薑美人留在玉照宮,想讓傅臻荒廢了身子是其一,還有重要的一點——
沒有人想到薑美人身上的佛香能夠緩解傅臻的頭疾。
從一開始召美人入宮的目的就是傅臻體內的箭毒,箭毒未解,旁人也很容易忽視其他。
隻是這藥麽……
他抬起頭看到小美人眼中的關切和堅定,打擊的話也說不出口,更多的是欣慰。
玉照宮冷清了這麽多年,好像從今日開始,傅臻身邊才真正算是有了個人。
汪順然知道單純的美人血是沒有用的,阮阮身上的佛香才是關鍵,既然是沾染了佛香的血,哪怕隻有一兩滴,應當也聊勝於無吧。
他麵上仍猶豫,“隻是解毒湯效用不大,陛下也從來不肯喝……”
阮阮急聲道:“我會勸他的!”-
太傅崔慎、司徒崔詡、司寇王卓與昭王傅玨等人皆在殿中議事,傅臻隻是神色冷淡地靠在圈椅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聽。
崔慎聽聞消息便入了宮,他早知道傅臻終有一日會將矛頭對準世家大族,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而他的手段幾乎稱得上狠絕。
大家族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一家敗落,誰又能獨善其身?懲治那些驕奢淫逸的公子哥原本無可厚非,可那一句“連坐處置”令崔慎都不由得膽寒。
一日下來,崔慎猶如拳頭打在棉花上,早已經怒火中燒,“陛下可有想過,此事涉及的家族有多少在朝中身居高位?陛下今日趕盡殺絕,斷了他們的活路,短時間內如何填補朝中職位空缺?陛下想靠誰,是想靠那些在地主手下尚無立錐之地的庶民麽?還是說,陛下還能提拔十個,一百個,一千個,像沈烺那樣從奴隸場上走出來的賤奴嗎!”
此話方出,傅臻麵色當即陰沉下來,漆黑的眸光掃視一圈,殿內氣溫一度冷凝到極致。
良久,圈椅上斜倚的男人寒聲一笑,繼而抬眸,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那又如何?”
崔慎空費詞說,一度震愕瞪目,本以為剜心之語能讓他有幾分動搖,卻沒想到整日下來卻等到他這麽一句輕描淡寫的回答。
他怒極反笑:“陛下還是太年輕!此舉趕盡殺絕,不怕寒了老臣之心,也不怕眾臣工以為我大晉君王隻可同患難,不可共富貴麽?大晉的江山社稷,若是沒有那些勞苦功高的士族坐鎮,恐怕也岌岌可危!”
晉國先祖原本也是中原貴族出身,而這幾百年來皆由累世公卿的貴族把控朝政,傅臻此舉無異於官僚體係的一次大規模換血。
傅臻卻不以為然,嘴角含笑,眸光一貫的疏離冷淡:“舅舅可還記得幼時曾與朕同讀《商君書》,這麽多年,朕東征西討,無暇顧及書本,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他輕飄飄地“哦”了聲,“‘不作而食,不戰而榮,無爵而尊,無祿而富,無官而長,此之謂奸民’[注],舅舅博古通今,過目不忘,想必定然是記得了?”
此話一出,滿殿人臉色都不太好看,秋官府與地官府幾名官員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
昭王麵上一貫雲淡風輕,也隻有聽到“沈烺”二字時,神色才微微一變,不過轉瞬即逝,此刻卻不由得攥緊手掌,看向了傅臻。
傅臻睨著下首,眸光凜然道:“無用之人,有一千也照樣無用,有能之人,一個也好過那一千,遑論那千分之一無用之人卻要趕走唯一一位有能之人!”
……
夜幕將落。
阮阮躲在窗後看著太傅一行離開,而後傅臻又留了司徒單獨說話,大司徒走後,又傳了神機局督衛議事,督衛離開之後,殿中許久無人出入。阮阮這才敢從茶房出來。
可她走到殿門外,卻又頓住了腳步。
方才太傅臉色鐵青地離開,用腳趾去想也知道裏頭鬧不愉快。
她豎起耳朵聽,殿內也隻有死氣沉沉的平靜。
他一定不高興吧。
全天下的百姓都怕他,如今朝中上下那些官員也都畏他憎他,幾乎沒有一個人站在他身邊。
阮阮沒有經曆過這種感覺,可她莫名想到自己。
她的記憶是從人牙子手裏開始的,腦袋燒了好幾日,醒來之後忘了自己是誰,她沒有名字,沒有過去,麵前隻有一個拿銀針對著她的惡狠狠的牙郎,告訴她,要聽話,要會哭,要會笑,日後才能賣個好價錢。
身邊人來來去去,一撥人賣出去,另一撥人進來,有的人憤怒,有的人麻木,而她唯一能夠感知到的便是針尖紮進身體的疼痛。
她也想要憤怒啊,即便他們試圖逃跑被抓回來,一頓鞭子抽得渾身都是血,可至少他們對外麵還有期待,也許家裏人還在等著他,所有冒著被打斷腿的風險,也一定要離開這個狼窩。
可她又是誰呢?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是茫然無措的,她沒有任何途徑來認識自己。
甚至不知道她是被拋棄的那一個,還是世上冷不丁多出了她這麽一個人。
阮阮端著已熱過兩遍的湯藥站在廊下,腳底在地麵石磚上來回旋磨。
片刻之後,她隔著菱花窗格,攥緊了手掌,終於鼓起勇氣敲響了那扇門。
如她所料,沒有人回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屋內還是亮得刺眼,百盞燈燭惶惶如晝。
鎏金狻猊爐中燃著沉水香,滿室燭火褪不散凜冽寒意。
傅臻側坐在圈椅內,一手按著眉心,另一隻手轉動著茶盞,默然閉著眼睛。
阮阮長籲了口氣,走上前將湯藥放在他麵前的黃花梨木長桌上。
她輕聲開了口,“陛下,喝藥了。”
傅臻側對著她,燭火將他麵色照得晦暗難辨。
阮阮緊張得覷他的神色,咬咬唇,繞過長桌,在他膝前跪坐,待心內平靜下來,她朝他伸出手,將他垂落在圈椅下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圈住。
阮阮仰麵望著他:“陛下,你很久沒有喝藥了,今日用一點湯藥好不好?”
她說完才反應過來,竟像是哄孩子一般哄著他喝藥。
傅臻慢慢睜開眼睛,眼中的紅血絲透著陰沉疲憊。
他垂下頭,凝視她很久,就這麽看著。
阮阮不自在地偏過頭,支支吾吾地說:“就算陛下心煩,也別不顧及自己的身子,禦藥房的宮人每日都辛辛苦苦地熬藥,陛下隻有喝了藥,身子才會痊愈呀。”
痊愈?傅臻勾唇冷笑一聲,四個月前太醫院就這麽說。
包裹著他指尖的小手綿軟溫熱,帶出一點酥麻麻的癢。
他沒吭聲,略一用力把人往身前一帶。
阮阮撲在他胸前,沒留神,受傷的手指撞到他右肩,霎時間疼得低呼一聲,眼淚直湧。
傅臻臉色微微一變,“怎麽了?”
阮阮原本沒想讓他知道自己手受傷的事情,因為她每次哭,他都很是不耐煩,若知道她學做個糕點都能將自己弄傷,恐怕又要罵她笨蛋。
阮阮隻想待他喝了藥,這事兒就這麽含混過去,可她垂頭一瞧,鮮血已經從傷口湧了出來。
瞞也瞞不住,傅臻已經看到了。
他抓過她的手,陰沉沉地盯著她指尖,“受了傷不包紮,也不宣太醫,搞什麽名堂?”
阮阮被他眸中的戾氣嚇得說不出話,“我……我沒事的,就是不小心……”
傅臻忽然想到什麽,他鬆開她的手,端起那碗藥在鼻尖一嗅,眉眼間霎時寒意橫生。
血腥的味道,他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