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5      字數:3038
  冬日的清晨寒意入骨, 晨光落下來竟沒有一絲暖意,寒風吹得袍服獵獵作響,男人玄衣紺裳上繡的金龍也在陽光下泛著森森寒光。

  下策, 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蹤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雖不高不低, 可如若僅僅是依法論處, 也足以起到震懾整個上安權貴的作用。

  但是他沒有這麽做。

  那張名單裏涉及的官員和貴族太多, 他給他們自首的機會, 但同時也在拿他們開刀。

  此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牽連其中的恰恰是占據上安小半版圖的腐朽世家, 這些門閥養出來的蛀蟲,以祖輩為國馳驅得來的特權, 行的卻是屍位素餐、作奸犯科、禍亂朝綱之實, 本該嚴厲打擊。

  可他還是太過激進, 借此事大做文章, 幾乎到了連根拔起的程度。

  牽連之廣,勢必要在整個大晉士族階層掀起史無前例的軒然大波, 甚至動搖到江山社稷。

  然後呢?

  整頓吏治需要時間, 寒門子弟需要培養, 土地兼並也是長久的難題,而大晉朝廷此時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國理政、攘外安內。

  引發他們的不滿,就現在於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

  最最無奈的原因——

  他抬起頭,望向高簷下隨風而蕩的銅鈴, 唇角揚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似是自喟。

  央央和鈴, 悲歌當泣。

  一身九患, 兩處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獨自在殿外站了很久, 他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方才那樣的場麵,包括汪順然在內的所有人都嚇得肝膽震顫,渾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無人敢於靠近。

  汪順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事已至此,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平靜,平靜地思考接下來所有的事情。

  生或死,謾罵與指摘,破釜沉舟的抵抗,你死我活的戰爭,一切一切的可能性。

  殿外沉寂了很久,仿佛有人扼住時間的脖頸。

  倏忽殿門一開,身著淡金留仙裙的小姑娘提著裙擺跑出來。

  汪順然頭皮一緊,趕忙朝她使眼色,可小姑娘似是渾然不覺。

  接下來的一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凜肅的北風中,有人煢煢孑立,袍服漫卷,一身氣場如同山雨欲來的天色,陰沉得可怕。

  可那個提著裙擺的小姑娘,紅著眼眶,一步步跑向他。

  用一種迫切和擔憂的目光。

  傅臻是天生的帝王,孤獨,狠絕,鐵血手腕,所有與仁君相關的溫恭、道義統統與他無關,他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

  因此這二十餘年來,在這樣一位君主麵前,你可以永遠從旁人眼中看到惶恐、卑微、怯懦甚至憎恨,可是汪順然從未看到過這樣一雙眼睛。

  太柔軟,幾乎是一種帶著溫存的眷注。

  阮阮見過無數次他狂躁暴怒的模樣,每一次都讓她恐懼,讓她避無可避。

  可今日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到他震怒之下揚得漫天的供狀,聽到他冷冰冰地給那些人下了判決,又看到他一個人站在雕金砌玉的高樓之下,任憑狂風從他胸膛呼嘯而過,她隻覺得雙目腫脹,無數的念頭湧動在心尖,快要將她胸口擠得炸裂。

  就這麽從殿裏跑了出來,然而在離他隻有半丈的距離時,腳步又微微地頓住了。

  膽怯油然而生。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一個給皇帝供血的藥人,一個連身份都是弄虛作假的美人,一個朝臣都恨不得手刃的妖妃。

  她能活到現在都是刀尖上走路,有什麽資格和膽色去靠近他呢。

  她有些晃神,木木地站在哪裏,直至眸中忽然撞進了一抹刺眼的殷紅。

  鮮血落在他靴前,一滴一滴,緩緩在青白的石磚上暈開。

  她心口開始泛痛,眸中被淚意暈染,仿佛那鮮血就滴在心頭,讓人疼得難以呼吸。

  “陛下……陛下……”

  腦海中一團亂麻,她終於忍不住走上前,攙扶住他手臂,另一隻手胡亂地摩挲他掌心,她試圖握著他,“陛下,外麵冷,我們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她總能在他身上看到將軍的影子,可今日她眼裏隻有傅臻這個人。

  她看到他頹喪失語,眉宇間一種沁入骨髓的寂寥,她的心就那麽狠狠觸了一下。

  也許她能為他做一點什麽吧。

  傅臻沒有看她,麵上也沒什麽情緒,隻是習慣性地反手包裹住她。

  掌心微燙,有淡淡的佛香。

  良久,繃緊的唇角一鬆,笑意也是沉沉淡淡,“不是讓你別出來?”

  他垂眸望著她,忽然朝她伸出了手,阮阮下意識往後一縮:“你別——”

  傅臻手停在她眼尾,眉心微皺。

  阮阮咬了咬唇,低聲說道:“別讓我聽不了,別讓我看不見,也別讓我說不了話……”

  我知道你有那個本事,但是……不要,至少今天不要。

  阮阮大致猜到昨夜鷂鷹帶來的消息,可他沒有在昨夜出麵,而是選在今日人人在場的時候,振聾發聵地解決。

  可縱使再強大的人,在腥風血雨來之前,也不可能過分冷靜地消化所有吧。

  阮阮不想像昨夜那樣,被他封住聽覺,什麽都做不了,就那麽安安穩穩睡一夜。

  她是沒有那個資格,也沒有能力替他分擔什麽,可是她想陪著他。

  半晌,傅臻終於啞然失笑,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心裏泛起淡淡的艱澀。

  這世上沒人敢可憐他。

  可當她蹩腳地表達關心時,他更多的不是憤怒,心內反倒湧現出淡淡的愉悅。-

  流華殿。

  “陛下當真這樣說?”

  “千真萬確,‘十日之內不自首,所有知情人皆以連坐論處’,玉照宮來人傳信兒,這就是陛下的原話。”

  崔苒攥著錦帕,在流華殿踱來踱去,心裏沒個主意。

  女子失蹤一案雖未涉及她家,可那陽城侯夫人與她母親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此次犯事兒的公子哥裏頭就有陽城侯之子、崔苒的表兄賀淵,而崔苒的兄長崔茂與賀淵也有交情,甚至崔茂還在家中飯桌上有意無意提起過。

  當時崔夫人隻是輕描淡寫地笑了一句,“你可別跟著你表兄瞎鬼混。”崔茂也就嬉皮笑臉地應了聲。

  誰也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們都知道京中世家子弟常常在一起玩,名目眾多,因為家中縱容,上頭也無人管製,再怎麽過火都有人幫他們兜著,可越是姑息就越是放縱,這次竟然鬧出這麽多人命,還鬧得滿城風雨,到了今日這般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

  含朱見自家主子心急火燎,趕忙勸道:“夫人還沒有消息進來,大公子今年養了兩名外室,隔日便要去一趟別苑,想來與賀公子的事情也沾不上邊。”

  崔苒聽到外室兩字,立刻就想起傅臻當著她的麵念的那句詩,她臉色不大好看。

  她試著平心靜氣地去思考,可她發現自己根本冷靜不下來,“大理寺有陛下盯著進度,神機局也參與此事,嚴刑拷打是免不了的,否則那張名單從何而來?向來上安府那些判官仵作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表兄那個人又是色厲內荏、欺軟怕硬之人,就怕嚴刑之下,該招的不該招的全都招了,兄長若是也摻和進去,我們家這一回……”

  她說著說著,眼淚也跟著掉下來。

  紫蘇匆匆忙忙從外麵進來,帶來的消息至少是好的,“大公子沒有參與此事,可老爺夫人現在擔心的是,陽城侯定然也暗地裏往上安府塞了錢,可賀家如今還沒有自首的打算,咱們崔府可不算是知情不報?老爺夫人今日在家中吵得不可開交。”

  知情不報者,連坐論處。

  何為連坐?斬首,流放,子孫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傅臻既然能這麽說,自然會嚴懲到底。

  思及此,崔苒腳底倏忽一個踉蹌,險些暈倒在地,幸而紫蘇眼疾手快,扶著她坐到貴妃榻上休息。

  都水使崔賢這一脈本就不算顯赫,處處受到族中壓製,倘若再攤上這件事,隻怕就算族中不除名,恐怕上安也再也沒有她家一席之地。

  賀家如不肯自首,勢必牽連崔家。

  此刻斷不是講情分的時候,崔苒生怕母親糊塗,趕忙厲聲道:“速去尋筆墨,我親自書信一封回家。”

  玉照宮外幾十名官員奔走相告,半日的時間,消息便已經傳遍了整個上安,世家大族間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回想起年初北涼奸細混入大晉邊關,傅臻的手段足可稱得上是殘暴,但凡與那些賊寇有過親密來往,即便隻是鄉裏鄉鄰也無一幸免於難。

  如今上安出了這事,誰還敢知情不報?即便是摯友親朋,在滿門生死大事之前都要掂量三分,短短一日之間,已有不少人暗地裏往大理寺送了信。

  阮阮本想陪陪傅臻,哪怕說說話也好,可玉照宮從早到晚都是前來求見的大臣,外殿一直爭論不休,根本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

  她在茶房心不在焉地做點心,凝神聽著外頭的動靜,卻一直都沒有聽到傅臻的聲音。

  一不留神,手上的銀刀一偏,指尖見了血,她疼得眼淚立刻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