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5      字數:3531
  她口中咕噥完, 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往他懷裏蹭了蹭。

  少女雪膚如蕊,吐納安和, 柔軟的身體被湯婆子捂得溫暖而幹燥, 他隻著一層薄薄的寢衣,襟口微敞, 隻屬於女子的獨特氣息落在心口, 一下下地撓人。

  他很自然地伸展左臂,讓她枕到他身邊來, 又按著她一側削肩,將人往懷裏攏緊了些。

  那股熟悉的佛香在鼻尖驟然放大, 她身上的熱度、滾燙的鼻息。充斥著他所有敏銳的感官,簡直溺得人神魂顛蕩。

  傅臻閉上眼睛, 靜靜地喘息。

  想起她在他昏迷時說的話,傅臻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些事情,也就是這樣無人回應的深夜,算是個不錯的機會。

  “喜歡兔子, 那就養著吧。鷂鷹不吃兔子, 這一點你倒是可以放心。”

  “這鷂鷹原本是沈烺養大的, 他從前丟了個妹妹, 聽說就喜歡兔子, 所以在他手裏養大的東西, 吃蛇蟲, 吃鼠蟻, 甚至吃人肉, 唯獨不吃兔子。”

  “其實那茗草茶, 朕也覺得苦。”

  “隻是朕乃一國之君, 倘若同你一樣喝得滿嘴都是,朕成什麽人了?”

  燈火濃稠,有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微微垂身,冰涼的嘴唇印在女子瑩白如玉的額頭。

  ……

  次日一早,阮阮被一陣哭鬧聲驚醒。

  睜開眼,她發現傅臻已經醒了,他倚在軟枕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他麵容澄淨,發髻齊整,顯然已經洗漱過。

  阮阮眨了眨眼,又聽到外頭的動靜,反複確認過後,才緊張得咽了咽口水:“陛……陛下!我真的能聽到了!”

  她心裏湧現出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不禁想到,他昨日其實是想讓她安穩入睡,所以才使的法子吧!暴君誠不欺人,雖將她嚇得不輕,可她昨夜耳側一派寧靜,加之被褥幹燥又舒適,她一直睡得極為安穩。

  男人唇角含笑,可笑意卻不達眼底,隻是揉了揉她頭頂,聲音微啞:“醒了就好,自己在殿中別出門,聽到沒有?”

  難得從他口中聽到叮囑,她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男人已然掀被下床。

  阮阮這才發現殿中應該還有幾位伺候的宮人,隔著屏風,隻能聽到他們大概是在伺候更衣,殿內隻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沒有人敢說話。

  片刻之後,殿門敞開。

  冷風伴著喧鬧哭喊聲齊齊灌進,又在門框吱呀一聲低響之後歸於短暫的寧靜。

  而後,阮阮聽到殿外齊齊叩首,高呼萬歲。

  四個月。

  整整四個月的時間,自最後一次上朝之後,大多數的朝臣都沒有再見過傅臻。

  這位傳言已病入膏肓的晉帝,他們的陛下,沐著冬日冷清而熹微的晨光一步步邁出殿門。

  他一身玄金寬袖大袍,身量頎長英挺,麵容威嚴淡漠,雖麵色蒼白,難掩病容,眉眼間尚有疲乏之色,可憑借這股不怒自威的氣場,依舊令人不敢直視。

  他負手而立,日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玉照宮的金色琉璃頂像極千裏之外的黃沙大漠,透出一種凜冽的蒼涼。

  殿外不少大臣,多是站著,見傅臻出來,一眾人噤若寒蟬,趕忙齊齊俯伏餘地,唯恐慢下一步。

  跪於正中的便是老鄭侯。

  連日的折騰之下,他眸色渾濁且猩紅,涕泗橫流,兩邊顴骨凸得厲害,花白頭發用上好的羊脂玉冠高束,可大半的銀絲紛落而下,幾同亂草一般無二,在凜冽的北風中回旋起舞,仿佛下一刻便能全部吹散。

  “老臣鄭遠山叩見陛下!臣教子無方,禦前無狀,還請陛下降罪!”

  傅臻睨著靴前那風燭殘年的身體,眸光如利箭,泛著冷冽的寒光。

  半晌,所有人都聽到一聲低啞的冷笑。

  “你的確教子無方,禦前無狀。”

  聲音低沉,卻極為清晰,足以讓在場每一個人都聽清。

  鄭遠山驚惶抬眸,錦袖之下枯槁的雙手止不住震顫。

  傅臻不待他回答,仍是冷嘲:“鄭侯杖朝之年,不在家中逗孫為樂,安享晚年,卻跑來朕的玉照宮門前上躥下跳,發瘋發癲,怎麽,是這關內侯之位做得不耐煩了?”

  短短幾句竟如寒冰嵌入骨髓,隻令人五髒六腑寒意森森。

  恐懼之下,更是震愕一片。

  倘若是先帝在世,即便大鴻臚一脈獲罪,先帝也依舊敬待鄭氏老臣。

  老鄭侯功在社稷,即便子孫不肖,今日先帝爺不說賜座,也至少會親自走到他麵前,將其攙扶起身。

  可他們沒有料到的是,傅臻竟如此不留情麵,當著眾人的麵,生生將老臣之心掏出來狠狠鞭笞!

  鄭遠山痛聲道:“老臣教子無方,吾等愧對鄭家的列祖列宗!老臣本無顏麵聖,死後更是無顏去見先帝,隻是我那孫兒年幼無知,家中又視若至寶,這才疏於管教,致使他惹出欺壓百姓這等滔天大禍,即便是打死也不無辜!”

  花甲之前的老鄭侯也曾是大腹便便的富貴閑人,隻是後來一場大病過後,人就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

  他跪伏餘地,身形佝僂,如同一張錦緞包裹的枯草,後背幾乎彎成一張弓,看上去隻是一位可憐可悲的老人。

  “隻是陛下明鑒,這孩子雖則頑劣,但絕對是本性純良之人!今日無論如何責罰,老臣都不會有怨言,隻懇請陛下開恩,體恤老臣行將就木,這孩子又是老臣在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念想,還望陛下留他一條性命!回去之後,老臣必當悉心教導,絕不讓他出來惹是生非!那些受害的姑娘,老臣也定會厚金撫恤他們的家人,帶著我這不孝孫上門謝罪,求得他們的原諒!老臣還望陛下開恩哪!”

  滿院的大臣烏泱泱跪了一地,雖不敢抬眸張望,心中卻唏噓不已。

  老鄭侯求情求到這個份上,幾乎等同於任由處置,隻要留一口氣即可,更何況他八十之齡在這玉照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該表示的已經做到極致。

  耳邊寒風獵獵,在沒有摸清傅臻的態度之前,沒有人敢貿然發聲。

  他們還都清楚地記得,武成元年的玉佛寺修建,當時冬官府的匠師中大夫因克扣月錢,致使兩名工匠跳樓自戕。當時傅臻當朝怒摔奏本,將其廷杖一百活活打死,幾名因不明所以就上去求情的同僚也通通被拖出大殿杖責四十。

  比起當日的工匠,此次鄭麒事件的嚴重性隻會更大更廣。

  他們之所以出現在殿門外,多是是大鴻臚在朝中的知交好友,亦或是受過西山鄭氏恩惠的官員,還有一些,就是鄭麒那幾個狐朋狗友的“親戚”。

  西山鄭氏老侯爺親自麵聖求情,倘若都救不了自己的孫兒,其他諸如陽城侯、左中郎將、揚州刺史也沒這個必要冒死上前,因而隻安排族中關係還算親厚的官員先來探探虛實。

  四周安靜得讓人害怕,仿佛時間凝固,就連在此事中毫無牽連的官員都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良久,他們聽到有人哂笑一聲,嗓音輕飄飄地落入耳中,卻幾乎陰得滴出水來。

  “鄭老侯爺當真是避重就輕的好榜樣啊。”

  鄭遠山渾身骨頭一顫,瑟瑟縮縮地抬頭,“陛下……”

  傅臻眸光陰沉,冷笑道:“奸-殺良家女子在鄭侯眼中隻是小兒頑劣?鄭麒欺壓百姓,殘害無辜,草菅人命,在鄭侯眼中僅僅是惹是生非嗎?鄭家上下拒不認罪,塞錢了事,隱瞞殺人事實,推無辜之人出來頂罪就是鄭侯謝罪的方式嗎!”

  字字鋒利逼仄,句句擲地有聲,末了一句仿若利刃直入心骨,將人逼到無路可逃的境地!

  眾人埋首於地,一時間大氣都不敢出,遑論直視龍顏。

  鄭遠山仿佛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驚惶抬首,抖若篩糠:“我那逆子更是一時糊塗,他空有行賄之心,卻無行賄之實啊!還望陛下明鑒!”

  鄭遠山可以確定的是,此前買通上安府的判官皆是暗衛出麵息事寧人,就算查出來什麽,隻要咬死不認,誰也奈何不了誰,過往慣是如此。

  而前日鄭準是急昏了頭,否則也不會親自找上張梁,可那一筆錢還未送到上安府中,人已被神機局拿下,如此說來,根本算不得行賄!

  “大鴻臚已在大理寺當場畫押認罪,上安府丞也將受賄金額一一交代。”

  傅臻臉色已經全然冷了下來,揚手一揮,漫天信紙擲地,全然怒不可遏:“鄭侯的這句無辜,還是等下去同大鴻臚說罷!”

  鄭遠山抓著散落一地的紙張,顫顫巍巍地撿起細看,人證物證俱在,其中銀兩、名目再清楚不過,而那供狀之上的血手印更是鮮紅刺眼。

  鄭遠山一時胸口不暢,竟一口血霧猛噴出半丈,隨後頹然癱倒在地。

  “老侯爺!老侯爺!”

  俯首跪地的官員當中,終有鄭家黨羽忍不住上前相扶。

  可是沒有人敢求情。

  傅臻終究不是先帝,更不似昭王。

  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帝王,一身死人堆裏淬煉的氣場,論起冷血狠辣,這亂世中無人敢與之論個短長。

  傅臻在盛怒之後,麵色反倒變得平靜。

  他淡淡掃視跪在下首的每一張麵孔,最後冷冷地說:“至於其他人,朕這裏有一份名單,還望諸位轉告下去,但凡涉及此次女子失蹤一案,無論受賄、行賄還是親身參與其中,朕給你們三日時間,三日內自行往大理寺自首者,依法論處;三日之內不到大理寺自首者,父子斬首,舉家流放;十日之內不自首,不論罪責大小,所有知情之人皆以連坐論處,子孫三代不得入朝為官!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聞言心頭大震,皆是戰戰兢兢,麵無人色。

  若當真以連坐論處,在場的所有人都逃不開幹係,而子孫三代不得入朝為官,對於一些世家大族來說,已經算是滅頂之災!

  他們清楚地知道,對於屠盡北涼五城的傅臻來說,殺人與連坐,並不是什麽難事。-

  阮阮躲在大殿之後,手掌攥緊門框,從頭到尾看完了這一切。

  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她分明怕得提心吊膽、手心出汗,甚至於腳趾一直蜷縮。

  可恐懼之後,心中更多的還是奸惡之人被繩之以法的痛快。

  這一次,他沒有錯,他給足了他們三日的機會。

  直待老鄭侯被人拖走,烏泱泱的人群也惶惶散去,她看到那一身玄金龍袍的男人佇立在寒風之中,良久,身形有些搖晃。

  “陛下……”

  她心裏忽然有些慌亂,再也等不了,推開殿門便向他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