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4      字數:3075
  玉照宮, 燈火煊然。

  爐中炭火燒得劈啪作響,一道殿門隔絕了冬日的冷凝,汪順然進來時, 還有些不大習慣。

  傅臻隻是懼黑,並不畏冷,男人可以說是馬背上行過半生的人,即便是病中,他的血還是熱的,今時今日的力量也依舊不容忽視。

  隻是前些日子汪順然無意間提了句入冬的炭火和湯婆子, 傅臻默了片刻,竟也沒有拒絕玉照宮的供應。

  汪順然當時有過一瞬的怔愣,畢竟湯婆子這種東西, 旁人冬日裏離不了身, 傅臻開口要就顯得無比違和。

  不過他思緒一轉,也就想通了。

  今時不同往日, 玉照宮多了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在不影響傅臻的前提下,一切都要緊著她來。

  不過這薑美人性子十分柔順,或許是身份的原因,她說話做事都透著小心翼翼, 旁人若不提, 她也從不主動要什麽。

  那日汪順然主動提起給她在玉照宮找找樂子解解悶,小姑娘想了許久才輕聲說:“那我學著寫寫字、算算賬吧。”

  宣筆紫毫,漆煙徽墨, 玉珠算盤, 自是一應俱全。

  薄薄一紙窗紗透進淡淡的日光, 小姑娘就安安靜靜地坐在窗牗旁, 墨發如瀑般垂下,遮擋住半個身子,她膚色白皙如玉,五官精致玲瓏,麵容透出一種歲月恬靜的美好。

  殿門一開,無可避免地帶進外頭一聲揪心的哀呼,阮阮幾乎是立刻抬起了頭。

  汪順然輕手輕腳在她跟前一揖。

  阮阮聽著外頭的聲音,不禁問道:“那位鄭老侯爺還不走麽?”

  饒是人人敬重這位老侯爺,可阮阮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或許是第一次,在良善之外,她發現自己竟也有冷心的一麵。

  白發人送黑發人固然可悲可歎,可她希望壞人繩之以法,而不是隻因一人痛哭流涕,律法就要輕易為其讓道。

  說實話她還是有些怕的,一方麵擔憂這大冷天的,真要出現什麽事,對八十歲的老人家來說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另一方麵,他若不走,便陸陸續續有人來勸,半日的功夫,她透過窗戶的縫隙已經瞧見了不少麵孔。

  太傅來過,大司寇來過,那日在慈寧宮見過一次的昭王傅玨也在殿外。鄭侯跪哭玉照宮一事已經震動了整個前朝後宮。

  好在傅臻在殿內靜養,倒也無人膽敢闖進來瞧他到底是裝病還是真昏迷。

  畢竟這是鄭家的事情,殺人與行賄又是斬首流放的重罪,且已經板上釘釘,旁人沒必要為了一個紈絝公子哥求情,反倒將自己惹得一生腥。

  因此殿外雖人來人往,大多隻為勸阻老鄭侯和等待一個結果,的的確確也幫不到其他。

  汪順然隻道:“陛下自有應對之策,美人莫要擔心。”

  阮阮便頷首,又問道:“那陛下何時能醒來?”

  他已經睡了三日了。

  汪順然每日都會來殿中替他把脈。傅臻仍在昏迷之中,麵色蒼白,額頭隻有隱現的青筋,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不錯的狀態。

  外頭出了天大的風波,三朝老臣跪扣宮門,他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昏迷,自然會引發諸多揣測。

  可太醫進來過,就連鬱從寬也摸不清情況,對外也隻能稱他重病,的確昏迷不醒,這一來那老侯爺倒真是左右為難了。

  這一回去,今日的戲就白做了——

  兒子抄家流放,孫子斬首示眾。

  西山鄭氏雖然子孫眾多,可真正出息的也就大鴻臚一人,其餘皆是一些在朝中並無實權的散官,大鴻臚一倒台,西山鄭氏如斷一臂,往後還怎麽在世家大族中抬起頭來?

  關乎鄭氏百年容光的大事,鄭侯便是舍這一身老骨頭,跪死在宮前也不會回頭。

  漫長的白日總算過去,夜幕低垂之時,老鄭侯再次昏厥過去。

  汪順然隻好將人送至偏殿暫時安頓,一通喂水喂藥喂飯,本已經總該消停了,誰知半夜鄭侯醒來,自己爬到宮門外哭嚎。

  跪了一整日,老鄭侯幾乎已瀕臨失聲,嗚嗚咽咽的聲響散在夜風裏,愈發讓人心口憋悶。

  阮阮是第一次體會到殿內燈火通明的好處,幸好身旁還躺著一人,否則寒夜寂靜黑燈瞎火,一閉上眼睛就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才真教人寒毛聳立。

  “陛下,你能聽得到嗎?”

  她翻個身,支著下頜,將小臉偏向他。

  明烈的燭火描摹他蒼白的輪廓,弱化幾分淩厲之氣,顯得淡漠疏離。他像頭頂的高天寒月,又像險峻高拔的山峰,令人望之生畏。

  回想起白天在窗邊瞧見的昭王,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昭王一身月白長袍,襯得容顏清潤和煦,臨風皎皎,湛若神君,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錯處。無論與誰交談,昭王麵上總是掛著淺淡時宜的笑容,仿佛從不知疲累。

  暴君無子嗣,昭王是最合適的儲君。

  阮阮靜靜地看著男人眼尾的傷疤,不知看了多久,心中泛起異樣的疼痛來。

  俄而夜風突起,頂撞得窗欞震震響動,驀然間一聲類似鷹嘯的響聲刺入耳中。

  還未反應過來,身側男人卻幾乎在同一時刻睜開雙眼。

  猝、猝不及防。

  阮阮張了張口,顯然人還是懵的,可雙眸卻驚喜一亮,“陛下,你醒啦?”

  傅臻鳳眸深邃漆黑,眼中紅血絲蔓延,似乎比從前還要更深,給人一種難言的壓迫感。

  他默了片刻,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看向抓在他左臂的那一雙纖纖軟手。

  阮阮察覺他的目光,臉頰一熱,飛快地撇開眼,觸電般地將手縮了回去。

  殿內陷入短暫的寂靜,阮阮不自覺地心跳加快。

  “怕鳥嗎?”

  他撐著緞麵起身靠著軟枕,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聲音低啞得厲害。

  阮阮怔愣一瞬,想也沒想就搖了搖頭,小鳥麽自然是不怕。

  可她腦海中忽然回蕩起方才窗下那一聲突如其來的尖鳴,那叫聲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正猶猶豫豫要不要點個頭,說看情況,可傅臻已經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去打開東北角的鬆窗,鳥腿上應當有信件,給朕取來。”

  阮阮立即鬆了口氣,想著傳信的定然是鴿子之類,於是頷首道好,從床尾下去,匆忙間隻趿拉著鞋,險些一頭栽倒。

  傅臻目光落在她露出來的那一截纖細光潔的腳踝,蹙眉:“急什麽?把鞋穿好。”

  她點頭如搗蒜,臉一紅,且說且噎:“哦哦哦……好。”

  阮阮也不是多急,隻是這兩日趁他昏迷,無意間做了不少冒犯的事,一想到兩人肌-膚相貼,她就滿腦充血,頭皮發麻。

  她還得討好他,讓他放她出宮去呢,所以做什麽都要比從前更加賣力。

  鬆窗一開,一隻通身青黑的鷂鷹驀然撞進眼中,在暗夜之中尤顯得陰森可怖。

  阮阮嚇得渾身一顫,當即捂上嘴唇,險些泄出一聲驚呼。

  她怎麽也沒想到,這……這就是他口中輕描淡寫的那隻鳥?!

  鷂鷹凶殘至極,在他眼裏就隻是一隻鳥?

  阮阮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因為幼年還在人牙子手裏時見過這東西。

  對於西北的權貴來說,比起賭場和狩獵場,奴隸場是最能帶給他們刺激和快感的地方。

  人牙子拿話嚇唬他們,說權貴馴養的鷂鷹會滿場追趕那群渾身鮮血淋漓的奴隸,它們將這當做一場腥風血雨的饕餮盛宴,用堅硬的尖喙去啄他們的眼睛,撕裂他們的耳朵,將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啃食得支離破碎。

  阮阮那時候聽得膽戰心驚,根本不敢想象那些血腥的畫麵,可也有人告訴她,偏偏有人願意主動去給這些鷂鷹作食。

  這世上總有一些走投無路、看輕生死的人,他們想要短時間內擺脫不幸,甚至飛黃騰達,而奴隸場是最快翻身的機會,隻要能從這裏活著走出去,就能得到權貴的青睞,接受係統的栽培和訓練,成為他們手裏最好的一把刀。

  耳邊猛一聲尖鳴,似將暗夜劃開個窟窿。

  阮阮立刻將思緒拉回。

  那鷂鷹目光犀利凶狠,氣勢極度駭人,正用一種看待獵物的眼神緊緊注視著她。

  它盯著阮阮,阮阮也盯著它。

  四目相觸,阮阮渾身都在發抖,雙腿像是灌了鉛似的,不敢動彈,更不敢驚叫出聲,否則外人便知曉傅臻已經醒來了。

  腦海中兵荒馬亂,她這才想起傅臻讓她過來的目的。

  她瑟瑟移開目光,果然發現那鷂鷹腿上用黑繩綁著一卷小指寬的書信。

  阮阮盯著那信件上的結扣,早已在腦海中解了無數遍,卻始終不敢伸出手去。

  這可是生啖人肉的鷂鷹啊!

  她生怕自己這雙手下一刻就會變成鷂鷹的夜宵。

  可她說好要討暴君的歡心,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怎麽開口去求旁的?

  她駭得厲害,幾乎要哭出來了,手伸到半空幾次,卻都被鷂鷹凶惡的眼神給逼退回來。

  最後一次,她幹脆閉緊雙眼,顫顫巍巍地將手伸向鷹腿的方向。

  闃寂之中,鷂鷹似乎也不耐煩了,忽然騰起“啪啪”煽動了兩下翅膀。

  阮阮嚇得渾身一震,雙腿不穩,整個人往後退去,本已經要摔得很慘,卻不想落入了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