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
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3 字數:9384
聲音嘶啞, 卻足夠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聽了進去。
崔苒後背有些僵硬,卻依舊柔和地微笑著。
阮阮緊張地望著傅臻,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可她知道他頭疾發作了, 每說一個字都在極力隱忍克製。
“陛下,我……”
她遲疑了片刻,傅臻卻伸手將她推開,“聽不懂朕的話?”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眼尾有些泛紅, 露出的側臉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著她, 眸光稍稍一滯。
難怪太後和餘嫆都說她姿容出眾,果然是個妖妖調調的狐媚子!這副楚楚動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慚形穢的模樣,難怪傅臻連病中都要夜夜與之歡好。
崔苒見她不情不願地下了四方榻, 心想這狐媚子也是個沒膽量沒骨頭的, 不敢以麵示人, 一直背對著她。
阮阮拖著淺碧色的裙擺繞過屏風, 一個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龍床, 她繃著唇角,拿過案上的錦帕試著擦拭脖頸的傷口, 看到鮮紅的血跡在帕子上洇開。
她用了些力道, 換了幹淨的一麵又擦拭下去, 很快脖上的血跡都被擦得幹幹淨淨。
沒有疼痛, 沒有新湧出來的血珠……
這就說明, 方才他根本沒有咬破她的皮膚, 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細碎的聲音消下去, 帷幔後很快沒了動靜。
崔苒嘴角的諷意一閃而逝, 視線調轉回來,再次盈盈施禮:“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給陛下請安。”
她抬起頭,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樣貌。
麵前的男人,鳳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絕中透著硬朗,輪廓如雕刻般俊美絕倫。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倚在榻上小憩,可周身寒冽的煞氣還是令人不自覺地渾身緊繃。
那雙眼紅得厲害。
崔苒見過很多纏綿病榻的人,他們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窩羹,渾濁濃稠到令人生惡。
可傅臻的不一樣,他就像被寒重的鐵索禁錮在深潭之下的惡龍,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看不到光,他的鱗片被狠狠剝開,每一寸皮膚都被藤鞭抽得支離破碎,血肉分離,無邊的血色在深海裏飄紅,然後才有了這樣一雙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視。
崔苒身形漸漸有些搖晃,因為傅臻沒有任何的回應,既未免她的禮,也不說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盞,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當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時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彎起唇,開口竟是念了一句詩: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穀,時見美人。”[注]
他的聲音因病而變得低沉喑啞,可加上難得溫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種婉轉動聽的味道。
崔苒兩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暈,克製住心內暗潮洶湧,終於從容起身,溫順地笑道:“陛下謬讚。論起樣貌,臣女自是遠遠不及薑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個個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轉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親為何要送你入宮?”
崔苒訝異地張了張口,腦中空白一瞬,他這算是默認了她方才的回話?可那都是她的謙辭!
這輕蔑的語氣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詩的時候也是真情實意的模樣。
崔苒臉色有些發白,整個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轉動著杯盞,另一隻手壓著榻麵,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因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無,送你來伺候朕這個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癢,對崔氏沒有任何的損失。”
這話說得輕巧,可一字一句卻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額頭浮起一層冷汗,口中銀牙幾乎咬碎。
她心內知曉這一層原因,可被人當麵揭短,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心裏惱怒又難受。
崔苒想著方才他念的那句詩,努力讓心緒平和下來,平靜地笑說:“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醫術上說美人血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來風,如今美人都進了宮,陛下定會早日痊愈的。”
傅臻沒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卻似笑非笑地問:“讀過書麽?可知道方才那句詩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過一絲喜色,沒想到他又提起這句。
她在腦海中將這句詩拆開嚼碎了反複揣摩,其實他的內心也是歡喜的吧?隻是覺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誤她,說那些讓她難堪的話,隻是為了讓她知難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來是知道了。”
崔苒輕抿著唇,兩頰露出薄薄的緋紅,有花朵在心口綻放開來。
“這句詩,”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著說,“是你父親崔郜昨夜在京郊別苑對一位新添的外室說的。”
話音剛落,崔苒的笑容當即垮在嘴角,臉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時五彩斑斕。
傅臻好整以暇看著她,手裏的動作也不緊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嗎?你父親親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親喚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喚了一百二十一聲。”
崔苒再也控製不住麵上的表情,秀眸圓瞪,額頭青筋直跳,藏於袖中的兩手死死攥成拳,纖長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狀。
她當然知道父親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兒。
這些年他在外治水,東奔西走,每過一處都會留情。
他與母親的聯姻,或許摻雜風月,可更多的還是兩大家族之間的利益捆綁。他們雖被困在一張網裏麵,可隻要不觸碰底線,對方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饒是如此,也並不代表旁人可以將這些齷齪的真相赤-裸裸地擺在她麵前,毫不客氣地羞辱和踐踏。
然而更令她震驚的是,一個朝中四品官員的隱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經病得快要死了,卻永遠掌控所有,似乎什麽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崔苒漸漸覺得呼吸困難,她看著麵前的男人眉眼間的笑意一點點地冷卻,她才發現他原來如此的陌生,心腸又是如此的冷硬。
誠然有血緣的維係,她本該喚他一聲表兄,可她卻從未與他有過任何交集。
先帝在時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帶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與這上安城的繁華熱鬧永遠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樣。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獄的修羅,是陰森的惡鬼,即便他將她的尊嚴狠狠踩在腳下,那又如何!
他不過是個將死之人!
她不是進宮來與他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隻要熬過這一劫,她便是萬萬人之上的太後,世上再無人敢於輕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漸漸能夠神色泰然地望著他。
傅臻手掌顫抖著去端炕桌上的茶壺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來。
阮阮忐忑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雙手絞緊被褥的一角,兩眼放空地朝向帳頂,每聽到一聲咳嗽,眉心就狠狠跳動一下。
那種滲透著沉水香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縈繞。
半晌,咳嗽聲漸弱,阮阮斂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鬆了鬆。
傅臻歪著頭,望向崔苒身後,笑中的寒意散去,“這是四時坊的糕點?”
崔苒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平穩:“是,棗泥酥,薄荷糕,繡球餅,杏仁佛手,金乳酥樣樣都有一些,陛下要嚐嚐麽?”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脈,閉上眼睛,淡淡地嗯了聲。
見他提起興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將糕點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時坊的點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點師傅精心蒸烤,個個模樣小巧精致,光是這股甜香味道就讓人食欲大增。
傅臻淡淡掃過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經心道:“別說是宮外來路不明的點心,就算是禦膳房的東西,也需要有嚐膳官試毒,崔姑娘不知道這個規矩?”
崔苒臉色不太好看,卻還是恭聲應下,她知道宮裏的規矩,也知道傅臻為人謹慎,於是轉身對一個紫衣丫鬟道:“紫蘇,你來替陛下試膳。”
紫蘇道了聲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蘇嚇得腿肚子都在打顫,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卻被傅臻寒意滲人的聲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親自來試?”
崔苒臉色一變,曆來嚐膳官都是宮中地位最低賤的宦者,便是她帶進宮的兩個丫鬟,在崔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一等丫鬟,從不替人試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麵前,親自替他試膳,這分明就是打她的臉!偏偏她還推拒不了,否則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麽,崔姑娘不願意?”
崔苒牙關幾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氣,扯著嘴角頷首道:“替陛下試膳,臣女怎會不願?這些點心既然是臣女張羅的,自然該由臣女親自來試,你們都退下吧。”
她不想讓自己最丟人最卑微的樣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們麵前,她隻能是高貴不容侵犯的主子。
兩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卻道:“殿內總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蘇與含朱相視一眼,隻得應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後。
崔苒咬緊後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從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銀箸,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小塊棗泥糕放入口中,吞聲飲泣地下咽。
七八種糕點,每一碟都嚐過一小塊,分明都是酥香甜軟的口味,崔苒卻隻嚐到苦澀和酸楚。
眼看著要試完,傅臻湊近看著她,緩緩笑問:“好吃麽?”
崔苒抬眸對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一時心跳隆隆,竟不知這笑中有幾分真假。
毫無疑問,他是男子之中最好看的那一類長相,每一處五官都異常精致,深淵為眸,山巒為鼻,皓月為膚,玉石作骨。
隻是他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和這副暴戾無常的性子在前,從來沒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罷了。
崔苒怔怔地看著他,心中的怒氣壓下去,一點陌生的酥麻感如同長了腳似的,慢慢地爬上心尖。
她攥著手心,輕聲道:“臣女嚐過了,薄荷糕清涼,山楂糕開胃,棗泥酥香甜,不會有毒。陛下也嚐一嚐,看看與禦膳房的點心有何不同?”
傅臻手指敲打著桌麵,目光在糕點上掃過,一麵指著餘下的點心,一麵道:“這些,還有這些,全都未嚐過,崔姑娘自己吃的那一塊無毒,又怎知其他點心也無毒?”
崔苒心下不由得一緊,“這……”
傅臻依舊笑意不減:“既然崔姑娘說不錯,那不如將這些全都吃了吧。”
崔苒瞪大了雙眼,麵色煞白,指尖掐出了血,身體更是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傅臻看似循循善誘,卻又步步緊逼:“崔姑娘不願意,還是朕難為你了?朕本以為,這些東西既然能夠送到禦前,必然是難得的珍饈,難不成崔姑娘自己都不喜歡麽?”
崔苒眼睫顫動著,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從來沒有任何的柔情蜜意,這副昳麗的容顏之下,藏著最殘酷的冷意,最惡劣的高傲。
尤其是那雙眼睛,看誰都像是蚍蜉螻蟻。
他毫不留情地打她的臉,就是在扇整個崔氏的耳光!
可她又能說什麽?
說她父親夜禦數女,聲色犬馬,隻將她這個女兒視作直上青雲的一顆棋子,隨時可以丟棄?
說她沒用,討不得皇帝歡心,連一個低賤的藥人都及不上?
可……她也不差吧,老天爺憐惜,給了她這一副難得的花容月貌,她打聽到族姐私下裏罵她狐媚,知道京中紈絝常常在茶餘飯後給世家貴族的女子排號,論起美貌,她從來都是數一數二,不落人後。
可在傅臻麵前,她甚至連塵泥都不如。
崔苒心中幾欲潰不成軍,銀箸夾起一塊半個掌心大小的杏仁酥,一整顆放入口中,令人作嘔的甜膩瘋狂地掃卷牙根,喉嚨幹澀又難受。她囫圇吞棗地咽下,又夾起一塊往口中塞,忍了許久的眼淚簌簌直落,連帶著泣聲都一道吞咽下去。
紫蘇和含朱連忙跪下,哭著求情:“陛下饒了主子吧……這麽多點心根本吃不完的,主子她什麽都沒有做錯啊!求陛下饒恕主子吧!主子,不要吃了!不要再吃了……”
兩個丫鬟哭天搶地,傅臻眉頭直皺,喉嚨中的腥意再次翻湧上來,他用帕子抵著唇咳嗽,額間冷汗直出。
哭喊聲與咳嗽聲頻頻傳入耳中,阮阮心髒像被攥緊了一般。
又聽到傅臻一聲冷喝:“吵什麽,不想死就給朕滾出去。”
那兩個丫鬟依舊不依不饒,額頭砸在地上出了血,一聲接著一聲苦苦哀求:“陛下饒了主子吧!”
直到聽到匆忙有序的腳步聲,兩個丫鬟突然間又拿出撕心裂肺的架勢,隨後那哭喊聲又很快在耳邊消弭,恐怕是被宮監拖了出去。
殿內沒有了震天的哭鬧聲,耳邊隻剩下那位崔姑娘手中銀箸的碰撞,還有從未停止的、悶吞食物的聲音。
傅臻仍然在咳嗽,每咳一聲,阮阮的手指都跟著顫動一分。
她知道那位崔姑娘貿然闖進來,傅臻很生氣,卻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法子來懲罰她。
那麽多的點心,還要吃多久?
阮阮焦急地等待著,可越是心焦,時間就過得越慢。
耳邊的咳嗽聲又粗重幾分,阮阮在想要不要下床去看看他,可是崔姑娘在這裏受罰,她會覺得自己是出來看熱鬧的麽?
何況暴君方才逼著她離開,這會她不經他的允許私自下床,恐怕他又要罰她。
咳嗽聲令她心煩意亂,她覺得傅臻就要撐不住了,分明已經頭疾發作,身上還那麽涼,怕是那寒箭的毒也跟著發作……
真像頭幾回那樣,恐怕滿殿的人都不夠他殺的。
思忖至此,阮阮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
她還沒想好如何說,外麵兩人卻是同時頓了一下。
阮阮心如擂鼓,仿佛已經看到了傅臻麵色冷冽的模樣,可是那一聲喚出來便收不回去了,她隻能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陛下,你過來……好不好?”
話音剛落,阮阮腦中霎時嗡嗡直響,她是不是說錯話了?為什麽外頭沒了動靜?
崔苒死死捏緊銀箸,指骨都擠壓得發白,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聽到帷幔內那一聲溫柔繾綣,她的臉色更是一陣青白,難看至極。
有那麽一瞬,她恨不得掀翻炕桌,把所有的點心都砸到傅臻臉上去!她巴不得他立刻死,和床上那個賤人一起死!
可她能麽?
崔苒在心裏苦笑著,崔氏的身份對她來說,既是光環,同樣也是負累,這世上人人都可以殺他,可她不能。
傅臻聲色消沉,眸中依舊是深深的頹靡,直到聽到殿內小姑娘柔軟的嗓音,忽然就笑起來。
崔苒原本還能將那糕點硬生生吃下去,可此刻真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唇瓣咬得發白,渾身都在止不住地發抖,胸口像堵著巨石,沉重的鈍痛感壓得她喘不過氣。
傅臻抬眸掃她一眼,眼底的嫌惡不加掩飾,“還不滾。”
崔苒在心裏冷笑,她似乎該慶幸他放過她,可又處處不甘。
半晌沒言聲,她終於站起來,看他的眼神像打翻的墨盤,憤恨,倔強,冷漠通通都有,最後強撐著一個笑容,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臣女告退。”
阮阮頓時鬆了口氣,聽到衣擺曳地的聲音漸漸遠去,剛要起身,傅臻已經走到她麵前。
男人眸色幽暗,膚色白得像透薄的霜花,額間布滿了青筋與冷汗,可看她的眼神卻灼熱得異常,猶如凝視自己的獵物。
阮阮心裏咯噔一下,忙下床來想要扶住他,可下一刻男人已經傾下-身,熾熱而沉重的身軀猛地壓在她肩膀上。
阮阮重重地摔了回去,兩人一道滾進了龍床內側。
他的手顫抖著,所有的防備在頃刻間一掃而空,急促而渴望地找尋她身上那股誘人的佛香。
他的身體像是冰火交織的兩極,寒毒發作時,渾身冷得像天山下的雪水,可一碰到她的身子,頭疾催動的心火熊熊燃燒,從心口順著四肢百骸,一直燒到十指的指尖。
阮阮的雙手都被桎梏在他大掌之下,他渾身肌肉虯結,宛如銅牆鐵壁,以她的力量根本掙脫不開。
他將她抵在身下,燈火燒灼著他的眼眸,仿佛深淵裏的巨龍霍然騰空,在冰冷的崖壁上摩擦出一長條飛濺的火星。
巨龍的獠牙劃破她的頸膚,火星順著她豁開的口子侵-略進去,疼痛在傷口上灼灼燃燒。
阮阮又疼又害怕,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景。
她知道他很難受,隻要他不要這麽凶,她可以把脖子給他嘬一會。
可是他每一次毒性發作時都毫無理智,本質上同未開化的野獸無異,他有野獸的警覺與提防,更有原始的獸性和蓬勃的欲-望。
惶惶燈火刺痛了眼睛,她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眼睫輕顫一下,淚水決堤似的順著眼尾滑落下來,落在哪不知道,她也沒辦法騰出手去擦,手腕被他鉗製住,她根本無法動彈,漸漸地,低低的嗚咽聲控製不住地從唇齒間溢出來。
“陛下……好疼……”
她哭得意識都有些渙散了,小腿胡亂地踢踏牙床的緞麵,“陛下,別……別這樣……”
傅臻完全喪失了理智,他渾身處於冰火兩重天的境地,餘毒在血液裏流淌,每過一處都能將骨頭凍成寒冰,而另一邊,烈火在血脈裏燃燒,頃刻將那些寒冰燒成滾燙的沸水,就連眼睛裏都要竄出火星來。
牙尖抵進柔軟的皮肉裏,那種深入骨髓的香氣縈繞在鼻尖,讓他貪戀,讓他恨不得將她狠狠揉進身體裏,拆骨碎肉般地吞入腹中。
直到口中品嚐到一種特殊的味道,溫熱的,鹹的,鉤子一般將他破碎的意識一點點拚湊回來。
他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他能夠感受到掌心下的兩截纖細手腕微微顫動著,那裏一點肉都不長,幾乎一折就斷。
他的臉貼著她的脖頸,那裏早已被眼淚洇濕。
原來他嚐到的,是她的淚水。
唇下是被他咬破的小小傷口,綴在雪嫩的頸膚上,像雪地裏落下一枚紅色玉髓。
他低低喘息著,目光有些迷離,將那傷處含在口中,舌尖下意識地撚磨。
疼痛在他唇舌下慢慢地化開,所有的感官酥酥麻麻地調動起來,手腕也能夠輕易地掙脫束縛。
阮阮登時如蒙大赦,可她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兩手從他手中抽出,隻能癱軟地在床榻上展開。
他的頭埋在她發間,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脖頸,疼痛一點點地散去,取之而來的是另一種微妙的感覺。
好像從地獄上到了天堂,她躺在雲朵上,雲朵也輕飄飄的,還會鑽到衣裳裏撓人癢癢。
直到頸間的撚磨加重,她又痛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不過不是牙尖入肉的刺痛,而是覆在她傷口的力量一下子從最開始的溫熱柔軟,變成了肆無忌憚的衝擊舔舐。
是一種被沉重地占有,被一種莫名的熱情逼到無處可退的疼痛。
男人的氣息包裹著她,簡直上天入地無孔不入,她本能地逃避躲讓,右手卻倏忽被一隻大手按了回去。
脖頸間傳來窸窣的聲響,過去了好半晌,他用氣音低喘著,“躲什麽,方才不是挺能耐?”
阮阮一懵,他已經清醒了?
能耐?
她方才做什麽了就能耐?
傅臻喘息著,額頭浮了一層冷汗,將內力聚於指尖,在她頸側的傷處輕輕撫過。
“還疼嗎?”傅臻淡淡問她。
這是對自己的惡行感到愧疚麽,在關心她麽?
阮阮鼻子酸酸的,下意識地點頭,“疼的。”
傅臻勾著唇,眸中泛著冷光:“又撒謊。”
阮阮訝異地張了張嘴巴,伸手摸了摸傷口,這才回過神來。
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忽然間覺得脖頸處熱乎乎的,疼痛的確減緩了很多,趕忙改口道:“不疼,不疼了。”
傅臻拳頭抵唇輕咳一聲,側過身,用巾帕擦去了唇邊的血跡。
阮阮怔怔望著他後背,想起那日在湯泉宮看到的傷口,睫羽動了動。
再看他回過身來,一雙猩紅倦怠的雙眸猛然撞入眼中,阮阮禁不住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像巨獸一樣朝她撲過來,一口咬斷她的脖子。
阮阮咬咬唇,略微偏過視線,凝神斟酌著回答他醒來時問的問題。
“我怕陛下。”
她看他一次就想躲一次,哪有什麽能耐?
傅臻湊近,指腹拂去她雙頰殘餘的淚痕,“怕朕,還敢叫朕過來?”
阮阮鼻子泛酸,沒有說話。
傅臻不動聲色地望著她,“上一個喚朕過來的人,是北涼的振武大將軍,他讓朕盡管放馬過來。”
阮阮怔了怔,急得想讓他趕緊說下去,“那他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傅臻麵無表情地告訴她,“他讓朕放馬過來,朕便遂了他的意,放馬過去將他踏成了肉泥。”
阮阮臉色霎時一白,她知道他在外戰無不勝,誰敢挑釁他,無異於找死。
傅臻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繼續說:“他的頭顱被掛在城樓上,直到風幹。”
燈花一閃,仿佛有風從頭頂掠過。
阮阮渾身一怵,覺得腦袋被人捅了個窟窿,寒風灌進來,整個人涼颼颼的。
她抱緊膝蓋,縮著頭,哆哆嗦嗦地倚到軟枕前坐著。
傅臻忽然大笑起來,瞧她是真笨,“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句算是邀約?在一個想盡辦法要當皇後的女人麵前,你躺在朕的龍床上,當著她的麵,讓朕過來陪你,懂了嗎?”
阮阮大驚失色,腦海中炸開一個響雷,急忙搖頭否認:“我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崔姑娘也會這麽想麽?我隻是……”
傅臻麵色微冷:“你在為她求情?不願讓朕懲罰她?”
阮阮慌忙搖頭,“也不是。”
傅臻手臂撐著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那你急著喊朕做什麽?”
阮阮一愣,是啊,她急著喊他過來做什麽?
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滿室燈火將他的麵龐照得明明昧昧,她看不出他臉上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尾的那道傷疤,有沉甸甸的烏金色燭光嵌在裏麵。
好像也隻能將這些原因歸咎於情急之下和意亂心迷。
她心裏始終有個疑團,時不時地爬出來戳一戳她的心,讓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讓她一看到他頭疾發作,就會下意識地心髒縮緊。
所以,他趕她,她也不願意走。
他來咬她,她心中雖害怕,但還是任由他擺布。
“陛下,你可有去過——”
阮阮不由得張了張口,可一句“遙州”還未及說出口,肚子竟然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兩聲。
“……”
阮阮尷尬地抬起頭,隻看到傅臻眸光黑沉,透出三分譏嘲。
她摸了摸肚子,想到那些被浪費的點心,心裏有些可惜。
其實方才聽到傅臻逼崔苒吃那些糕點時,阮阮不太理解為什麽那兩個丫鬟哭得那麽凶。
身份使然,對於崔苒來說是屈辱,可對阮阮來說,有時候還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在遙州府沒有試膳的說法,不過府上辦事或者夫人小姐出門也常常帶著丫鬟一起試菜。
偶爾能夠打打牙祭的機會,人人都搶著去,誰若瞞著大夥多去幾次,說不準還會私下鬧不愉快。
薑璿在吃食上很挑剔,什麽都是淺嚐輒止,不願意吃的點心賞給下人,阮阮別提有多開心。
阮阮沒辦法設身處地替崔苒著想,隻知道傅臻今日言語上辱了她的父親,也辱了她,所以崔姑娘才會那麽氣惱傷心。
她抱膝而坐,心莫名跳得很快,小心翼翼地問他:“陛下,你會立崔姑娘為皇後嗎?”
她好像已經習慣在他麵前“你”來“我”往了,自從知曉他隻是要她配合演戲之後,那聲“臣妾”真是怎麽都說不順口。
就說“我”吧,這樣舒服一些,何況他也從不在稱呼上刁難她。
傅臻看著她,“不知道,你又在瞎琢磨什麽?”
阮阮縮著腦袋,試探的語氣問:“我……我可以說嗎,陛下會不會生氣?”
她其實很喜歡說話,隻是在宮中步步都要謹慎,言語中稍有錯處都有可能要了小命。
似乎從湯泉宮回來之後,她也開始試著與他交流,大多數時候她說幾句,傅臻便默默聽著,冷著臉不置可否,有時冒出一些蠢話來,傅臻便笑話她。
傅臻的心思沒人猜得透,他有時突然大笑,有時又突然沉下臉,所幸她的腦袋還安安穩穩地栓在脖子上。
阮阮見他表情淡淡,那便是容許的意思,於是軟語溫聲地道:“陛下想把崔姑娘趕走嗎?你若是想讓她離開,直說便是了,何苦這樣罰她呢?你說那些話,任誰都不會愛聽的,何況她的父親與陛下的母親是堂兄妹,崔姑娘也是陛下的妹妹……”
“住口。”傅臻的臉色幾乎是瞬間冷了下來,“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阮阮嚇得眉心顫了顫。
她似乎永遠看不懂他。
她不過是個外人,可崔苒和傅臻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然而他的眼神看起來那樣冷漠而陌生。
阮阮才嚇得往後縮了縮,又看到他額頭青筋凸起,趕忙湊上前來,手停在半空,不知該如何是好,生怕他再次發作,隻能先急聲道歉:“是我說錯話,對不起陛下,你……你不要生氣。”
她手忙腳亂地去找巾帕,想要給他擦拭額頭的冷汗,手腕卻被他大手鉗製,不能動彈。
傅臻盯著他,麵色陰沉:“你果真是不怕朕殺了你,愈發得寸進尺。”
阮阮顫了顫眼睛,緊張得舌頭打結,急忙道:“方……方才我問過你能不能說,你也是應允了的,怎麽又要殺我?我我……你……”
傅臻眉頭蹙緊:“什麽你我的。”
阮阮麵色哀哀,兩腮又不由得鼓了鼓:“你讓我陪你做戲,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再尋旁人來,到時候還需費心培養,豈不麻煩。”
傅臻竟是怔了須臾,隨即嗤笑一聲,“你是說朕這些日子,就培養出你這麽個蠢東西?朕還不如一死了之。”
阮阮被他說得瞠目結舌,鹿眸瞪圓地望著他。
不過男人終究是笑起來,鬆開了她的手,方才眸中攝人的寒光也漸漸褪下去。
她這才敢挪得近些,卻也不敢太近,伸長了胳膊去給他擦拭額頭。
一邊擦,一邊小聲歎說:“陛下今日這般,崔姑娘會傷心的。”
傅臻眉眼間無悲無喜,良久嘴角微挑,輕嗤了聲:“傷心?”
傅臻的概念裏,從來沒有“傷心”這個詞。
他隻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若是達不成,那便千方百計,誓不罷休。若再達不成,大不了粉身碎骨,鮮血淋漓。
傷心,是最沒用的情緒。
思忖良久,她點點頭道:“崔姑娘會傷心的,陛下有沒有想過,其實,她也是身不由己的?”
就像她自己一樣,還有藏雪宮的那些美人也是一樣。
“因為身不由己,因為她也和我一樣怕陛下、怕太傅,所有才會進宮來,她會備下最好的點心、會穿好看的衣裳來討陛下的歡心,可她能做的也僅僅如此,因為被這層恐懼籠罩著,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如何求生,如何讓陛下高興,可她看不到更多的東西。”
她越說,聲音就越發小下去:“就比如,她看不到陛下額頭的冷汗,看不到陛下手背的青筋,就連陛下唇角的血跡,她也一定以為是我的……”
帳中燭影明滅,在阮阮白淨的臉上染了一層薄薄的光亮,眼眸低垂,細長卷翹的睫羽在眼下鋪了一層絨絨的陰影。
她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兩鬢的烏發垂落下來,像窩在雪地裏的一隻漂亮乖順的小狸貓。
傅臻眯著眼,看了她良久,就這麽輕笑了下:“她不關心朕,你就關心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