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2      字數:4509
  汪順然見傅臻獨自出來,麵色陰得快要滴出水來,連忙夾緊了尾巴往他跟前湊,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這湯池一次泡上一個時辰才有功效,陛下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傅臻眼都沒抬,拿巾帕擦拭手背的水珠:“有事說事。”

  他沐浴時習慣遣散宮人,此刻正是汪順然私下稟報要務的時機。

  汪順然深吸了口氣,道:“陛下吩咐神機局暗衛調查京中女子失蹤一案已經有了線索,上安府尹張梁今日帶人在京郊一處別院挖出了十幾具女子屍身,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經查驗,正與今年年初陸續失蹤的那些姑娘一一對上。那別院的主人,竟是大鴻臚鄭準的公子鄭麒,還牽連上了上安不少仕宦子弟,陽城侯的三公子、揚州刺史之子、左中郎將之子也常常玩在一處,恐怕個個脫不了幹係。張大人派人來問,這事兒如何處置為妥?”

  傅臻目光沉冷,“以往是怎麽做的?”

  汪順然忙道:“以往沒碰上這麽大的案子,小事兒便是他們世家大族私下裏塞錢了事,除非老百姓擊鼓鳴冤,否則很少鬧到上安府,大理寺和秋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今日之事實在鬧得太大,城外挖屍的時候,老百姓圍了一圈兒看熱鬧,就是想瞞也瞞不住。”

  傅臻麵色愈發冷冽,以往他出征在外,對於士族門閥裏的醃-臢事兒雖有耳聞,卻終究疏於管束,致使強權淩駕於律法之上,小人謀私,魍魎猖狂。

  汪順然偷偷覷他臉色,隻一眼便覺涼意從腳底板一直涼到天靈蓋,硬著頭皮道:“上安府衙也有官員收錢辦事,就因為證據不足,黑的都能說成白的,老百姓有苦說不出,到最後隻能咽下這口氣。”

  傅臻神色悍戾冷然,沉吟片刻,寒笑一聲,“既然有人收錢辦事,那就讓他們收。”

  汪順然唯唯諾諾應個是,一瞬間又反應過來,“啊?”他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

  傅臻沉默了一會,一開口,周身氣息都似涼透:“把這事兒傳出去,鬧得越大越好,最好整個上安人盡皆知。鬧得越大,上安府越咬著人不放,他們塞的錢就越多。西山鄭氏不是富可敵國麽,朕倒要看看,大鴻臚肯為他這個兒子花多少錢!陽城侯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在少數,揚州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華富庶,至於左中郎將,朕若沒有記錯的話,她的夫人亦出自晉陽王氏吧?就算沒錢,總能借得到!有了這筆錢,北疆受災最嚴重的三地今年賦稅便可再免一成。”

  傅臻計謀深遠,三兩句話就將問題解決了大半,汪順然不禁暗暗叫絕。

  天知道從這些世家大族手裏要銀子有多難!

  先帝在時,黃河連年水災、蝗災鬧得農田顆粒無收,民不聊生,朝廷年年撥款賑災,以至國庫空虛。

  到了募捐的時候,那些膀大腰圓的世家貴族一個個哭窮,裝病的裝病,裝死的裝死,幾十兩、幾百兩地上繳,加起來的款項還不及他們在江南隨手置辦的一處別苑,更不用說那些紈絝公子哥兒為博佳人一笑,風月場中常常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思及此,汪順然已經心潮澎湃起來,可忽又麵露難色,“塞錢倒是能夠解決問題,隻是這事兒本就大張旗鼓,最後卻輕描淡寫地揭過去,恐怕難以堵住悠悠眾口,那十幾位受害女子的家人若是孤注一擲,打算和官府鬧得魚死網破,又當如何處置?”

  傅臻眉梢一挑,目若深潭:“朕有說要饒過他們麽?該收的錢收上來,到時候再一個個拎出來依法處置,該斬首的斬首,該革職的革職,該流放的流放,誰也別想做這漏網之魚!”

  他做事向來斬釘截鐵,絲毫不容置疑,細想片刻,汪順然又隱隱擔憂,“可大鴻臚若是花了錢還保不住兒子,怕是心裏……”

  傅臻涼聲道:“法不阿貴的道理大司寇比誰都清楚,鄭準有什麽怨氣自去秋官府說去,他們兩家不是姻親麽?看看大司寇有沒有這個能耐保住他!”

  汪順然躬身應了個是,暗暗有幾分佩服。

  大家族內裏盤根錯節,說起兩家的關係,恐怕他們自己都難以理清所有。可上安城天子腳下,什麽都瞞不過傅臻的眼睛,再加上這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他若鐵了心要辦誰,誰也逃不過。

  這一刀子下去,雖不至於傷筋動骨,可涉及的幾大家族怕是也能狠狠掉塊肉下來,想想都覺得大快人心。

  思忖良久,汪順然朝湯泉宮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笑意柔和:“陛下,您沒寵幸薑美人呐?”

  傅臻側目望著他,唇角冷淡意味甚濃:“你想說什麽?”

  汪順然攬著拂塵不經意地繞過他的目光,輕咳兩聲,心虛道:“陛下沒避著奴才,奴才該聽的都聽著了。薑美人是個好姑娘,可到底常常在太後那頭走動,該喝的湯藥一樣都沒少,姑娘勢單力薄,胳膊擰不過大腿啊,奴才是擔心,倘若太後哪日對她開誠布公,交代什麽任務,她又日日與您同寢,恐怕……”

  傅臻想起方才在玉照宮她躲著太傅往他懷中倚靠的慫包樣子,勾了勾唇:“她惜命得很,腦子也不靈光,倘若太後有什麽吩咐,她必定第一時間告訴朕,求朕庇佑她。”

  汪順然看著他嘴角彎起個不自然的弧度,怔愣片刻。

  陛下這……笑得不大對勁。

  具體哪裏不對,汪順然也說不上來。

  往日他笑,勢必要有人人頭落地,可今日這笑,竟是摻雜了難以言喻的……寵溺?

  汪順然隻能想到這個詞。

  以他在宮中三十年的資曆,自然不會看錯,可他也不敢順著往下想。

  他有些毛骨悚然。

  見汪順然欲言又止,傅臻隨即道:“她體內有種香氣,很淡,像是佛香,朕每次用她的血,抑或隻是靠她近些,頭疾都能有所緩解。”

  汪順然當即麵露喜色:“當真?”

  傅臻垂眸,不置可否。

  汪順然咬咬牙,恨不得自己兩巴掌。

  陛下雖然瘋,卻也不是嗜飲人血的怪物。他不肯用其他姑娘的血,唯獨隻用薑美人的,必然是有特殊的原因。

  先前的猜測都是對的,他若是早些問,也不至於自個兒瞎琢磨這麽久!

  汪順然情緒頗有些激動:“薑美人是老天爺賜給陛下的貴人!奴才定將此事瞞得嚴嚴實實,絕不會傳到太後耳中!”

  這幾個月以來,傅臻體內毒性愈發嚴重,頭疾也是三兩日發作一回,沒成想小姑娘才進宮幾日,倒成了他救命的良藥,次次皆能力挽狂瀾。

  幸而眼下太醫院還不確定美人血的藥效,鬱從寬隻當陛下是通過淩-虐美人、發泄欲望來緩解疼痛,太後更是被蒙在鼓裏,否則也不會主動將薑美人往玉照宮塞。

  來日他們若是知曉了這個秘密,恐怕又要想旁的法子,將陛下置於更加危險的境地。

  這是萬萬不能的。

  那薑美人身懷異香,可也隻對頭疾有些功效,解不了流箭之毒。

  到底能不能治,一切都要等找到玄心才有定論,否則這毒便如懸於顱頂的利刃,隨時都有可能砸個措手不及。

  可饒是如此,汪順然心中也歡喜得很,至少如今有了轉機。

  如今北涼既定,朝堂大事雖繁亂複雜,可隻要傅臻能夠擺脫頑疾,一切定能夠迎刃而解。

  傅臻眸色微凜,忽然想到什麽,沉沉道:“太後給她喝避子湯?”

  汪順然頷首,歎了口氣:“陛下此次重傷難治,以如今的局麵,太後斷然不會容您在此時留個皇嗣來給自己添堵,說起來都是補血養胎的藥,誰又知道裏頭的玄機呢?隻是這避子湯終究傷身,姑娘身子弱,若是一直服用,恐怕也遭不住啊。”

  見他麵色淩厲,汪順然默默退了兩步。

  傅臻眸色漆黑,冷聲道:“派人在蘭因殿盯著,太後若傳她過去,便宣朕的旨意,讓她來玉照宮。朕倒要看看,慈寧宮還能越過玉照宮將人搶了去!”

  尾聲難得取代了往昔所有的慵懶,透著冷戾陰沉的怒意。

  汪順然手裏的拂塵都跟著顫了顫,連應數聲,又不禁感慨:“太後地位再高,那也是崔氏捧上來的,一舉一動都得成全自己和崔氏的顏麵,這麽多年也怪辛苦的。”

  傅臻隻是冷笑,眼下他心中還有疑團未解,待他日將搜集的罪證扔到崔氏族長手中,太後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還有一事,汪順然心裏壓了幾日沒敢說,可憑傅臻的本事,總有一日他也會知曉。

  汪順然心中琢磨了半晌,想著倒不如趁早說了,免得日後再起事端:“遙州的探子傳了書信來,說這薑美人並非遙州刺史府的千金,原是那薑成照之女薑璿身邊的丫鬟,隻因主子已經定了親,薑夫人這才推她出來頂替……不過,這也不能怪薑美人,您說是吧?主子吩咐,做下人的哪敢不從?好在這薑美人陰差陽錯的,竟還立了功。”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覷他的臉色,誰料傅臻麵上並無情緒,隻將手裏的巾帕丟出去,勾了勾唇,負手出了殿門,隻留下一句不冷不熱的——

  “知道了”。

  汪順然擦了擦汗,這是早就知道,還是壓根並不在意?-

  阮阮被叫醒的時候,額頭都熱出了汗,回過神來才發現,她竟然靠著壁沿睡著了!

  棠枝帶了衣裳從蘭因殿過來,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回到蘭因殿,阮阮喝了一大碗薑湯,眉眼都鬆快了許多。

  小時候過得艱難,導致身子本就弱一些,後來在刺史府多年,身體也落了不少毛病,一到冷天雨天,腿骨就會隱隱作痛,手腳也容易生凍瘡,冬日裏最是難捱。

  阮阮沒想到的是,這湯泉宮的水竟有如此奇效,裏頭是放了什麽靈丹妙藥,水裏頭呆了小半日,通身都舒暢了!

  腦海中冒出個荒誕的想法,若是……若是還有機會再去幾次湯泉宮,她這些毛病怕是都能好全了。

  可她一想到暴君那張戾氣攝人的臉,她就忍不住立刻掐斷了方才的念頭。

  坐到妝奩前,鬆涼給她卸了妝發,似是嗅到什麽味道,又忍不住湊近聞了聞,笑問:“美人身上的佛香,是湯泉宮留的,還是用的什麽香?很是好聞。”

  阮阮抬起小臂,鼻尖湊上去輕嗅,不禁抿唇笑了笑:“我小時候……”她頓了頓,險些說漏嘴,忙改口道:“小時候身子弱,我母親便將我放在佛寺養了一段時間,許是時間久了,身上便染了佛香,這個味道就一直不曾散去。”

  棠枝替她收拾了桌案上的簪花首飾,聽到這話也不禁笑:“竟是佛香?奴婢還是頭一回聽聞,看來美人當真是有佛祖庇佑的。”

  話音落下,棠枝和鬆涼不著痕跡地相視一眼,都沒再說什麽。

  薑美人這境遇,雖好過那些被迫剜去心頭血的姑娘,可屬實也算不上因禍得福,說是菩薩保佑更是牽強了。

  這脖上的斑痕還未消退,今日又被拖下了湯池。

  兩人瞧見那池邊水花遍地,一片狼藉,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們也不敢胡亂揣測。

  阮阮卻是沒有在意這話,隻是搖著頭笑了笑,其實她也不知這香怎麽來的,她在人牙子手裏的時候,已經記不得過去的事情了,反應過來身上有這種香味時,人已經在薑府做事。

  這個味道很淡,也從未被任何人發現過。

  記憶中她似乎在一個寺廟裏待過很久,她常常睡在一尊佛像後麵,每日煙熏火燎,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身上慢慢染上了這種特別的氣息。

  棠枝伺候她睡下。阮阮躺在錦被裏,腦海中忽然想到了一個名字,禁不住開口問道:“棠枝,你可知道……沈烺將軍?”

  棠枝點了點頭,道:“奴婢雖未見過,可也聽過他的名聲,聽聞這車騎將軍沈烺雖出自寒門,可他高大俊朗,驍勇善戰,如今也算是名震四方。隻是可惜了,沈將軍的未婚妻子前些日子出了意外……對了,美人怎麽想起來問他?”

  阮阮聽到那句“意外”,目光黯淡下來,低聲道:“今日在玉照宮外聽到這個名字,總覺得有幾分熟悉,可又想不出在哪聽過。”

  棠枝笑著說:“說起來,這沈將軍出身渭北,與美人也算半個同鄉呢,美人聽過他的名諱也屬尋常。”

  原來是渭北人。

  遙州與渭北相距數百裏,從前在她看來並不十分接近,畢竟她的眼界也就僅僅如此,隻覺得遙州之外都屬遠地。

  可自打來了上安才發現,在上安人的眼中,整個西北來的怕都能算同鄉。

  屋內一燈如豆,影影綽綽的光線醞釀出幾分暖意,比起在玉照宮亮如白晝的黑夜更易讓人入睡,可阮阮卻睡不著。

  按照棠枝的話,沈烺與暴君當是年齡相仿,年紀輕輕便在軍中任職,模樣亦是清俊英拔,絲毫不輸京中這些貴族公子,且他還是渭北人,去過遙州再尋常不過。

  難不成,他便是將軍?

  阮阮沒有見過沈烺,自然不會聽到個名字就篤定那是她一直惦念之人。

  她能夠確定的是,從前府中並未有人在她跟前提過這個名字,可不知道為什麽,“沈烺”這個名字一直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仿佛冥冥之中命定般地刻在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