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0      字數:3726
  阮阮臉頰已然紅透,如濃霞般蜿蜒至耳後。

  良久,勉強平穩了呼吸,俯身跪地道:“臣妾愚鈍,還望陛下恕罪。”

  “恕罪?”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眼裏卻沒有一絲溫度:“朕從不恕人罪。”

  阮阮眸光微動,咬了咬唇,改口道:“請陛下處罰。”

  男人抬手扣住她下巴,往身前微微一帶,眼底如墨色濃稠,笑意不減。

  “朕也從不處罰,朕一般直接處死。”

  她眉頭一跳,屏住呼吸,被迫抬起眼眸,看著他的眼睛。

  許是與將軍位置相仿的那道傷疤給了她熟悉的錯覺,這幾日翻來覆去,還對他抱有最後一絲溫柔的幻想。

  可她偏偏好了傷疤忘了疼。

  麵前的男人,是屠遍北涼五城的暴君,是天下人聞風喪膽的邪魔。

  生殺予奪,等閑視之。

  她又憑什麽特殊。

  男人清瘦分明的手掌撫上姑娘的脖頸,蒼白指尖繞過濃密如雲的烏發,去摩挲那一小塊嫩生生的柔軟耳垂,細細揉捏半晌。

  她渾身起了疙瘩,手腳不知如何安放,露在外麵的雪白雙肩輕輕聳動著。

  倘若給她一個選擇,便是幼時被人牙子用針刺遍全身,也不願忍受如今刀俎下苟且的恐懼不安。

  長夜寂靜無聲。

  良久聽到他嗓音低迷,饒有興致:“為什麽不穿耳洞,嗯?”

  她有那麽一刻怔了怔,不知他為何對自己的耳垂這般執著,半晌才如實回:“怕……怕疼。”

  傅臻“嗤”了聲,似掩埋了笑意,可過半晌,整個人又恣肆地笑開。

  他這一生南征北戰,刀斧鑿身,烈焰灼膚,萬箭迎麵掃,寒槍穿膛過,不過幾壇烈酒寬慰滿身傷痕,痛到極致也折不了他一身筋骨。

  頭一回聽聞有人穿個耳洞還怕疼的,嬌氣。

  笑了許久,指尖忽然觸碰到她頸側傷口,笑問:“你倒是說說,是穿耳洞疼,還是朕咬你脖子更疼?”

  他指腹有薄繭,力道又輕,仿佛蟲咬齧處,一瞬間令人汗毛豎起。

  阮阮略微斟酌,垂首道:“這不一樣。”

  “有何不同?”

  她籲了口氣,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穿耳洞隻能滿足女兒家的私欲,裙釵搖曳、玉璫泠泠,臣妾固然喜歡,可僅僅喜歡,並不能讓臣妾心甘情願地疼。可陛下不一樣,臣妾為陛下疼,是為救陛下性命,既然是救人,那便疼得值。”

  說罷,自己先是一怔。

  她向來謹小慎微,想來是怕得狠了,此刻十二分的巧言令色裏頭,竟摻和著一兩分的真誠,連她自己都訝異。

  傅臻唇角笑意更深。

  在她略撤下心防,隱隱竊喜之時,扣於脖頸的那隻手倏忽猛一用力,阮阮登時目眥欲裂,呼吸不暢,腦中一片空白。

  “謊話連篇,不怕朕拔了你的舌頭。”

  傅臻將她下頜抬高,虎口霎時收緊。

  旁人要用十分的力,他隻需三分便已足夠。

  纖細的脖頸哪裏承受得住這般凶猛的力道,她很快憋得滿臉酸脹,額角青筋凸起,胸腔震痛,頸上肌膚循著他手指的輪廓泛起駭人的青紫。

  他享受這種生殺予奪的快感,體內錯亂的力量令他對流血和殺戮充滿了興奮,而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最好的獵物。

  他在一瞬間徹底失去理智,渾身血液逆流,眸光中的猩紅分外猙獰。

  命門置於人手,掙紮已似無益。

  阮阮的眼淚止不住流,在心裏想了無數求饒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一聲聲喑啞的“呃呃”雜音從喉嚨中艱澀溢出。

  他眸中殺意凜然,如同飛騰的惡龍在烈焰中企圖掙脫枷鎖,儼然下一刻便能衝出牢籠。

  直到視線掠過手背,那裏還有燙傷上殘餘的棕色藥膏,透著一種剔透的溫柔,卻如同棉針一根根地刺入心口。

  他指尖倏忽一顫,這才緩緩釋了力氣。

  撕裂般的頭痛終於緩解下來,仿佛淩遲施刑到一半。

  傅臻額頭出了一層冷汗,他的手垂落在床沿,低低喘息。

  他方才,的確是失控了。

  隔了許久才睜開疲憊的雙眼,略一抬手,皺著眉頭,仔細望向了自己的手背。

  這小東西。

  磨蹭那麽久,竟然隻是想給他的手傷上藥?

  這算什麽,憐憫他,可憐他?

  自作聰明,愚不可及。

  這麽多年,他早就疼習慣了,這點小傷對他來說不值一提。

  可適才為何驀然心頭一軟,竟能不靠藥物和內力作用從癲狂中掙脫出來,他自己也說不清。

  也許是因為她身上特有的佛香,也許是別的原因。

  罷了。

  算她走運,又逃過一劫。

  離開那隻大手的挾製,阮阮一下子呼吸過猛,又忍不住退在一邊猛烈地咳嗽,直咳得蓄淚盈盈,才勉強將自己從鬼門關撤了回來。

  四下靜謐,沉默倒成了各自療傷的聖藥。

  阮阮捂住脖子低喘著氣,餘光瞥見他指尖撚一抹深紅,下意識去摸頸側的齒印,才發現止住血的傷口又被他撕裂開來。

  良久之後,他遞出手去,將指尖血珠往身下錦墊輕輕一按。

  淡鬆煙色的暗紋錦緞上霎時綻開一抹殷紅嬌色,兩色相互交疊,乍一看並不十分明顯,卻已經深意十足。

  指尖尚餘血跡,傅臻抬手示意她擦拭,“明日太後還會見你,知道怎麽說?”

  他嗓音啞得厲害,像碎石在地麵撚磨。

  阮阮訥訥地回過神,擰了錦帕,替他將指尖血垢處理幹淨。

  “……明白。”

  傅臻勾唇,眸中寒意如水:“你若死了,自有旁人來接替你的班,之所以留下你性命,是瞧上你尚有幾分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有的話旁人愛聽,朕卻未必,往後說話做事之前掂量仔細了,別等到人頭落地再後悔不迭。”

  她心中憋了一股氣不敢吐,隻能星星點點地掐碎,“謝陛下教誨。”

  傅臻望著她微微鼓起的雪腮,忽覺有幾分好笑,想要伸手捏一捏,麵前的小姑娘竟觸電似的往回一縮,躲開了他的觸碰。

  自己反應過來,又垂下了頭,不情不願地往他近前挪過來。

  “嘖,生氣了?”

  一雙陰鬱的鳳眸難得暈染出幾分真實的笑意,他覺得新鮮極了。

  燭火下的美人,臉頰仍掛著殘餘的淚色,麵頰粉膩如春雪覆桃花,唇色卻鮮豔得有些異常。

  牙白罩衣委頓於地,上以金線勾勒一圈蝴蝶暗紋,此刻竟呈現出翩翩起舞的姿態。

  她來時幹幹淨淨,脂粉、香料半點未曾修飾,隻留有身體裏原本的淡淡佛香,分明跪在塵埃裏,卻又像極了鬆梢婆娑月,像水上琉璃燈,有種清心玉映的美。

  她的肌-膚太過柔嫩,以至於脖頸上的指痕分外鮮明,破碎的牙印點綴其間,伴隨著輕微的顫抖,像一朵被暴雨淋過的嬌花,格外惹人心疼。

  倘若他當真色令智昏,恐怕此刻已經支撐不住,要將人摟在懷中嗬護。

  “去,把紫玉膏拿來。”

  她一怔,霧蒙蒙的眼睛望著他。

  傅臻扯了扯嘴角:“聽不懂?朕的話從不說第二遍。”

  阮阮拔腿就跑。

  方才放紫玉膏的位置她還記得,拿完又飛快地跑回來。

  臉頰微微泛紅,還有些輕喘,她努力壓製著:“陛下受傷了麽?臣妾給陛下上藥。”

  傅臻看她笨拙的模樣,忍不住嗤了聲,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藥瓶。

  他一抬手,小姑娘就下意識往後縮。

  “別躲,給朕過來。”

  他麵色夷然,言語卻不容拒絕,阮阮隻得乖順地跪坐在他麵前。

  頸間驀地覆上一層涼涼的東西,阮阮驚得睜大了眼睛。

  沒想到他竟是給自己的脖頸上藥。

  阮阮屏著呼吸,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指節有薄繭,在戰場上力敵千鈞,即便此刻動作輕緩,阮阮也覺得有些疼,眉頭一直皺著,碰到頸上的牙印,她疼得渾身一顫。

  不知是不是錯覺,頸邊的手指微微一頓,再按下去的時候,力道似乎輕了些,換成了細微的癢。

  阮阮僵著身子,臉頰有些發熱。

  傅臻從未替人上過藥,還是個姑娘。

  他也難得這般耐心,隻是手法笨拙。

  指尖碰到那片薄薄的皮膚,他眸光凝滯住,忽然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向來排斥與人觸碰,自然,也從來無人敢接受他的這般觸碰。

  因為敢離他這麽近的人,多半都被他殺了。

  柔軟的觸感順著指尖鑽進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詭異感如同蠱蟲般遊遍全身,便是她方才來勾他的時候,也沒有如此清晰的顫栗感。

  他忽然有些煩躁。

  兩三下結束抹藥的進程,隨後信手將那紫玉膏擲到一邊。

  他將指尖殘餘的藥膏擦拭幹淨,一麵擦,一麵冷聲道:“你心有不甘,怨懟於朕,大可以趁朕昏迷之時,取朕的性命。”

  阮阮心頭大跳,他怎麽突然就生氣了?

  她忽然想到那紙團上的話,難不成他知道了什麽!

  傅臻掃過她眉眼,勾指刮去她眼下淚痕,似是循循善誘:“玉照宮固若金湯,旁人想進進不來,想出出不去,唯獨你來去自如,這是你的機會。殺朕,很容易。”

  阮阮一陣慌亂,脫口而出道:“臣妾的本事,怎取得了陛下性命!”

  方才她還隻是在他昏迷之時,在他脖上輕輕一拍,男人周身強大的氣壓便已令她險些窒息,她若真動了殺心,怕是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男人歪著頭,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阮阮麵色一白,反應過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禍從口出。

  方才情急之下率先想到的,竟不是“不會殺”,而是“殺不了”。

  後者顯然已經充分考慮行動的後果。

  不不,她是入了他的套。

  倘若不是聽到最後一句,她又怎會情急之下冒出這般殺頭言論。

  腦海混沌如置身水下三丈,倏忽耳垂一痛,將她的思緒猛然拉了回來,“臣妾口不擇言,請陛下責……”

  話未說完,又想起他那句不鹹不淡的“朕一般直接處死。”

  傅臻凝視著她,似在幫助她權衡利弊,“朕前夜昏迷,你若殺了朕,次日那兩名宮監便可以不用死,方才端茶的侍者也能逃過一劫。你不肯下手,會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他倒是輕而易舉地推脫,到頭來反而她成了惡人。

  阮阮咬了咬唇,低聲道:“臣妾不敢有旁的心思,臣妾……隻是想活著。”

  弑君的罪名,她不敢當,也擔不起。

  縱然身若蜉蝣,也不願朝生暮死。

  可這世道推著她往風口浪尖,草芥之軀,無力回頭。

  燭光燈影投落下來,他的麵色被削成半明半昧的兩極,看不出半點情緒。

  他一時失神,怔然半晌,目光垂下來落在自己的手背,想起適才昏迷時,耳畔軟軟落下一個委屈的聲音:“陛下不要殺我好不好?”

  怕疼又怕死,他倒是高看她了。

  常年的頭疾幾乎要了他半條命,附骨之疽般吞噬著他的意識,再慢慢養成這般戾氣橫生的心性。發病時往往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時做了什麽連自己都不知道。

  可她既如此怕死,竟不知高聲喚人過來,興許還能保住性命。

  “蠢東西。”

  傅臻低罵一句,麵前的小姑娘身子也跟著陡然一縮,瑟瑟地將腦袋埋得更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