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35      字數:3002
  哪怕僅逃離片刻,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汪順然自然明白她的顧慮,家中養尊處優出來的小姑娘,這輩子沒沾染過血腥,才入宮就看到這樣的場麵,實在是為難她了。

  隻是傅臻那邊……

  汪順然細細斟酌著他今日說的話,麵上雖是嫌棄的神色,可並沒有要將人趕走的意思。

  他向來不喜人近身,稍有觸碰都會大怒,唯獨這姑娘能在他枕側安寢,且她一靠近,傅臻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緒似乎果真漸趨平和。

  其中的緣由,汪順然還未想通,暫且隻能歸於“陰陽調和”的道理,又或許,傅臻當真對她有幾分歡喜?

  汪順然抿了抿唇。

  他在宮中三十年,察言觀色和規避風險的本事無出其右,否則也無法侍奉兩代性子截然不同的帝王。

  聯想到昨晚送進來的密信,怕是這姑娘也嚇怕了,汪順然略一思索道:“奴才吩咐藏雪宮辟個單間出來,姑娘先回去歇著,待陛下醒來,奴才再來尋姑娘。”

  阮阮也沒想到他能這麽痛快就答應,當即綻了笑顏。

  這一笑,在汪順然眼裏,瓊樓玉宇都失了顏色。

  玉照宮亮如白晝,可這一年來都沒有出現過這般鮮麗的光彩。

  汪順然歎息著望向殿內,倒有些舍不得這姑娘離開了。

  回到藏雪宮,汪順然派人送來補血養神的湯藥,阮阮皺著眉頭喝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這個月以來,這是睡得最沉,也是最安穩的一次。

  舟車勞頓之苦陷入綿軟的錦墊後終於煙消雲散,身體裏所有的力量都像水一向被身上的被褥吸幹,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鬆泛。

  沒有人押著她去泡那種苦味刺鼻的藥浴,也不用麵對喜怒無常的暴君,倘若一切定格在此時,該有多好。

  醒來時屋內燭火惺忪,阮阮意念沉沉,望著帳頂,視線有些渙散。

  屋內的寧靜倏忽被兩聲叩門聲打斷。

  進來的是鬆涼。

  阮阮的心一下子揪緊,卻見鬆涼端了一碗粥並幾樣小菜進來,這才緩緩籲了口氣。

  隻要不是暴君傳喚,什麽都好。

  她下床默默吃粥,一句話也沒問,仿佛置身事外。

  鬆涼緊著眉頭開口:“方才太醫來針灸療毒,陛下臉色似乎又差了許多,今夜怕是不能醒了。”

  今兒用不著去了,似乎該高興。

  阮阮拿起小勺舀了一口粥,放在口中抿了抿。

  這粥鮮得很,光眼睛能瞧見的食材便有七八種,有些還是她從未見過的,可此刻卻嚐不出個滋味來。

  大概是汪順然送來的那碗藥太苦了,睡了一覺醒來,舌苔還殘留著藥汁的清苦味道,吃什麽都不香。

  綿延的苦味裏,她忽然想起那道疤來。

  心裏醞釀了好一會措辭,她問鬆涼:“你來宮中多久啦?”閑話家常一樣。

  鬆涼笑說:“不到三年。”

  鬆涼的姑姑在宮中有些資曆,自己也聰慧機靈,因而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到玉照宮伺候。

  阮阮眸光黯了黯,三年啊。

  她見到將軍是六七年前了,那時候鬆涼還沒進宮,怕是也問不出什麽線索來。

  她繃著唇,整個人矛盾得不行。

  多想有個明白她心思的人突然出現,告訴她,將軍和暴君根本不是一個人,你別亂想。

  可她的身份,也很難去問汪順然。

  這宮裏人人都比她聰明,稍有不慎便露了馬腳,若是被人打聽出她並非遙州薑家的千金,到時候不止她一個人會人頭落地。

  這些道理,臨走前夫人都有同她講過。

  一頓飯吃得也僅僅是果腹而已。

  鬆涼收拾食盒離開後,蘇嬤嬤進了屋,說太後要見見她。

  阮阮點了點頭,跟著嬤嬤去了。

  藏雪宮離慈寧宮不遠,隻是宮道的風極寒,穿透皮膚裏,比刀子更多幾分凜冽。

  阮阮身上隱隱泛著酸痛。

  一進慈寧宮,溫熱的氣息混著細膩的檀香味撲麵而來,手指心生的凍瘡傳來細碎的癢。

  她下意識用衣袖遮擋些,一步步踩在錦繡成堆的鶴鹿同春毯上,心想原來大晉皇宮也會有這樣暖煦合宜的溫度。

  黃花梨木的繡榻上坐著兩人,一人形貌雍容和善,著墨青織金龍鳳紋的立領襖裙,胸前一圈珍珠綴桃紅碧璽的頸鏈,下擺闊大的折襇下露一雙章彩華麗的五色雲霞履,應當是太後。

  另一人著竹紋月白錦袍,麵容俊朗,氣質卓然,眉宇間有幾分君子如玉的氣象。

  見她一來,就勢起身要走,長身軒舉如翠竹,倒有幾分清瘦。

  蘇嬤嬤在路上同她提過,太後有一親子,為昭王傅玨。

  昭王才華出眾,溫和有禮,錦繡之下淺藏一派文人風骨,在民間廣為稱頌,與暴君是裏裏外外全然不同的一對兄弟。

  她躬身向太後,又向昭王福了一福。

  昭王望著她,略略抬手,嗓音清潤:“不必多禮。”

  走前,太後和聲提醒一句:“有工夫,多去玉照宮瞧瞧你皇兄,他性子硬,不願服藥,你多勸著些。”

  昭王恭敬應了個是:“兒臣明白。”轉身退出大殿。

  殿中短暫的滯寂過後,很快又恢複了融融的氛圍。

  太後沒什麽旁的目的,隻耐著性子同她說了些話,包括她從前聽聞過的,暴君的孤星命格。

  太後眸光微閃,歎息說:“他性子冷傲,從不與人親近,這是哀家的失職……皇帝生來便帶著頭疾,後來這些年征戰沙場,又落了一身的傷病,倘若這次再有什麽閃失,百年之後,哀家實在沒臉去見先皇和姐姐……”

  最後是餘嫆出言提醒,太後才止了淚,對阮阮道:“他在外殺伐決斷,性子使然,你別怕,隻管好好伺候著,橫豎還有哀家替你做主,明白了麽?”

  阮阮抿著唇,溫順地點了點頭。

  走之前,目光掃過佛龕中那一尊觀音像,心裏往下微微一沉。

  民間都說太後視暴君如親子,果真如此。

  就因為是自己族姐的孩子,即便他惡名昭彰,太後也無法太過苛責,隻能將暴君所有的罪孽歸咎於自己教養的失職。

  幸好,阮阮在心裏默念著,幸好民間對太後並無怨念。

  出了慈寧宮已是戌時三刻,宮道兩側的石燈在風中寂寂閃光,細小的塵埃於憧憧光影裏婆娑起舞。

  遙望身側宮牆之外東南方向,玉照宮燈火葳蕤,錦繡如織,與整座晦暗的大晉皇宮格格不入。

  它明亮而通透,如華麗的月上仙宮。

  可人常說“高處不勝寒”,繁華深處,卻是無邊的寂寥。

  這幾日,藏雪宮安靜了不少,興許是玉照宮用了阮阮的血,其他人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

  東殿的美人養傷,西殿的美人泡藥浴,一點安生的時光格外寶貴。

  比玉照宮人先到的,竟是太後的一道懿旨——

  “遙州刺史千金薑阮,蕖華灼爍,蕙質蘭心,擢封為美人。”

  期間傅臻醒來過一次,正與大司徒議事,太後趁機帶人來玉照宮商議薑阮的位份擬定。

  傅臻眼皮低垂,牽唇一笑,隻落了句“但憑母後安排”。

  太後的意思是,薑阮既是皇帝頭一個枕邊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不能在位份上委屈了人家。

  大晉後妃等級,皇後之下為貴淑賢德四妃,四妃之下為九嬪,九嬪之下分美人、才人、良人、采女四等。

  還未承寵便封為美人,曆來都算少有。

  餘嫆來藏雪宮傳旨時,笑對薑阮道:“陛下征戰四方,以致後宮空置多年,如今總算有了人氣兒,薑美人好福氣。”

  阮阮對於位份沒有任何的認知,愣愣地跪下接過那道懿旨,良久都未回過神。

  第11章 細碎的癢代替了刻骨銘心……

  因著時間倉促,

  阮阮尚未移宮,仍與眾人一同住在西殿。

  夜晚躺在床上,望著頭頂錦繡帷帳,白日沒想明白的事情往腦海中紛至遝來。

  她已經是暴君的美人了?

  若是在民間,她這便算是嫁了人?

  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樣。

  “美人”這個頭銜壓在身上喘不過氣,她的眼眶有些酸澀。

  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想到將軍。

  從前,她便格外珍惜獨處的時光,因為可以心無旁騖地想將軍。

  每日睡前,她都要勻一些時間給將軍。

  她一個人躲在被褥裏哭,彎著眉眼笑,想象著將軍就在眼前,也無人笑她癡傻。

  那時候薑璿會與她分享女兒家的心事,說李三公子多麽玉樹臨風,他打馬過市時,總有姑娘往他身上扔香花。

  薑璿就喜歡英俊瀟灑的男子,說他“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注]

  阮阮聽不懂是什麽意思,隻知道她將世上最美的景色都拿來形容李三公子。

  那時薑璿問她,“阮阮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阮阮不敢回答,在她心裏,將軍高大偉岸,威武霸氣,他是英雄,才不是什麽春花秋月可以比擬。

  可將軍離她太遙遠了,隔得愈久,愈覺得他就像一個觸不可及的夢,並不存在於人間。

  將軍這樣的男子,不是她一個小丫頭可以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