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33      字數:2925
  透過門縫,他似乎也在看她。

  執寒槍的那雙手,鮮紅的血液從指縫間直往下滴。

  而他身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北涼人的屍體,殷紅的鮮血噴了滿地。

  一日之間,將軍救了她兩次。

  她想要開門道一聲謝,可手腳僵硬得太久,麻得根本不聽使喚。

  “將軍!外麵的北涼人都撤了!”

  身後又傳來幾個士兵的聲音,沒有北涼人蹩腳的口音。

  應當是他的下屬吧。

  將軍沒有久留,側頭低低說了句什麽,一行人提著兵器箭步離開。

  她眸光動了動。

  總覺得,他在走之前,目光往門縫裏停滯了一眼。

  那一眼,讓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

  醒來時額際出了點細汗,夢裏幾次險象環生的場麵,至今想來還有些心悸。

  她那會兒,約莫才八九歲吧,剛入府沒有多久。

  時隔多年,那日場景依舊時時在夢中浮現,倘若沒有將軍,她恐怕已經成為北涼鐵蹄之下的亡魂。

  隻是將軍容顏早已記不清,唯獨記得那通身凜冽的氣場,眼尾處的駭人傷疤,還有微微帶著倨傲的、上揚的語調。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處添亂,可沒人救你。”

  他可知道,那門後的便是她?

  是被他嚇得一時怔忡,說無人會救的她?

  殿中依舊是明麗的燈火,惺忪的眼眸好一會才能適應。

  阮阮驀然睜大眼睛,發現自己竟是靠右側睡的。

  男人俊美淩厲的側臉,就這麽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心口一窒。

  阮阮這才回想起,昨日替他拭汗的時候,正是瞧見了他右側眉尾處的那道傷疤,這才猛然觸動了一些過往。

  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大小。

  她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用眼神描摹他的輪廓,試圖找到一些和記憶裏的將軍相似的特點。

  可是隔得太久遠了,她根本記不清將軍的樣子。

  那日小姐雖被家丁護下,卻著實被嚇得不輕,病了整整一個月。

  老爺在外處理殘局,衙門裏事務繁忙,而夫人寸步不離地照顧小姐,整個遙州府因北涼人作亂一事陷入長久的恐慌之中。

  她想知道救她的將軍到底是誰,至少記住他的名字,可是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她想過問老爺,可才提了一句,老爺就皺著眉頭拂開了手,徑自去了書房。

  北涼人不安分,老爺也心煩。

  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沒人知道她心裏藏了個人。

  城內許久沒有北涼人出現,很快恢複了寧靜。

  甚至連她自己,都慢慢忘記了將軍的樣子。

  那一段短暫的記憶,就像路麵的塵埃,在一場寒涼冬雨過後,被洗刷得幹幹淨淨。

  隻有那一道疤,是青石路麵上裂痕,永遠地鐫刻在她心口,磨滅不去。

  是你麽?

  她望著枕邊的男人,默默在心裏流淚。

  在看到那道傷疤之前,她大概永遠不會將暴君和年少時救過她的人聯想在一起。

  彼時那個黑衣黑甲的少年將軍,手持寒槍,氣勢煊赫凜然。

  他斬的是涼賊首級,護的是大晉子民。

  甚至,連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隻會添亂的小姑娘,都會毫不猶豫地去保護。

  而那些將士都喚他“將軍”,而不是“太子”。

  西北離上安雖遠,可她也知道,暴君為先帝元後所生,生來便是尊貴的太子爺。

  況且,眼尾有疤之人,這世上多得是。

  怎麽就是他了呢?

  她下意識告慰自己,不會是他。

  也許打心裏覺得,她的將軍高大威武、少年英雄,定不會是眼前這個濫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的暴君。

  可心裏好像有一根線拉扯著,讓她忍不住再多瞧一眼。

  因著傷疤不在自己這一側,她小心翼翼地往暴君身邊挪了挪,微微抬起身,想要湊近些,再確認一遍那傷疤的位置。

  汪順然一進殿,就看到這一幕。

  隔著一層金絲帷幔,一道纖細窈窕的倩影緩緩湊近他們那位從不近女色的陛下,似乎在好奇打量他。

  向來冷清肅重的玉照宮難得一片溫情繾綣,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什麽。

  阮阮身子才傾過去,還沒看仔細,聽到殿門有了動靜,登時觸電般的讓開。

  生怕自己動作幅度太大弄醒了暴君,她小心低眉望過去,男人還是眉頭緊擰,麵色蒼白,似乎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這才緩緩籲了口氣。

  再一抬眼,汪順然眯著眼,客客氣氣地走到榻前。

  幾日以來的凝重神色散去不少,像看好戲似的,嘴角彎起個調笑的弧度,而雙手卻又疊放得稍顯拘謹。

  阮阮忽然反應過來,一時宛如棒喝,“汪……汪總管,我沒有……我方才是……”

  她莫名心虛起來,一下子又解釋不清。

  汪順然挑了個眉,心裏佩服這姑娘的外放,麵上也充分展現了“不用解釋,我都懂”的神情。

  不過透過帷幔看到傅臻的病容,汪順然嘴角的笑意斂了斂,似乎又換成了另一種“我知道姑娘饞陛下的身子,但他如今畢竟是個病人,姑娘好歹注意些分寸”的表情。

  阮阮噎了噎,小臉漲得通紅。

  不知該如何回話,隻得岔開話題:“汪總管,陛下今日能醒麽?用不用喂陛下喝藥?”

  姑娘心思單純,汪順然眼神打趣一番,都能叫她麵紅耳赤。

  頭一回有好姑娘願意靠近陛下,汪順然心裏自然高興,他搖了搖頭,思忖片刻,卻是含笑反問道:“姑娘擔心陛下?”

  阮阮:“……”

  阮阮攥了攥手心,莫名想到昨晚的紙團,緊張地偏過頭。

  玉照宮守衛森嚴,倘若被人發現了,那紙團不會這麽順利地被她看到。

  這位汪總管人很好,應該不是故意給她下套的吧。

  暴君,她自然不會擔心。

  可心裏懸了個疑團,她實在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當年的將軍。

  良久,少女垂下眼眸,無奈地點了個頭。

  汪順然眉開眼笑。

  第8章 她半夜偷看朕

  “消息放進去了?”

  “是,青靈身手不錯,沒有驚動汪順然和玉照宮的侍衛。”

  初冬天寒,慈寧宮卻溫暖如春。

  地磚上由織造局新織的鶴鹿同春毯鋪就,其上織有“長樂明光”的字樣,色澤豐豔,工藝精湛,華麗無雙。

  太後手握銅夾,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鎏金爐裏的紅蘿炭,尾指累絲鑲翡翠的護甲勾起個閑適的弧度。

  三十多歲的女人,保養得極好,瞧上去也僅有二十七八的年紀,手指仍如嫩筍一般瑩白修長,隻眼尾新添一道淺淺的皺紋。

  爐中的炭火燒得極旺,青煙吞吐,砸砸地冒火星兒。

  太後放下手裏的玩意,回到暖塌上坐下,“這麽說,那丫頭瞧見紙團上的字了?怎麽樣,有打算麽?”

  餘嫆亦步亦趨地跟著,“現下還沒什麽動靜,她是個懂事的,知道把紙信兒燒了不留痕跡,隻是膽子小了些,官家出來的姑娘,刀子都沒碰過,哪裏敢殺人呢。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天下苦戰久矣,西北之地尤甚,遙州府的姑娘平時耳濡目染的,大抵都是咱們陛下殺人如藨的光輝事跡,找人吹吹耳旁風,說不準還真敢動手。”

  太後眸中冷光掠過,“哀家本也沒指望她,試探試探罷了。”

  餘嫆給太後倒了杯茶,笑了笑說:“太後好謀算,送她過去實乃一石三鳥之計,昨兒個陛下喝人血的事兒,奴婢已經讓青霧悄悄往前朝後宮傳出去了,玉照宮人親眼所見作不得來,連汪順然都對她畢恭畢敬的。”

  太後麵露鄙夷之色:“汪順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誰不是畢恭畢敬?”

  餘嫆笑著應了,又聽太後疑道:“皇帝昨夜沒殺她,怕不是動心了?”

  “這奴婢說不準,不過薑阮是奴婢親自去藏雪宮挑的人,陛下沒處置她,可見對您是十分的信賴,更不願駁您的麵子。這麽多年來,您待他比待昭王殿外還要親厚,人人都看在眼裏,任誰也不敢置喙一句。”

  “這麽說,這薑阮還是有幾分用處的。”太後眯眼,靠著繡丹山彩鳳的錦枕,麵容閑舒:“勾魂還是奪命,你且看著辦吧,別讓人瞧出端倪來,尤其太傅那頭,千萬莫要走漏風聲。”

  餘嫆垂首應了個是。正要退出大殿,太後忽然抬頭:“昭王近日在忙什麽?”

  餘嫆回道:“前兒北疆下了今年第一場雪,昭王與大司徒正商量著賑災減稅的事宜,去年北方連日大雪,凍死的人和家畜數以千計,如今北方百姓看到雪便人心惶惶,昭王殿下早日決斷,也能在百姓心中博個賢名。”

  太後眉目舒展開來,緩緩笑道:“昭王爭氣,不枉哀家在後宮為他百般籌謀。”

  餘嫆退下後,太後獨自倚在榻上小憩。